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江晗出去后,沈晏清下了床,被子底下就穿了条亵裤与中衣。
沈晏清穿里头的中衣很薄,隔着白纱质地的衣服,隐隐还能看见他裹在最里面、束在腰上的梅子色汗巾子,毕竟只是大晚上出去看看热闹而已,沈晏清随意挑了件白袍子,往外一套,再穿了条束脚的长裤,方便行走,就出了门。
外头又是灯火通明,还有人提着灯笼站在门口和自己交好的人说闲话。
刚刚还催着沈晏清去看热闹的江晗紧闭着门,沈晏清有些奇怪,他去敲门,江晗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要不然你先去吧,就在学堂里靠着墙的那栋小楼,一连几日执事都歇在哪儿,今晚应该也在那里。人都往那边去了的。”
江晗说:“我刚刚咳疾犯了,要煎点药,恐怕要点时间,一会儿就来。”
沈晏清想着,这边过去也不远,既然江晗答应了会过来,就肯定会过来,而且去迟了可能就看不到热闹了,便道:“那你可一定要来啊。”
说着,沈晏清也找了个灯笼点上,顺着白天的记忆往学堂走。
砚青暂住的小楼,沈晏清白天来过,去得驾车熟路的。可他走到了学堂门口,发现有些不对劲。
门口并没有像江晗说得那样来很多人呀。
沈晏清提着灯笼躲在歪脖子杨树的后头,他只能看到穿黑衣的魔使正把守着学堂的门。
地上躺着个人,深色的衣服,估计就是江晗说的那个因为不想去昆仑剑宗寻死以求让砚青再多留他几月的那个人。
这人的旁边还跪着个穿绛紫色衣服的女人,头上挽着发簪,灯笼就放在脚边,像是在说什么求饶的话。
砚青穿着没见过的白衣站在门口,那张英俊的脸上笑容更盛,看得沈晏清也觉得有些慎得慌。
江妈妈也在,低着头站在砚青的旁边。
沈晏清寻思着那些来看热闹的人是不是找了个别的地方看去了,他垫脚伸脖子,想看看哪儿还能藏人,结果因为站不稳一脚踩在了碎石头上扭到了脚。
灯笼因为拿不稳掉到了地上,灯灭了,扭到脚的巨痛叫沈晏清忍不住跌坐到了地上,还“呱呱”的短促地叫了一声。
砚青看也不看,随意的召了召手,临近沈晏清方向的魔使便领命,去把这只小鹦鹉逮过来。
江妈妈忍不住掩脸叹息,蠢,真的蠢。
蠢也就算了,还笨手笨脚的。
沈晏清一过来,她就注意到了。
她以为沈晏清是听了她的那番话,开了窍,半夜辗转反侧到现在都没睡,直到现在才算想明白琢磨透里面的利害关系。
大晚上不睡觉,穿件薄薄的外袍子,提着灯笼就来了这里。
沈晏清乌鬓凌乱,站在乌漆麻黑的夜幕中,提着盏小灯,所谓是灯下看美人,更何况是沈晏清这张得天独厚的脸。他站在那儿就如着月色凝霜,自个儿就透着光。
看上去像是没怎么修整过,可像她这样经验丰富老道的人一瞧就明白,这股随意又带点清纯的刻意的劲才是最勾引人的——也是来爬床的吧?
也算他有点天分,可惜来得真不是时候。
早不开窍晚不开窍,偏偏这个时候才想明白,算他倒霉了。
沈晏清咬着牙不肯在大庭广众下变回原型,被魔使搀着到了砚青的面前,才松了手,沈晏清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沈晏清扭头看到了跪在一旁的女子,和躺在地上的那人。
他这会能看清了,跪着的女子衣衫不整,躺在地上的那人半死不活。躺着的那人原本穿着的根本不是什么深色衣服,这该是一件和他现在穿着的一样的白色外袍,只不过上被血染成了深色,血腥味冲天。
沈晏清心里直打哆嗦,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砚青这变态哪有那么好说话,本来没死的人,现在不死都要脱层皮。
沈晏清低着头,因为脚踝扭伤现在还有点疼,他声音都有些抖:“执事大人晚上安。”
砚青的声音懒洋洋地落下来:“你来做什么?”
沈晏清回头又四处张望了下,他盘算着时间江晗该喝了药一起来和他看热闹了呀。
可是他身后没人,再远点的地方也没有人,学堂门口这空荡荡的一片,再没有别的人了。
沈晏清还没有被人设计的惊恐,他以为江晗是还没有来。
有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砚青的。
一旁的魔使提起灯,隔着笼布,朦胧的光轻飘飘地落在沈晏清的身上。
从上往下的角度看,只能看到沈晏清卷翘的睫毛,挺直的鼻梁,他的脸颊有一点点肉,所以掐起来的手感才极好。这是从正面瞧看不出来的。
砚青:“哑巴了?”
抬起头,沈晏清的脸上带着拘谨和羞涩,这张漂亮脸蛋晃得人眼晕。
沈晏清咬了咬嘴唇,哀求着说:“能等等再告诉您吗?”
——今天要是挨打了都是江晗的错,等江晗来了,叫江晗和砚青解释去。
要挨打就打江晗,千万别打他。
砚青说:“好。”
他答应得这样干脆,叫沈晏清惴惴不安地琢磨起这人是不是又在起什么坏心思。
地上躺着的那人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了,他挣扎着想要说话,可惜一张嘴血就涌了出来。
沈晏清有些不忍,他悄悄的把头转向背对着这人的方向,心想明明江晗与他说的是这人只是断了条腿而已,可他瞧着这人的模样,就算是炼气中期,可要是再不找医术精明的医修看看,恐怕就真要没命了,怎么还耽误在这里。
正想着,砚青语气温柔,他说话一直是这个样子,即使脸上不笑,声音里也带着三分笑意:“我听说南疆的九寨子里有个很有趣的风俗,因为那里剧毒的虫蛇多到数不胜数,常有人一时不甚就中了剧毒,可那里的人中了毒,并不会立即医治,寨子里的人会把中毒的人放置在一个空荡荡的洞穴中让他单独待在里头。等过去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再去瞧,要是这人还活着,才会着手准备医治。说明这是蛊神的意志,要这人活就是活,要他死就是死。”
砚青声音淡淡:“把他丢去行宫的后山吧,活着是魔尊的意志,死了也是魔尊的意志。”
几个魔使领命,拖着不知死活的人就往外走。
沈晏清很诧异,这无疑是要他死,还来不及抬起身说几句,江妈妈见他神色不对,也跪到了沈晏清的边上。她掐了沈晏清的手臂一下,示意他先看看情况,别乱说话。
江妈妈求情道:“还未入夏,晚上天气冷,丢到后山无疑是死路一条,今天棉棉只是一时想不开,还望大人留他一命吧。”
砚青笑道:“他自己不想活了,为什么还要我留他一命?”
听上去像是有松动的意思,江妈妈连忙说:“棉棉这孩子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今天的事情肯定是有人教唆的,不然他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当务之急,还是要找到把这件事告诉他的人。”
另一侧跪着的那位衣衫不整的女子也跪着爬过来:“对、对,是有人和我们说的,大人,你就饶了我们两个吧。”
这女子说:“今日午膳,棉棉的门缝下被人塞了张纸条,他看了觉得很害怕,来学堂的时候偷偷和我说的。这纸条应该还在他房间里,大人你再给我和棉棉一个机会,我去找回来给您看!”她说得很急,眼泪一串串的掉。
砚青嗤笑了一声:“你不出声,我倒是把你给忘了。”
“胆子倒是挺大。”他持住这女子的脸,见她哭得梨花带雨,脸上原本精心画着的妆掉了个七七八八,脏兮兮的沾在脸上——这样美丽却肮脏的脸。砚青声音轻轻的:“拖出去打死吧。”
砚青说话的声音实在太轻,耳朵不太好的沈晏清甚至没有这么听清,可他看见那面朝他的女人脸上的惊恐越来越大,魔使拽着她的手往外走,她的两条腿在地面上拖曳,留下两条长长的痕迹。
江妈妈有些急了,她甚至有些语无伦次:“大人,你瞧,棉棉和晶晶才十七岁的时候就养在院里了,他俩又没什么见识,晶晶说了,她说是有人中午故意把这件事告诉给棉棉的……”
砚青叹息了一声:“我不在乎的。”
砚青怜悯的说:“否则,你说你现在还有命在吗。”
仅这一句话,就让刚刚还在想要为这两人解释留下一命的江妈妈闭口结舌,她知道棉棉和晶晶看来是保不住了。
她咬牙,那至少要把沈晏清给须尾俱全的带回去。
砚青处理了两人,现在跪着的除了江妈妈,就剩下蒙头蒙脑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些什么的沈晏清了。
砚青问:“现在能说了吗,你来这里做什么?”
沈晏清想说,但是他不敢说话了。
毕竟他是来看热闹。
这话说出去,保不准砚青又说他不守规矩,要打他嘴巴。
可江晗怎么还不来,他想转过去瞧瞧,江晗来了没,江晗可别远远看见他跪在地上转身跑掉了吧?这样他就再也不要和江晗做朋友了。
怕沈晏清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江妈妈抢先开口道:“哦,他来这里是因为晚上我去了他那一趟,我和他说今天大人看见他在跳舞,觉得他有天赋,要叫他明天去学堂好好的学上一学。”
江妈妈扇了自己一个耳光:“也怪我多嘴,我说明天大人可能回去学堂看他,他心急了……想在大人面前好好表现一番,所以大晚上就来这里练舞了。”
多么完美的解释,多么碰巧的巧合。
岔子又出在沈晏清自己身上。
他拼命的摇着脑袋,生怕砚青一时兴起,要叫他当场来一段。
江妈妈看见沈晏清摇头,觉得沈晏清这鸟真的有点意思,活着挺难找死倒是简单。
那么漂亮的一双眼睛却看不清现在的形势。
有台阶下,沈晏清这蠢蛋竟然还敢摇头?他要是胆敢说自己是来勾引砚青的,保准和刚刚被拖出去的江晶晶一个下场。
江妈妈怕沈晏清当真脑子发昏,背后的手抓住沈晏清的手心,一笔一划的写字:不准说自己是来爬床的。
沈晏清呆住。
他有口难言,想要和江妈妈当场自证清白,他是只不走歪门邪道、清清白白的好鸟,但江妈妈已经把手抽回去了。
江妈妈磕了个头,她拉着沈晏清也磕头,急忙说:“当真是如此,他害羞才摇头的。”
砚青一手抱胸,右手托着腮,歪着头看着沈晏清:“江萱,我不要你说,我要他自己说。”
也就到了这个时候,沈晏清的目光与砚青的目光对视着,他算是明白江晗一时半会怕是不会出现了。
这也就是说,这顿打恐怕注定落在沈晏清的身上。
砚青看着沈晏清的神色变得惊恐起来,那双明亮的、乌黑的眼睛突然泛起粼粼的波光,像是夏天深夜里有人在长满荷花的湖泊用一杆长篙划出的波澜。
沈晏清结结巴巴的说:“我白天的时候,看到大人把那副牡丹画撕了,觉得很可惜,想要、想要偷偷捡回来。”
砚青没有说话,江妈妈狠狠地打在了沈晏清的背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来偷东西!”
江妈妈又在坚硬的碎石地上狠狠地磕了个头,磕得额头红肿:“大人,他手脚不干净,我把他带回去关一顿禁闭,好好的惩罚他一顿。您让我把他带回去吧。”
沈晏清有些委屈,那画砚青都不要了,他捡回去又不会怎么样,这已经算是他找到的听上去应该最不会挨打的借口了,结果还要回去关禁闭。
果然大晚上就该闷在被子里睡觉的,下次无论谁半夜再来找他,他都不要起来了。要不是江晗,他现在应该还正睡着,做着大美梦呢。
大晚上出来找打,他这算是什么品种的冤大头啊。
气氛有一些的凝结,月色照在砚青的身上,竟然显得他有些愉快。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砚青又是莞尔一笑,露出一个让沈晏清觉得有些胆颤的笑容:“你真的想要那副画?”
他这样就让沈晏清有些后悔了,但沈晏清骑虎难下,他小幅度的点了点头。
砚青若有所思:“好啊,你跟我上楼吧,找得到就给你。”
第012章
江妈妈的表情在砚青说“好啊”的时候,变得有些许微妙。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沈晏清也没空管她究竟会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他没想到砚青会答应把那副撕掉了的画给他。
在江妈妈诧异外加震惊的目光中,沈晏清跟着砚青上了楼。
这间两层的小阁楼和白天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角落里摆了几盏地灯,里面的也不知道点着什么烛,散发的是一种白莹莹的光,照得屋内如同白昼般明亮。
砚青慢悠悠的走在前面,沈晏清亦步亦趋地跟着砚青。走到白天来过的小厅,绕过那些摆满了各种奇怪石头的架子,原本摆着的长桌还在,只是桌上的画具已经被收起来了。
屋子里好像少了点什么,但是沈晏清记不得了。砚青继续往里走,这便是白天沈晏清没有来过的地方了。
再里头一些,是一间静室。
桌上照旧摆好了很齐全的笔墨纸砚,和调好色的颜料,只是画笺上仍旧是空白的,似乎是他还是没有想好究竟要画些什么东西。
见沈晏清的视线在画笺上停留,砚青似乎真的心情不错,他像是在和沈晏清解释,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轻笑着说:“画好的东西已经收起来了。”
这下点醒了沈晏清,他现在在砚青的贼窝里,收回视线不敢乱看了。
砚青站到了桌前,他把桌子底下一个厚重的木箱子踢到了沈晏清的脚边上:“今天下午的废稿应该都在这里了,你就在这里找吧。”
沈晏清先警惕的行了个礼说了声谢过执事大人,他见砚青没什么反应,才敢打开木箱子。
如砚青所说,里头都是废掉的画稿,基本上都只画了寥寥几笔,就随意的丢掉了,沈晏清看不出他究竟想画什么,不过这也不是沈晏清要关心的东西。
他想着砚青是下午画的那副牡丹,现在才过去了大半天,应该很好找才对,等找到了就能回去睡大觉了。
越是这样想,沈晏清就越困,他就越恨砚青。
可这样巨大的一个木箱子,叠着的画纸因为未干的墨迹粘合在一块儿,沈晏清头一点一点地往下垂,眼睛都有些看花了,恨不得抱着画纸变回小鹦鹉一头栽进箱子里倒头就睡。
翻了足有半个时辰,也才翻了一小叠。
也就是这一会儿,沈晏清的笨蛋脑瓜子突然又灵光一闪,他怀疑之前楼下,砚青之所以答应得如此爽快,就是知道这个。
明明没说要罚他的,现在又在罚他!真是坏到透顶了!
想到这点,沈晏清怒气冲冲的抬起头,谁料到砚青不仅还没走,他坐在桌前,紧盯着桌上的画笺,他手里握着沾着红颜料的毛笔举在空中,不知道他的这个动作是要落笔还是要放下。
砚青脸上的神情也很淡,淡到头一次,他好像没有在笑。周身笼罩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孤傲与狠戾。
砚青察觉的沈晏清的动作,他连眼神都不必施舍给沈晏清:“怎么了,找到了吗?”
沈晏清的怒火一下子就熄了,他想起被拖出去的江棉棉和江晶晶,觉得自己还是不要去顶撞砚青的好。
沈晏清怏怏地摇摇头。
心里想着,砚青说谎,不是说他画完了吗,他现在拿着笔做什么呢?
就在这时,砚青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问:“你学过剑吗?”
这问题问的就有点怪了,但沈晏清很诚实的摇了摇头,他是真的没有学过。
以前当小王爷的时候,他是不用学这些侍卫要做的事情的,等被明鸿带进了修仙界,他也一直被保护得很好,即使有过国破人亡等的风风雨雨,沈晏清也没有遇上什么挫折,是真的没有吃过什么苦头。
沈晏清这辈子目前遇到最大的挫折,现在在问他话。
挫折说:“你该学一点的。”
“沈晏清出生凡界贵族世家,自然诗书皆通,射骑剑术略懂一二。”砚青说:“我这里有本昆仑剑宗的心法与剑招,你明天不用去练舞了,去练剑吧。”
沈晏清:“……”
他突然就对自己感到陌生了,这都是些从哪里传出来的谣言。
沈晏清不想练剑,他小时候看过李煦练剑,得在腿上绑沙包,或是举着一把半人高的长剑,烈阳下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
于是,他没有应砚青说的话,低着头,闷声不响的找画。
砚青:“怎么不说话?”
沈晏清抿着嘴巴,乖乖巧巧的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