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也不是,你不要乱猜了。”金玉开自信满满的说,“凌霄既然会强行提升你的修为,显然他确实爱你,不管你最后是死是活,他一定会来的。”
沈晏清心虚,他没有说真话,为他提升修为的人其实是谢璟,而他这么做也不是爱他,而是为了让他这份玩物看上去更体面些。不过他的算盘完全落空,他最后阴差阳错顶替了明鸿仙君的礼物。
说到这,金玉开的脸色突兀的变得难看:“你说你是从太墟天宫送到昆仑剑宗的,可我为什么没有见过你。”
很奇怪的问法。
沈晏清再蹙起眉,以为金玉开只是在说他没见过自己。提起这一茬,他原先以为金玉开不提是因为不想认他:“你真奇怪,我们见过的。在昆仑剑宗的时候,建平真人领你来见过我的,你忘了吗?”
“红钗还说你和建平真人有血海深仇……我也不喜欢他,可当时、我记得,分明是他领你来见我的。那不是你吗?”
金玉开说:“哦,是我。那你见过我了,是我没见过你。”
沈晏清觉得金玉开在耍他,但这家伙疯疯癫癫的,耍他而已,这恶作剧在金玉开对他做下的种种恶行中,根本不值一提。
金玉开说:“我原先打算今日下午就离开九黎城去北域的深处,既然你生了病,看来是不成了。”
他像个大爷似的往后一仰,理所当然的说,“你恐怕要跟我好几月,这样普通的身手实在丢我的脸。这样吧,从今日起,你跟着我一起练剑。要是有人找我寻仇,你就拿着我的剑鞘,我每杀一人,你就叫一声好。于是他们恨我的时候,就一起恨你。”
说到这,金玉开不说了,他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沈晏清,像是在说:到你说第一声好的时候了。
沈晏清才不说好。
他不喜欢修行,不喜欢练剑,更不想要和金玉开朝夕相对好几个月。他打定主意,等下一回金玉开再杀人,金玉开等着他说好,他就要说不好。
沈晏清得意洋洋的想了一圈,自以为这就能报复金玉开了。
装模作样地听金玉开的话练了一会儿剑,总归是惨不忍睹。他的剑招都是学的谢璟给的剑谱,同样的剑法,他舞得像在跳舞。
金玉开坐一旁,看了一会儿连连摇头,说自己实在看不下去。建议沈晏清下次遇到敌人也这么舞上一段,到时候歹徒看他天资可怜,笑得岔气,他转身就跑,跑得快点,指不定能真的逃得一命。
还说当时珍味楼,要是沈晏清也来舞这么一段白痴剑,抓他都觉得丢脸。
这把沈晏清气坏了。
他决定这两天先最恨金玉开。
金玉开知道他在生气,也不怕他跑了,就此出门去了。
没想到金玉开会出门,等金玉开一走,沈晏清又开始全新的计划,打算现在就立刻溜之大吉。
鬼鬼祟祟的一路辛苦涉雪,到了城门,那守城门的人认出他是和金玉开是一同来的,说:“连着半月断断续续的下雪,雪层深有一人高了,松鸣城在二十公里外,您要是没个坐骑,还是不要出去的好。”
沈晏清不信,他被掳掠来的时候,雪明明才到马的小蹄高。他换了个城门再问,进来的人能进来,却还是不让他出去。
他只好折返回酒楼,正算巧,因为大雪封路,酒楼住满了人,掌柜和老板搭了个戏台,请了城里有名的戏班子唱戏。
这里人唱的戏本他都没听过,这又是第一出,沈晏清一听就着了迷,上午看完,中午吃了饭,下午又去看。
等晚上,金玉开回来检查他一天的练习成果时,他既不说自己在看戏根本没练,也不撒谎说自己练了,就说自己的功法都是家传的东西,是不能练给外人看的,说金玉开是打着坏想法,想偷学他的招式。
金玉开又气又好笑的心想: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谁要偷学,几斤几两心里也没数。
不过他觉得沈晏清说的话有部分道理,以他从来过目不忘的本事,他还是别看这漂亮蠢货舞剑的好,看多了,对敌的时候想起来,拉低他的水平不说,笑出来就糟糕了。
也因此连着五六日,金玉开没发现沈晏清每天都在偷懒。
最开始的那出戏演完了,酒楼请了新的人来说书。
修仙者的年龄都是很难从外表来推断的,但这个说书的老婆婆很明显年纪很大,皮肤皱巴巴地覆在骨头上,头上梳着修仙界如今已经不流行的飞仙髻,鬓边斜斜地插了一支金步摇。腐朽衰败的气息,使人一瞧便她知无多少时日能活。
底下围了一圈人,沈晏清坐二楼的雅座,边嗑瓜子边看她说书。
老妪坐在红木椅上,声音倒没有她的外表看起来的那样老迈:“北域本不该称作是是北域,而叫做淮京,城内有一条天下至清的河,因此得名,叫做清江。四季如春,水路昌达,是繁荣的商贾之城。”
她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茶水,说出来的话就像是印在了人的意识中,沈晏清仿佛当真在眼前看到了一条名为天下至清的河道,以此为上游,润泽天下。
“当时城内有一富足之家,这家的主人翁年轻时游行四方行商,一次险境中,他以自己子孙后代的机缘性命换自己逃脱生路的机会。自那次后此人返回淮京不再外出,可法咒禁制依旧灵验。后来果真如此,后宅出生的孩子明明健康活泼,到了最后将要足岁的几日,便会离奇暴毙。”
“有一道人游历行乞,到了他家门口,这家的主人送了他一碗水、一碗粥。这道人坐在他家的门口喝下了水,吃了粥,丫鬟门童见他吃饱喝足要赶人。却听得这道人长叹一声:七情六欲少一感,三魂六魄缺一脉,可惜可惜。”
她说得极慢,那道人形容枯槁的模样,与婴儿富有生机而嘹亮的啼哭仿若一生一死的轮回。
“这道人叹息音落,院子里婴儿呱呱坠地,嚎啕大哭。”
“这家略懂些仙道法术的管事连忙迎了出来,问这道人所说之人可是院内才出生的孩子,又问他如何能破解这死咒。”
“道人推开门前堵着的人,径直走进去。院里栽着一棵槐树,他折下一枝,用枝叶拂过新生孩童的脸颊,良久后,道:我开一则药方,需得让他日日服用。以药香掩生气,或许能瞒天过海,只是往后年月,切记不可大喜,亦不可大悲,才避得开此祸事。”
“随即,他哈哈大笑,又道:避开终究不是长久之道,总有一日这灾祸还是会找上门来的。等这一户人家回过神,这道人已经无影无踪。”
“为保住这孩子的性命,这一家人依照这道人的吩咐去做,竟然真避开了这法咒,让这孩子活过了足岁。”
“等这孩子到了五岁,某日冬日仆人施粥,又遇到了这个穷困潦倒的道人。一家感激涕零,恳请他再去看看这孩子。看了许久,道人说:若想要他活得再久一些,最好是养些短命的小物件,等看过了生死,能接受得了人事的无常,也就不畏惧自己的生死了。”
“道人要走,这家人追着去问,可还有要注意的地方。道人笑答:还是那句话,此生不可大喜大悲,更不可落泪。
‘死劫无解,必死无疑。’”
这故事才起了个头,沈晏清忽然右眼皮狂跳,他往楼下一看,大厅寂静无声。
风雪将门吹开,金玉开浑身是血的走进来,他手里拽拖着一条长长的、明明是白色,却被阳光反射出色彩斑斓的尾巴。
他再往前走,露出全貌,被他拖行的是一只体型庞大的雪虎鹰。
那血不是他自己的血,而是雪虎鹰的血。
这是北域独有的霸主,尚未成年时体型会随着时间而成长,最多长成一栋房屋那样庞大,而成年后,体型却会越来越小。神似山鹰,只是颜色洁白如雪,长长的尾羽像老虎的尾巴不生羽毛而生绒毛。
难怪这些日子金玉开常常出去,又深夜都不见他回来。原来他是去围杀这头雪虎鹰去了。
瞧着雪虎鹰的体型,恐怕已有元婴的修为。
围观的人连连心底惊叹,金玉开以金丹修为越级斩杀一头雪虎鹰实在天资过人,纵使他是个声名远扬的恶徒,可这样的实力实在叫人敬佩。
沈晏清一见是金玉开,从不反思自己,只觉得金玉开今天真坏,怎么回来的这么早。心里骂了好几声,再探头探脑地看了下,做贼似的半蹲半爬,想偷偷的顺着楼梯回去。
要知道昨天金玉开问他修行得如何,他还夸夸其谈地吹了好久的牛。
可不能让金玉开知道他根本没练剑。
但他不动还好,一动起来,金玉开一眼就留意到他了。这完全在金玉开的预料之中,他先将抓来的雪虎鹰交于酒楼的厨子,再一撩前袍,带着滚滚浓郁的血气上了楼。
沈晏清刚鬼鬼祟祟地回到屋里,他不知道自己被金玉开看见了,一进屋,先拿着把剑装模作样地举了半天。做模做样也是很累的一门功课,好在他是行家,不用练习。
金玉开回来,他立刻把剑放下,假装自己练了很久的样子,喘了几口气:“好累、好累。练剑可真累啊,我要当大侠了。”
他说着,嫌弃地不准金玉开进屋,“你身上好臭,我不喜欢,不准你靠近我。”
沈晏清阻挠总是没有用的,金玉开不揭穿他伪装的笑话,微微一笑,阴恻恻地威胁:“再啰嗦我就亲你抱你,让你一身讨厌的臭味,洗都没法洗。”
这招吓唬很管用,小鸟惊叫一声,跳到离金玉开十步远,再用眼睛丈量了一下。他得意洋洋的想,这下就算金玉开要来亲他,也没法像之前那样轻松简单!
金玉开不理会他,“撕拉”一声脱了沾满血的外衣。
他身上大部分的血都来自雪虎鹰,但这毕竟是一只元婴中期的强大妖兽,他身上并不是毫无伤口。
金玉开白而高瘦,体态匀称,富有力量感却不显夸张的薄肌在他身上恰到好处得体现出敏捷与强大的爆发力,他面无表情地简单处理了下身上被无数利羽刮破的细小刀伤,这些伤口正在肉眼可见的缓慢愈合。
处理完毕后,金玉开将外衣随手丢到一边,打算换新的衣服,突然他留意到沈晏清看他的目光。
沈晏清心想,金玉开这样好斗而偏激的人,身材倒是挺好。
很适合……
是的。很适合给他敲椰栗。
不管多硬的椰栗,一定一砸就开了。
沈晏清一想到椰栗,就要流口水。
椰栗是东域沿海的岛上常见的木植,果实硕大,外壳坚硬,内里有充沛的清甜汁水。不过他当小鸟的时候,凭他自己是砸不开椰栗的,多半只能期待和祈祷一个合适的时机有一阵突如其来的狂风掠过,然后让树上的椰栗掉下来,好让他一饱口福。
这几天他被关在九黎城里连吃了好几天的稀粥,嘴里没有一点滋味,砸吧嘴两下,感觉悔不当初,宁愿回东域的热带雨林去当野鸟。歹毒的金玉开。
他这边在自顾自的嘴馋,金玉开还当是沈晏清在馋他,很难得觉得恼火地转过身去披了件外袍再转回来。他想起沈晏清曾给凌霄做过男宠的往事,因此觉得心烦意乱、糟糕透顶,这好色的断袖。真恶心。
金玉开的恼怒中,有连他自己都无法察觉,并根本不能在他身上出现的羞。
毕竟羞是因为怕,而他金玉开怎么会怕?他没有觉得自己的避让是因为羞,只觉得是因为恼。
他穿好衣服转回来,沈晏清还在望着他想椰栗吃。
沈晏清堂而皇之的目光让金玉开又想:难道他爱上我了。
嗯,一个好色、懒惰的男同性恋爱上他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金玉开故作轻松地轻佻问道:“看什么,很喜欢?”
如果指的是椰栗的话,沈晏清确实是很喜欢。
但他觉得奇怪,他刚刚没说话,金玉开怎么知道他在想喝椰栗汁。
见他不答,金玉开瞬间又拉下脸,冷道:“少做梦。我看不上你。”
这下沈晏清不在想吃椰栗了,他鄙夷的心想,这么厚的脸皮,难怪金玉开从来不怕冷。
厚脸皮的金玉开沉着一张冷若冰霜的俊脸,下楼去了。
沈晏清才不管这家伙为什么突然一副被气到了的样子,今日装模作样的那一小会儿已将他累到,想着天色近黑,沈晏清便脱了外衣上床。
许有两三个时辰那么久,他睡得半昏,晚上没吃过东西,早就饥肠辘辘。
楼下飘上来香浓的肉香味,酒楼的厨子将金玉开从北域深处猎杀带回的那头雪虎鹰去头拔毛,炖做了一锅肉汤。
金玉开端着砂锅上楼的时候,沈晏清正半梦半醒地揉眼睛。
夜色渐浓,窗外冷雪飘摇,酒楼的招子在瑟瑟的寒风里鼓动。这时候,这锅热气腾腾的鸡汤就成了绝顶的美味。
沈晏清咽了咽口水,披着袍子下床,凑到金玉开的边上去要吃的:“这是什么东西?我没见过,好吃吗?”
金玉开似笑非笑:“什么东西,一只愚蠢而可笑的扁毛畜生罢了。”
听金玉开自大地嘲笑“扁毛畜生”,沈晏清略有不适,毕竟他也是一只扁毛畜生。他心中琢磨,不知道有什么办法,能使金玉开狠狠地栽一个跟头,让他再也不能说这样的话。
金玉开并不知道沈晏清其实是一只小鸟,他讲起今日猎杀雪虎鹰的经历:“雪虎鹰生能抵御北域的寒风,振翅横飞眨眼百里,我本不想杀它也杀不了它。我深入它的巢穴后,才发现它竟已孵卵育崽。雪虎鹰生便雌强雄弱,北域凄寒,缺乏食物。雌鸟抱崽后,会咬死雄鸟喂食给幼鸟。等到幼鸟生出羽绒,再外出捕食。”
“它巢穴中的幼鸟已生出稀薄羽毛,可见雄鸟早被雌鸟咬死。我猜想到它并无帮手,就在雪山深巢中等它捕食归来。它回来后见我在此,果然勃然大怒,冲上来与我争斗。它攻我几百个来回,奈我不得,就想弃巢而逃。”
对于简述自己打斗时如何威风,金玉开毫无心理负担,他生是恶魂恶魄,是无良知良识的天生恶人,注定要做为害一方的魔头。
金玉开微微笑道:“我见它要逃,于是一脚踩死一只它的幼崽,它听见幼崽惨叫,不敢再逃,视死如归再向我攻来,可惜关心则乱,再百招,死在我的手上。”
为什么金玉开觉得这鸟蠢笨。
他一路拖行雪虎鹰的尸体时,金玉开心想,随周期产下的幼崽不过是自然弱肉强食的一环,这只死在他刀下的大妖已是元婴期,子嗣要多少能有多少,本能跳出这轮回的痛苦,却被亲情束缚,死在他的刀下,真是愚蠢而且活该。
换做他弱小时,见敌不过,不管被人挟持了什么,总之没有自己性命重要,必定是先逃命再说,等来日强盛,再来一雪前耻。
不过若不是这鸟如此蠢笨,凭雪虎鹰能在北域来去纵横的飞行能力,他也杀不了它。
现在想来,金玉开仍为自己的歹毒和阴狠感到满意。他从来无拘无束,也从不觉得自己会被束缚,觉得沈晏清也该为这点感到崇拜。
金玉开说话时,沈晏清掀开锅盖,将汤盛了半碗。
听完了金玉开的话,他手里的碗搁在桌上一口没吃,嘴唇张合几下,似有话要说,却说不出口。
原先在珍味楼时,金玉开虽然也杀了很多人,但那几个大汉瞧着不像是什么好人,金玉开杀的干净利落,沈晏清并无实感。
可现在、可现在——
他这时忽然对金玉开的弑杀和残忍有了更深刻的体会。
那雪虎鹰一家和金玉开无冤无仇,身在九黎城中,虽无酒肉食用,但到底吃穿不愁,金玉开何必灭它全家,还是以幼子为挟。
鸟类一窝多产好几枚,金玉开回来时只拖了一只大妖,他心存侥幸,心想金玉开或许饶他们一命了。
沈晏清问:“那、它别的幼崽呢?”
金玉开理所当然道:“全杀了啊。我又没承诺它杀了它,就不杀它的孩子。”
沈晏清后退一步,:“你怎么能这样……你怎么能这样残忍……”
“我怎么能这样?”金玉开冷道:“我赐他们个痛快,母子团聚,早日投胎,他们该来谢我。”
沈晏清重重地将碗放回桌上,他实际上也属禽族,不过原型是没什么能力又格外聒噪胆小的鹦鹉,比不上雪虎鹰这样天生神通的巨禽。
他兔死狐悲,再看金玉开这罪魁祸首,原本的愤恨,再填几分悲伤的恐惧。反复说:“你怎么这样。”这碗肉汤再香,他都吃不下了。
金玉开看他盛了汤却迟迟不动,既不像刚刚那样小心翼翼又可怜巴巴地来讨东西吃,也不来谢他,乌黑的眉毛一沉,眸光阴冷:“你吃不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