“这本没什么,李老爷正要满口应下。”
“太墟天宫的道士又道,他来带走李小公子的那一日,要叫他与李老爷、李夫人与这万福镇彻底的断绝关系。”
“李老爷听了道长的条件,当即就翻了脸,把这位道长赶出了门。”
老侍卫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当年也是他守门,那日的场景似乎还历历在目,太墟天宫的道士被扫地出门,非但没见着他生气,反而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天命。
此后的事情连只听了只言片语的沈晏清都能推断的出来——
李府与太墟天宫结了仇,李老爷绝不会把自己的儿子再送去中域,但他儿子又有仙缘,若不修道实在可惜。
正好天清门的道士上门,于是这位李小公子成年后,就被送上了天清门。再往后,就是如今棺材入府的惨事。
没想到竟然真被那太墟天宫的道士一语中的。
只是若这太墟天宫的道士不是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而是真有几分本事的得道高人,为什么李公子最后还是死了?
这个问题沈晏清正想着,那年轻的侍卫就问出来了:“……不是已经连了运,为什么李公子还是死了?”
老侍卫一摊双手道:“谁知道呢?那怪鸟没死,反倒是李公子死了。”
“啊?”年轻的侍卫有些惊异:“什么?”
老侍卫道:“那鸟你见过的,就养在后院,花花绿绿的,像花一样,尤其是还会说人话,这是最神奇的。就是他不说好话。不夸他,就啄你。脾气大得很。也就是李夫人看在他能帮李公子续命的份上,才这样好的养着。”
“从前李公子还未上山前,他的脾气还要大得离谱。”
“一生气就要拍着翅膀飞到外头,他又圆乎乎的,飞得不高,昂着小脑袋停在少爷书房外头的槐树上。”
“非得少爷举着他最爱吃的饵饼子,哄他从树上下来。”
“前几年下过一场大雪,也是大年三十的日子,我去老夫人那儿领过年的福包,路过少爷的书房,看到他站在树下哄:‘清清,你下来外面冷,你会冻坏的。’我仰头一看,就见到那只怪鸟在矮枝上正炸着毛叽叽喳喳地跳脚。”
年轻的侍卫一听有些咋舌:“原来是它。”
他也见过这只怪鸟:“不过最近怎么没看到它。”
“逃了吧,它可真够机灵聪明的。”老侍卫一声嗤笑:“你可不知道老夫人为了保住他儿子的命,在这只鸟上花了多少的心血,结果到头来一点用都没有,她儿子最后还是死了。”
“今年下了那么久的雪,它飞出了李府,估计早就被冻死了——就算它不飞出李府,李老爷恐怕也会叫人打死它当做陪葬品,随少爷一起下葬。”
第116章
年轻的侍卫又问:“说起来,李少爷的尸首送回沁洲已有一月多了,老爷和夫人选好下葬的日子了吗?得亏是冬日,若是夏季,恐怕再不下葬……我倒是能懂老爷夫人的晚年丧子之痛,但这样始终不是办法啊。”
老侍卫道:“早选好了啊,上月初三就是个好日子,但是那日月明湖离奇结了冰——李府从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后代子孙的棺椁都要随流推进月明湖中,现在月明湖一日不化冰,就一日不能下葬。”
“他们可真够缺德的,谁不知道月明湖是清江的源头,他们还把死人葬在月明湖里,清江可是北域最长的江。也难怪李老爷的继承人们一个接着一个的死,连李三公子都没活下来。”
“上月初三?!”年轻的侍卫很惊讶:“可我记得明明是这月才降的温,上月初三我们还穿着薄袄,月明湖又是活水源,怎么会结冰被冻起来呢?”
老侍卫道:“我还能拿这个骗你不成?你回去问问你娘,她是侍奉老夫人的,肯定知道这件事,就是因为太怪了,府里上上下下都不愿意把这件事说出去,晦气啊。”
“现在好了,以李老爷的年纪肯定是再生不出孩子了,他又没有什么兄弟子侄,看来,果然是有损阴德的事情做得多了,这次是真的要绝后了——”
说到这,从李府内慢慢走近两个提着灯笼、婢女打扮的女子。
她们拎着食盒,远远地冲这两个侍卫打招呼:“厨房给长工做了小汤圆,还是热乎的,老夫人说今夜你们要守一个晚上呢,送来给你们填填肚子。”
听到有人靠近,这两侍卫再不敢说自己主子的坏话,赶紧闭上了嘴不再谈论这件事。
趁着婢女送餐的间隙,沈晏清深深的看了这两人一眼,然后顺着两侧种满花木的小径往李府深处走了。
他记住了老侍卫的样貌,心里正在打小算盘。
要是等他从府里出来没有别的收获,就回来把这个看上去知道很多东西的老侍卫抓走严刑拷问一番。
这次他是从后门进的后院,按理来说,该要比上次从正门进能更早的到达必安阁的位置才对,但沈晏清稀里糊涂的转悠着反而迷了路——这里的建筑粗略一瞧,都是一模一样的白墙黛瓦,地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叫人分不清东南西北。
今夜下的不过是小雪,到了后半夜里,雪慢慢地停了。
有风一吹,几缕纱似的云便也散了。
借着敞亮起来的月色,沈晏清才在宽阔的地里见到那棵梨树。
原是它附近本还栽种着不少的牡丹、月季,谁料到今年的冬季如此漫长,于是被接连冻死。只留它一株,独然傲立于雪景中。
沈晏清记得清楚,他砸晕张久夏从必安阁中逃出来的那日他就是见着了这一棵梨树,然后躲进了附近的一个矮屋。
顺着这棵梨树,沈晏清果然在它的北侧瞧见了一堵墙,墙上开出一道圆弧形的框,他走过这道框,就见到了三间连在一起的矮屋。
这矮屋明明是低矮的,但最正中间的那扇大门却修得格外的高、格外的大,门槛也高高的,涂了朱红色的漆。
见到这扇门,仿佛这府邸的色彩开始浓郁起来。
因为除了夜色、瓦片的黑,月色、雪的白,进了李府后这世界都是黑白二色的,唯有这扇门是红色的。
沈晏清忽然觉得眼前的这一切都变得眼熟,仿佛他在梦中见过。
或许不是梦中见过,他想着自己当初应该就是躲进了这里,所以会觉得熟悉也是正常的。只是那夜无月,他背上有伤,所以没有仔细留意。
这扇朱红色的门前摆着几个插了纸花的花圈,透过东西两间厢房的窗户,能见到屋内摆满了做工精湛的纸人,这是一处灵堂。
想起那两个侍卫的话,不难推测出这里头应该放着的就是那位李三公子还未下葬的棺椁。
沈晏清忽然升起一种想进去看看的念头,可不止为何心底同样有个声音劝他“别进去”。
两种截然不同的想法拉扯着,叫他犹豫了几息。
进去也没什么好瞧的,一个死人而已。
在梨树的另一个方向,沈晏清弯过拐角,又见到了这座重檐楼台。
推门进去,依旧是一股沉木腐朽的气味,还带着些许烧过东西的气味,是他上次点过蜡烛的蜡油味。
在明白这必安阁就是一处化神传承后,沈晏清不敢再像上次一样随手拿本书烧了照明了。
他先沿着墙摸索了一阵,果然找到了一处烛台,将蜡烛从烛台上取下,用火折子点火,霎时之间淡淡光亮的烛火再次照亮了他现在所处的立锥之地,至于再远些的地方,就得沈晏清举着蜡烛去看了。
上一回,他已在一层内转悠过一圈,但由于腿脚缘故未上二楼、三楼看过。
他觉得在阁楼的第二层和第三层应该放着这道传承更关键的部分,进了屋后暂且不看一层的记载书籍,而是直奔楼梯上了二层。
到底是座楼台,必安阁二楼要比一楼狭小了许多,也没有了一座座顶天立地似矗在屋子里的书架。
由于常年没人的缘故,烛光照亮的空气中漂浮了许许多多细小的灰尘,这些飞扬的尘埃在烛光的照射下,亮晶晶的反射着光。
在二楼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张茶案,底下两张蒲团隔着茶案对得整齐。
一层水膜如结界般包裹着这处角落,将所有的尘土都阻隔在外。仿若有人用一个很精巧的匣子,正将这里很仔细的收藏着,藏在记忆和时光的深处。
沈晏清走过去,他原以为这层水膜会将挡下,但当他将手轻轻地放在这层轻盈的水膜上时,这一层流转着淡淡光辉的水膜却十分包容的将他的双手吞入。
进入这层水膜,他坐于盘膝蒲团上。
茶案上也有一盏烛台,和一册裱装得十分精巧的书册。
手边的墨上结了一层细冰,笔似被人提起过又随手搁在一旁。
沈晏清用自己手中的蜡烛点亮茶案上的烛台,注意力停在了放在茶案正中央的书册上。和楼下被摆放得一排排的书册不同,这次的书册很薄。
封皮上照旧是什么字也没写,掀开第一页,扉页画着一池荷花。沈晏清当即皱起了眉——已经有人来过了。
这册书册中间被人撕掉了大半,只留下了最后的几页纸。
倘若这幻境当真是从千年之前就流传下来的,也不难理解已有人捷足先登的道理。
他心中不痛快,将书页靠近烛火,继续看还留存着的这部分内容。
书上行楷如行云流水,和楼下的字迹如出一辙,是同一人所写,该是玄虚灵者的真迹:
“这么多年了,我其实始终没有放弃过掌握命灯。
它是我所创,但却非我所有,实在遗憾。
颂声楼传来消息,说却邪竟然真的降伏了万灵古火。他告诉我,他为这盏藏有万灵古火的奇灯,起了一个新名字:销魂灯。
黯然销魂、神思茫然,极悲、极乐、极苦。
这名字倒是起得准确。”
看见却邪二字,沈晏清捻着书页的手一颤,却是想起曾经看过的话本。
原来玄虚灵者的徒弟竟然是他。
“二十年前我为命灯所创的分魂法虽能催动一二,但始终发挥不了它的真正效用,一不留神还会反噬自身,确实漏洞百出,算不得什么解决之法。
没想到我才闭关不见人数十年而已,他独自潜修进步神速,如此才情天赋,真叫我这个做师父的感到惭愧。
不管怎样,我与却邪是命中注定的师徒缘分,我对却邪的舔犊之情、却邪对我的孺慕之情是半点也掺不了假。
我还是很好奇,他到底是怎么解决这个困扰了我近上千年的难题的。”
字写到这一页,有了一段的空白,沈晏清将书页继续往后翻:
“我出关的书信随纸鹤才过白玉江,万灵古火极其难对付,我怕他受过伤,原是要他修养过再来,但没想到书信还未到,却邪就乘着青鸾飞来我殿前了。
十年时光弹指一挥,总觉得他似乎变了不少,细看又好像没怎么变。
他不像从前那般先与我问好,只是看着我,目光幽幽,气质阴翳不少。
我问他是怎么控住万灵古火,用什么法子才降伏销魂灯的。
他笑着对我说,是我从前走进了死胡同:“仇恨、贪欲、恐惧、傲慢……人的情|欲本就是罪恶之源,以这样深沉的欲|望为燃料烧出来的自然只会是无可避免滑向堕落的滔天欲|火。可要是用最干净的感情去燃烧,一切最终会得偿所愿。”
我不能理解这世上还有什么算得上最干净的感情,即使是最无私的亲情,也包含了父母对子女的控制。
而我对他的师徒之情中,也参杂了我希望他有朝一日能成就仙尊的殷切期许,我命中注定看不到大道的终点,我希望他能代替我去看一看。
这世上没有一种感情可以脱离自私。
所以我不明白。
我问他:“这是什么感情?”
他望着我,告诉我答案:“爱。”
可爱明明就包含着占有,他为什么这样说?
况且我与他相处千年有余,还从没听过他与谁交往密切。
没想到这次才十年不见,他的心中原来悄悄地藏了人,于是我起了好奇:“你对谁的爱呢?”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低下了头。
作为他的师父,我容许他有自己的秘密。
“好吧。”我忧心他被人欺骗:“但是千万记住一点,爱同样是很难控制的感情。既然你要用爱去控制这盏销魂灯,我只告诫你一点,不要反被这爱情之火灼伤了自己。”
他好似浑然没把我的提醒放在心上,竟低低地笑起来:“对,爱是最难控制的感情。”
坠入爱河的人似乎总会先蒙上自己的眼睛,我见他这幅样子,就知道我劝不了他。
却邪命格如此,我并不担心他的前途。只是他一路走来从未遇过什么挫折,若是真在这份爱上吃到苦头定是会头破血流,我会心疼的。
希望他心里还有我这个师父,能把我的话放在心上,这样他跌倒的时候不至于摔得太惨。”
沈晏清再翻过一页,在这页往后,又是大段被撕掉的空白。
他怀疑更重要的内容,应该是被上一个来到这里的人撕掉了。
从前玄虚灵者称呼这件法宝为命灯,沈晏清没听过这个,但看到却邪仙尊将命灯取了新名字——销魂灯,他反倒醍醐灌顶。
太墟天宫的镇宫之宝,便是这件大名鼎鼎的销魂灯。
当初发现自己感染了怨气后,沈晏清动过去找明鸿仙君的念头,便是因为这盏销魂灯。
原先他在一楼看了玄虚灵者关于命灯的描述后,他其实并不明白这盏命灯到底有什么用。
沈晏清停了停,试图将这整件事情梳理一下,在玄虚灵者的描述中,命灯最基础、也是最根本的作用是祭献人们的情感来换他们愿望的实现,只是这种实现方式是不可控制的,于是每一个愿望都会无可避免的走向绝望的深渊。
这位玄虚灵者炼制了这件法宝,但他仍无法控制愿望实现的走向。
过去很久以后,他的徒弟却邪仙尊一如他从前所算卦象显示,最后成功的找到了解决的办法炼化降伏了这盏“命灯”。
而这盏销魂灯,自古以来便是太墟天宫最至高无上权利的显化,即使它曾在一段漫长的岁月中并未安置在太墟天宫内。直至千年前,才被这群道士重新捧回太墟天宫。
回想起酒楼中潜伏多年的掌柜,沈晏清忽然的明悟了,恐怕这盏“销魂灯”才是必安阁内传承的真正精髓。
也正是因此,在这片贫瘠土壤上,将必安阁圈起的李府,拥有了几乎富可敌国的财富。这或许就曾是他家某一位先人许下的心愿。
这样一想,那位老侍卫提到过李府后人死后的尸首代代需要推棺椁入月明湖中的族规就有待考究了。
说不准这就是一种祭献的仪式,毕竟不是人人都是这位却邪仙尊,只凭借无私的爱意便能将销魂灯炼化的。
而最后李府的结局也契合了玄虚灵者提到过的每一个遗憾的故事——
无法扑灭的大火是因为不切实际的愿望带来了符合实际的绝望。
这一切千年前酒楼中太墟天宫的道士全都看在眼里,他等待着能将这件圣物带回太墟天宫的这一天。
所以,他那道使人变成画皮怪物的残诀,难道是为这盏销魂灯准备的?
——那只恐怖的妖怪便是来自销魂灯?
沈晏清继续看下去,这本书册仅剩下最后几页了:
“太墟天宫出事了。”
“云华与重台的纠葛,我一早便知道,但这些小辈的爱恨情仇,向来修行道途中最无关紧要的。
可现在连同追杀云华的十七人也一同被云华毒害,此事已经没有那么简单了。
究竟是为什么云华竟会无缘无故堕魔,她与重台本没有这样深的仇怨,她为什么要杀了重台,还将她的尸体吃下连全尸都不予重台留下?”
“翠碧也是我看着长大的,广微是他师兄,宗门月例比他多一成也是正常。
他心思歹毒,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将广微肢解杀害,我几乎不忍细想,他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幅模样的?”
“造成一切祸端的根源竟然又是那盏销魂灯。
却邪不在太墟天宫,我只能先封锁了翠微宫,叫余下的弟子不要再靠近这里。没想到销魂灯一旦离开了却邪便会失控,当真是名副其实的凶|器。”
“却邪从东海回来了,他没找到传说中的无定山,不过给我带了一只来自深海的明珠美人蚌。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蚌,它的壳便如珍珠般细腻光洁,似有流光四溢。
我的道场定在太华山脉,此生也再不能离开这里,也就无法再到东海深处,见到如此美丽的奇景。它的蚌壳上有海浪的波涛,而我知道却邪正是为此带来给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