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子里的食盒中摆放了一些蟹酥、花糕,用过餐后,先前的老嬷嬷又来了一次,不过这次她倒不是来找沈晏清的。
屋外乒呤乓啷地一阵响,院子里来了不少的人。
第068章
沈晏清坐在窗边往外看,见到了不少杂役打扮的仆人簇拥着一个衣着华贵的少年进了西厢房。
由于背对着的缘故,他虽然好奇,但见不着这少年的长相,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上去打个招呼什么的。
宋嬷嬷站在中庭,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人进进出出,正巧对上沈晏清正准备收回去的视线。
视线对了一瞬,沈晏清尴尬地笑了笑。
宋嬷嬷已经朝着他的窗边走来了,看见沈晏清手边咬了一口的蟹酥和茶盏,感慨了一句:“你倒是悠闲。”
“哈哈,确实没什么事。”
沈晏清明知故问:“这是谁,昨日说过的端英真人带来的人吗?”
宋嬷嬷应道:“是。”
沈晏清喝了口茶掩饰自己的躲闪:“真好,越安仙子能得偿所愿了,真是皆大欢喜的好事。”
毕竟凌霄爱的就是他这张脸。
沈晏清始终觉得,当初万宗会龙车内红纱翩飞的惊鸿一瞥,倘若出现的不是他,凌霄也沉醉在那一幕中。
这样的爱实在算不上万中无一的独宠,甚至都算不上爱。
若有人复刻了他的容貌,凌霄移情别恋也该是早晚的事情。
尤其是上一回他见到凌霄时,凌霄对他的态度实在是令人有些捉摸不透,兴许他早就换了口味,说不定已不再喜欢他的美貌了。
宋嬷嬷道:“听说连身世也像,是端英大人从拍卖会上买下来的奴隶。”
沈晏清一愣:“啊?”
“你听了也觉得巧,是不是?”宋嬷嬷道:“好在端英大人是见过那沈晏清的,一眼就觉得像,于是把人带了回来。还没吃过什么苦头,连沈晏清那娇惯的性格也一模一样。”
——他哪有很娇惯。
沈晏清不服,为自己辩驳道:“我从前在太墟天宫里的时候……听说那沈晏清也不是很娇纵的人。”
宋嬷嬷冷哼了一声:“呵呵,太墟天宫里的人都是这幅无法无天的纨绔做派,上梁不正下梁歪,有明鸿仙君这样的主子,沈晏清在他们那儿自然是算不上什么了。”
沈晏清还想再顶两句,为自己正言,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自己这些日子还要仰仗宋嬷嬷给他安排每日的吃穿用度,只好屈服现实,左耳进右耳出的当做没听见,埋头把手上的蟹酥吃完。
而且宋嬷嬷有些话是对的,明鸿仙君确实是个歪脖子上梁。
听别人骂明鸿,他在心里偷笑。
两人聊了一会儿,宋嬷嬷透露了一个消息:“你从房间里出来后不久,昆仑剑宗用速剑传递消息,剑尊看过消息,当晚跳下了万里风,夜行千里,回剑宗去了。”
难怪到了松鸣城已有两天,越安却不催着他去见凌霄。
沈晏清茫然的“啊”了一声:“凌霄不来了吗?”
宋嬷嬷说:“他要来的。”
沈晏清不至于去问凌霄什么时候会来的傻话,暗想这样正好。
宋嬷嬷见他实在无聊,道:“在进入北域以前,我们会在松鸣城待上半月有余。既然剑尊这些日子都不会来,你要真是闲着无事可做,修行闷了,就让红钗带你去珍味楼逛逛吧。”
红钗是常年跟随宋嬷嬷的一个小丫鬟,长相清秀可人。说话间,笑吟吟地看向沈晏清。
沈晏清问:“珍味楼?”
听着像是个吃饭的地方,他嘴巴馋,好几道爱吃的菜名在他脑中一闪而过,美滋滋的心想宋嬷嬷原来真是个天大的好人,怕他无聊还叫人带他去下馆子。
正要告谢,宋嬷嬷见他眉眼弯弯,一副高兴的不得了的样子,便知道这头脑空空的傻瓜是误会了:“珍味楼前两百年确实是吃饭的地方,但七十年前,有人大闹了珍味楼,打死了松鸣城的城主。从此让酒楼改做了擂台。现在确实也能吃饭,只要你有这个本事。”
宋嬷嬷眼神指点,红钗笑着继续说:“这几天热闹,五域当中不少人都赶着去北域里头一瞧究竟。可北域凶险又是人尽皆知的事情,有胆识去的多半也有本事,而有本事的人多半又脾气大。”
“此次前往北域,天清门、太墟天宫,和我昆仑剑宗,都派了许多人出来。他们不敢在城内闹事,就去珍味楼打擂台。他们打起来好生精彩,左右都是死斗,剑法招式,都是从前在宗门里看不到的。”
原来宋嬷嬷叫红钗带他去珍味楼不是带他去下馆子的,是让他去看别人打架的。那沈晏清就没什么兴趣了。
他不喜欢看见血腥腥的东西,什么死斗、什么擂台,一听就很恐怖,要是瞧见别人的什么残肢断手,他保准当场就能吐出来。
沈晏清婉拒了:“哈哈,那算了,我、我就在这儿待着。不闷,一点都不闷的。”
见他这个畏缩、害怕的样子,宋嬷嬷反而不高兴:“你大小也是修士,怎么没有一点上进心。不去修行,不去钻研招式,光等着老天爷赏饭吃吗。真是暴遣天物。你现在是看别人死斗,可有朝一日,要是有人欺负到你的头上,你还是这样袖手等着,别人来欺负你吗。”
她有半句话因为实在难听,所以说不出。太墟天宫的人是怎么教养人的,竟真把天生地养的灵玉磨化成这副毫无棱角、逆来顺受的模样,只叫他做个天生的玩物。
没有血性,算什么修士,如何修行?这辈子真是到头了。
她不忍心,这下非要红钗带沈晏清去那珍味楼看别人打斗了。
沈晏清出门本想见见那位据说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结果人没见到,被红钗压着再从侧门出去,上了马车,去松鸣城的最中心,去看看那珍味楼。
这座名为珍味楼的酒楼足有九层,每一层上翘的红瓦尽头,都用木雕了的饕餮和貔貅,外头再涂一层朱红色的红漆。
外头瞧着冷冷清清的模样,进了门里头别有洞天。
第一层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三张巨大的擂台,这原先应该是唱戏说曲的地方,后来被改成了打斗的擂台。擂台的地面同样用红颜料涂过一遍,叫人分不清是原本就有的颜色,还是用人血涂上去的。
靠近擂台的地方,零散的摆着几张桌子。
擂台上还有人正在打斗,附近挤满了人。气氛狂热压抑,沈晏清不敢往那擂台上看,红钗在他耳侧说:“我们往二楼去。”
珍味楼上楼的楼梯有两条,分立在入口的左右两侧,护栏上挂着红蓝两色的绸缎。沈晏清随红钗上去。
上了二层,视线开阔了许多。
红钗驾车熟路找了一处能一眼望见整个一层的位置,先让沈晏坐下,再找店小二沏了两大碗白菊甜茶,上了两盘子糖渍山楂和盐炒瓜子。
红钗先和沈晏清讲珍味楼里的门道:“我们在的二层是最普通的茶层,筑基修士上来了也就上来了,再往上一层是金丹修士的地方,哪儿不仅能喝茶,就还能吃饭了。再上上的几层长年累月的封着,倒没人知道是做什么的。”
她再一指底下一层的主擂。
擂台上,有两人正在厮杀缠斗。
一人手里拿着的是两柄弯刀,刀身前宽后窄,形比新月。另一人手持长鞭,鞭子尾端如牛尾根根开叉,鞭身长满细刺。
拿弯刀的步步逼近,拿长鞭的挥鞭躲避。你进我退,我进你退,在擂台边缘绕着圈追逐。两人步法轻功皆是上乘,旁人看去,只能看见道道残影,却不见真身。
主擂旁的两个小擂台空着,一层围观的人层层围着主擂,手上各自拿着纸票样的东西。
红钗道:“珍味楼里的擂台很两类,一是生死擂,一是切磋擂。生死擂不见生死,不下擂台,而切磋擂则是分出胜负、点到为止。”
沈晏清想了想,想来那主擂就是切磋擂了。修行之人最是惜命,好端端的打什么生死擂,危险。
再看台上,擂斗进入尾声。
挥长鞭的打掉了对手的一柄弯刀,脸上一喜,却见弯刀男子不退反进,双手共持住一刀,在这流露破绽的眨眼刹那,长鞭男子脸上笑意未散,似弯月的长刀砍下了他的脑袋。
登时鲜血喷洒,直冲而上。
僵持半个时辰的比武,在这蓄谋已久的挥刀中草草结束。沈晏清瞥见一眼,刚叼进嘴里的山楂球掉下,作势欲呕,仿佛那弯刀砍的是他的脑袋,被吓得钻进桌子底。
耳朵听见底下一阵摇山震海的欢呼,和满是污言秽语的怒骂。
两者交织,吵得人要聋了。
红钗把沈晏清揪出来,娇笑道:“你怕什么。”
沈晏清惊魂未定:“死人了,你没看到吗,刚刚死了人!”
在这众目睽睽之中,在这煌煌天日之下。
再细听,众人说话的声音响且亮,却没人是为死者惋惜悲痛的。
红钗适时说:“不死人怎么分得出胜负。”
沈晏清一愣。
台下尸体都还没清理干净,有一金丹修为的男子翻身跳上了擂台。
这壮汉身高约莫九尺,浓眉黑眼,浑身肌肉壮硕,手里拿着的是一柄长枪。他高叫:“金玉开!爷爷来取你的狗命了!”
此声一出,四处哗然。
“疯了。他叫的是谁?”“金玉开?不会是我想的那个人吧。”“他来了吗?”“兴许是有真才实学的勇士。”“真是不要命了,谁给他的胆子!”
听着被压低的一片窃窃私语声,沈晏清同样想找金玉开的身影。这人在这儿吗?
虽然他觉得金玉开既是建平真人的好友,那么也不算是什么好东西,但好歹这是他见过面的人。脑海中便情不自禁浮现出,金玉开依靠着船的栏杆,朝他望过来的那一眼。
左右转头看了一下,没找到人。
四周不知不觉的静了下来。
沈晏清再想问红钗,金玉开人在哪儿,肩上搭过来一只手。一个轻且低的声音说:“你在找我?”
沈晏清猛地回头,慢了一拍,搭他肩上的那只手空了。
往前看,金玉开已经一跃而下。
他人至半空,腰间的剑先出鞘,极其亮眼的银光一晃,剑势如迎面疾风下劈。
此招凶险,有人惊呼、有人起身,更有滚滚气浪卷帘似地荡开。
待看清,是那壮汉稍慢一筹,吃力地用长枪接下金玉开的剑。
足下硬石支撑不住,寸寸开裂。
金玉开再一笑,手上的剑由劈改削,逼的人不得不为躲他而连连后退,不等壮汉无处可退,他剑势再变,朝前刺去,三个动作简单至极又一气呵成,若不是苦心磨练百年,绝练不出这样的游刃有余。
红钗目不转睛,脚踩凳子,双手撑着护栏,恨不得能将上半身探出去看。
沈晏清看不出有什么名堂,见过血他现在吃不下山楂球了,想磕点瓜子都觉得牙酸,喝了菊花茶又嫌没加糖有点苦。
他去叫红钗,想有人陪他说说话。
谁料红钗这丫头只顾着看金玉开,压根儿不理他。他来了气,顾不上怕见血,挤开人,也趴到了栏杆上去,心想这金玉开究竟是什么人物,能叫整栋楼里上下近五百人,都鸦雀无声地盯着他一个人与人斗剑。
沈晏清于是问红钗:“你认识他?”
凑得近了,红钗搭理他两句:“东域无定山金玉开,久闻大名,谁能不知道。”
沈晏清是知道金玉开无定山之主身份的,但他并不能理解这座山代表的含义。他问:“很厉害吗?”
红钗说:“你瞧着,看不出来吗?何止是厉害,简直妖邪。听闻他自星宿海而出,夺了无定山,再从南域重峰山上了官道,一路杀人,杀得人闻风丧胆,杀得寸草不生,好恐怖的大魔头。这人不在中域,怎么跑松鸣城来了?”
沈晏清心想原来红钗不知道金玉开是和他们一起来的,如实说:“他是建平真人的好友,和我们一同乘万里风来的。”
此话一出,红钗没心情再看擂上,惊呼道:“怎么可能!”
在船上见过金玉开一事,可不是他眼花。沈晏清道:“不信你自个儿去问建平真人。”
红钗转过脸来,脸上已有温怒之色:“此事绝无可能。五年前建平真人的二弟子、七弟子,携门徒三十二人,去往回春山绞杀一头作恶的蛟龙。杀了恶龙回程,他的七弟子年轻气盛在酒肆吹嘘昆仑剑宗乃是天下第一宗,被这狂徒听见,冷笑:‘练成这样还敢出来吹嘘?’两名弟子门徒皆是勃然大怒,问他师从何门,修行几何。他不作答,先将大碗里的酒一饮而尽,随后拔剑将酒肆里的人杀个干干净净。酒肆外一拥散人仓皇外逃,只余一门徒始终站门外未进入,才乘乱逃出。”
“那门徒不眠不休夜奔千里,到太华山已经气息将绝。脑袋磕在石子路上,当场死了。”
“建平真人含泪脱下他的衣服,见他背上不知何时已被剑痕入骨字字溢血,其上赫然六个大字——杀人者金玉开。”
如此深仇大恨,怎么会结缘。
昆仑剑宗上下皆知晓此事,视金玉开为头号死敌。更不可能邀他上万里风同行。
红钗虽极其仰慕此人的天赋和强大,但提起时仍厌恶痛恨,最好是金玉开死在这珍味楼里,以报血海深仇。
沈晏清心知其中必有蹊跷,但他知道再说下去,红钗必然不信,可能还要骂他。于是,闭上了嘴巴。
红钗再凝目看了一会儿,低语道:“听说金玉开之所以这般强大,是修行了一门邪功。”
彼时珍味楼内人声鼎沸,沈晏清听不真切,就在心里反复想红钗姑娘说的到底是什么话。
擂台上寒光快如闪影,眨眼的片刻,金玉开拆招上千。那人远不是金玉开的对手,等沈晏清看去时,他的长枪已被斩断,眼见要亡于金玉开的剑下。
惊呼声乍响,“住手!”
有数十道暗箭齐射,还未落地,金玉开竟轻描淡写地收起剑。
他微微笑:“我原以为你是有什么独到之处,才敢与我比斗,原来不过如此,真是自寻死路。”
又有数十人从楼下纵出,要想阻拦,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头,眼下乌青,双眼红肿,怒吼着:“我与你无冤无仇,你却杀我全家满门!我要你血债血偿!”
金玉开忖量片刻,竟是半点想不起和此人有何过节,一展宽袖,暗箭滞空一瞬,再疾速如雨反而倾射来处。
挑擂的金丹修士被数道长箭贯穿,直接死于台上,其余人等也是重伤将死。
金玉开看也不看,眨眼便杀数十人,他仍容色淡淡。他在这珍味楼住了半月,一点滋味也无,便要北上,再去那穷凶极恶之地。
沈晏清刚想通红钗的话,战局瞬息万变,他想得出神,注意力并不在金玉开身上,不知全楼上下皆在屏息凝神等金玉开这凶神速走。
他问红钗:“你说金玉开练了邪功,什么邪功,又是个什么邪法?”
红钗想去捂住他的嘴已经来不及了。
金玉开脚出珍味楼半步,听见沈晏清愚蠢稚气的问题,回过头来。见是一个陌生貌美的男子,一身杭绸直绣浮花蓝素衣,肤色尤为白嫩,双目清澈,颜色浅淡却不显泛白的嘴唇。分明一张清丽显纯的脸蛋,色|欲却如霜凝于他的眉目唇鼻。像是没吃过什么苦,又绝舍不得自己去吃苦的人。
金玉开杀的人多,见得人也多。
先是出言挑衅再跪倒求饶的鼠辈他见过,宁死不屈的英雄豪杰他见过,比此人更貌美的女子男人也见过。但他第一次被人当面问,他修行的是什么邪功,是怎么个邪法。
沈晏清见着气氛凛然,浑身冷飕飕的,已知自己犯下大错。他心想自己好歹名义上是送于凌霄真人的,这邪妄的家伙看着凌霄的面子上,恐怕也拿他没辙。
腰板还没挺直,有巨力狂风袭来,他身体轻飘飘地浮起,沈晏清尖叫着,被风卷似得扑进金玉开的怀里。
金玉开英俊的脸上有沉静、潜伏的暴虐,他笑吟吟道:“怎么个邪法,你不懂?我教你试试如何。”
珍味楼外,有马蹄踏步的嘚嘚声,金玉开就这么抓着沈晏清上了马去。
沈晏清被金玉开一挥携带了去,红钗心知这番要完,急匆匆跑回去找宋嬷嬷。
宋嬷嬷正在西厢房,端英真人、与他带来更形似沈晏清的男子也在那,红钗急急忙忙地奔进楼来,先慌张地将珍味楼里遇见金玉开一事说了个仔仔细细。
宋嬷嬷看似奴仆,实是越安仙子的心腹。较之常人更深知一些难知的隐秘事情,心念转动间想,金玉开和那太墟天宫送来的玉傀之间,谁更重要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