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纪宁道:“记忆断裂的地方或许会模糊,但人类潜意识中就有‘自欺欺人’的能力,它会用已有的观念和已知经验填补空缺,慢慢使一切都顺理成章。”
李威军只会记得他晕倒在墓里。
记得他的学生被钢板砸中离世
却不会记得有人说他是自己的毕生所向
不会记得这世上曾有个人
生之所愿是护他周全,拼尽一切送他活着离开
袁祈对这套“人脑会自己欺骗自己”的说法十分欣赏,再次从烟雾后投去目光。
纪宁这个人,一方面心机深的让人望而却步,另一方面身上悖离常态的东西对袁祈又有强烈的吸引性。
袁祈或许是只飞蛾,但是只理性到不会去扑琉璃灯上火的飞蛾。
夜逐渐深了,烟雾丝丝绕绕缠在两人之间,弥漫起心思各异的气氛。
不知道过去多久,纪宁斜瞥的袁祈,似乎经过深思熟虑,问:“你会不会觉着这个规矩很残忍?”
袁祈脑子里正不知道在想什么,闻言微怔,反应过他的意思后眉头松开,倏地笑了。
“不会。”
他指尖夹烟,用掌心蹭了蹭熏红眼角,带着笑道:“我觉着这个规矩很仁慈,真的。”
“人跟明灵牵扯上终归是弱势的一方,就算什么都记得也阻止不了结局,与其背负着自己无法改变的过去,不如什么都忘了,轻松走接下来的路,多好。”
纪宁面色不显,不知道听到这个答案是高兴还是不高兴,手搭在膝盖上,腕骨被薄光浸染的近乎半透明,轻轻“嗯”了一声。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袁祈想了想说:“确实有一件。”
他把烟头摁在地上掐灭后拾起来揣进裤子口袋,转过头直视纪宁,眼角小痣浮现。
“我这样实习算合格吗?”
纪宁对上笑脸,搭在膝上的手指缓慢收拢,强忍住避开的本能,平静说:“合格。”
“恭喜你正式加入第八组。”
袁祈微微笑,带着冷意的夜风卷起他长睫颤动,衬的脸色更加苍白。
其实答案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已经没有必要知道了。
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纪宁问出口时,他下意识就想到了这个无关痛痒的问题。
“没拖你后腿就行。”
纪宁知道出于人类社会礼节,他应该递出一只手,他也递了。
但袁祈垂眸看着并没有握住,逆着光,脸上那点笑薄薄的,好像再来一阵风就能吹散。
“承蒙厚爱。”
纪宁侧脸觑他。袁祈食指轻点了两下他的掌心,颇为遗憾得说:“可惜这份工作我并不能胜任。”
纪宁眉头极轻往里一簇,手指一点点收拢,袁祈盯着他的眼睛,并未在其中看见半分波澜。
纪宁问:“不再考虑考虑了吗,我们的待遇很好,如果你来,我可以……”
他只会这么几句吸引人的话,还是先前跟赵海要的“小抄”。
“不考虑了。”袁祈扶地缓慢站起身,有一片影子落在纪宁肩膀。
他要钱,但是他更惜命,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
他不希望自己工作三天血条清零,抚恤金这东西给再多自己都花不着。
袁祈把自己身上那件已经破了后背的外套脱下来放在地上,这是赵乐从现场给他找来的,不能带走。
夜风袭来,带起破烂的衬衣外套,后背伤口滚烫,但拂过的其他地方又凉瘆瘆,透着深山露重的湿冷。
“咱们……”
袁祈低头看向端坐的纪宁,从这个角度正好能见流畅颈线汇入前胸锁骨。
他目光游移着大大方方看完,口不对心接道:“后会有期吧。”
纪宁说过,跟文物有关的记忆都会随着明灵被镇压而忘记。
他们下次见面,也不知道能否再认出对方。
纪宁没有再说任何挽留的话,平静跟着他起身。
“我送你回家。”
袁祈刚要说“不用麻烦”,回头一看李潼阳那帮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散了。
四下无声,夜色如沉,守夜值班的帐篷外架子上还亮着灯,但里边的人早就睡死过去。
整个平地只剩下他们两个,连赵乐那个拥有半天同事缘分的“大哥”也抛弃了他。
袁祈把到嘴的话又堪堪打住,临时改成:“那就麻烦你了。”
他刚拒绝了人家的橄榄枝,转头又得打顺风车,面子上多少有些挂不住。
一向惜字如金的纪组反常接了句:“应该的。”
车还停在山脚,刚才救护车和救援车驶过,四周错乱的车轮印更多。
袁祈上车后主动系好安全带,车灯照亮前方泥泞,水洼的区域是银白色。
纪宁倒车,利落打方向盘,平稳又熟练将车开出平地,穿过静匿山村时,偶尔传来两声狗吠,反衬的周围更加安静。
车驶上大道后,速度再次提起,纪宁平视前方,如果不是衬衣破了几道口子,他就跟来的时候没有任何两样。
袁祈身上勒着安全带,吸了口气,后背伤口疼的他不敢紧贴后背,稍稍直起身。
纪宁目不斜视开车,侧边像长了眼睛,腾出只手为他调松安全带。
袁祈唇线翕张,没等作出反应对方已经松开手撤了回去。
他后知后觉说:“谢谢……纪组。”
袁祈已经明确的拒绝过这份工作了,纪宁再这么体贴,就有拉拢意思,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
袁祈是个敏感的人,从下墓后,他就意识到纪宁对自己的态度很微妙……
凌晨两三点,市区里的车流稀少,一路上两人再无半点交流,过红绿灯后,纪宁照着袁祈指示将车开进农贸市场里。
两排看不到头的商铺打烊了,路灯稀稀拉拉照着,左右不到三米坑坑洼洼街面上,丢弃着烂菜叶子和带血鱼鳞。
腐烂气味顺车窗飘进,像块擦过三十年杀鱼刀的破抹布强行塞进嗓子里。
纪宁开的很慢,车轮碾过垃圾,流光漫过漆黑车身。
经过漆黑巷子口时,袁祈喊停,“好了,就是这里。”
他解开安全带,在窸窣回弹声中侧过脸看向纪宁。
车内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暖黄灯光顺着额头洒在鼻尖,落在对方疏离眼中多了点柔和颜色。
“今天真不好意思。”
袁祈不管对方心里什么算计,扬起笑意,真诚道谢:“多亏了纪组,要不是你好心稍我一程,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回来呢。”
纪宁听他毫不拘谨的客套话,知道有多少虚情假意在里边,极轻点了下头。
“慢走。”
“好。”
袁祈敞开车门,在他有后话前以一个尽量不活动后背的姿势利落下车。
他从车头前绕过,在被灯光照的惨白路面上侧脸冲纪宁摆手,扬声道:“路上慢点。”
纪宁没给反应,他也像没察觉似的,脸上始终保持着温和笑意,头也不回踏进巷子。
巷子内湖南,只有尽头才有一盏路灯,袁祈脚背有伤,踩在凹凸不平的路上一脚深一脚浅,步伐缓慢。
头顶狭窄漆黑,再往上一线月朗星稀,一切尘埃落定,他的脑海中缓慢梳理得到的信息。
今天过得匆忙繁杂,获得的信息庞大——文物、明灵、怨气……
他对于自己从小到大接触的东西终于有了大致了解。
纪宁想招揽他。
文物局也是袁祈一定要去的地方。
但眼前这个机会显然不合适,单就这个喜怒不形于色的领导他就吃不消。
走出巷口,月光如霜照亮脚下路,袁祈深深呼出口气,眼梢微压,盯着前方枯树上挂着的一串零碎馒头,最底下坠着条血哒哒的肉。
黑夜中,像块破碎的幡。
这是渑省本地一种习俗,牲畜产崽以后会把胎盘跟馒头穿一起挂树上喂乌鸦。
具体什么意思他也说不上来。
袁祈突然啧了下嘴,脸上一瞬恍然,深沉和思虑瞬间消失。
他突然想起今早临走前房东说的要他赶紧腾出地方来,因为房东狗的预产期到了。
袁祈再顾不上文物局的事事非非,匆忙加快脚步,没等到家门口,远远就见自己的被褥和蛇皮袋堆在门口。
袋口敞着,仅有的几件衣服被胡乱塞在里边,他抬起眼,视线尽头,破旧小木门上挂了把新锁。
屋漏偏逢连夜雨。袁祈眼前突然恍惚了下,他缓慢贴着墙坐在自己的被角上缓了会儿。
一天没吃没喝还跑了场地域副本的超级玛丽。
要不是年轻身体抗造,刚才就死路上了。
袁祈深深出了口气后睁开眼,仰头看天,心向自己活了二十六年,从一无所有到身无分文,也是挺厉害的。
他自嘲笑了下,躬着腰把地上的东西挨个拾起来整理卷好。
袁祈背上有伤,不能扛,只能用手拎着或者用腋下夹着,但铺盖卷太粗,又夹不起来,最后把袋子挂在身上,将褥子抱在怀里,幸亏身家不多,这样就安置妥当。
他动作迟缓,做这一切整整花了一个半小时。
再有两个小时天就亮了,市场那边能听见早上出去进货的车声。
袁祈瘸着脚走到巷口,仗着这里进不了车,褥子挡眼也没看路。
直到手里褥子被人一把抢走。
“你做……”
袁祈瞪大眼睛看着面前纪宁,到嘴边的骂又生生吞回去,惊诧对方怎么还没走?!
“纪组。”
他扯开唇角笑了下,额头薄汗不知道是忙的还是疼的,衬的脸色更加憔悴。
“还没回家?”
纪宁朝他来时的巷子里看了眼,二话没说将怀里抱的褥子塞进车里后又折回,将浑身挂着“家当”的袁祈连推带拉的塞进后座。
袁祈嘶抽了口气,倒在后座上勉强用手肘撑起身,疼出一身冷汗。
“纪组,你这是干什么?绑架吗?”
纪宁没接他的玩笑,上车后转动方向盘掉头,一骑绝尘驶出那条狭窄黑暗又充满异味的街巷。
“纪组?”
袁祈在等红灯时从后座上倾身,后背伤口撞了一下后随着时间流逝和拉扯疼痛加剧。
他左立难安,手搭在前靠背上,面色不改说:“我搬个家而已,你要是想帮我忙的话,就把我送到永字路上,剩下的路我自己能走。”
纪宁依旧不回答,视线停在前方,手握方向盘,也没有追问他为什么要半夜搬家。
红灯转绿,所有沉默都汇入了发动机的咆哮中。
袁祈摸不准这人究竟是什么意思,想趁火打劫的话起码吱一声啊。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今夜无家可归,这人大半夜不回家睡觉,守在巷口就为了捡他?
袁祈觑着他侧脸,心说这领导的行为太诡异了。
不知过了多久,纪宁的声带依旧没捡回来,袁祈又试探问了句:“纪组?”
东方的天已经隐隐转成藏青色,车开出市场上了大道,四下静匿堪比深山,又过了一会儿,纪宁才说:“好。”
袁祈无声松了口气,心说你再不讲话我就跳车了。
袁祈转动方向盘变道。
“你在那里定了新居?”
明明是个问句,他语气清淡,说出口却没有丝毫起伏。
袁祈想有钱人的世界就是不一样,格局都这么阔气,新居那是说定就能定的吗。
他并没有正面回复,只是说:“嗯,有住的地方。”
纪宁又问:“永字路哪里?”
袁祈看向窗外,“你过去就能看见。”
每一座城市都有纸醉金迷红灯酒绿的繁华区,也有不见天日勉强挣扎的贫民窟,这是两种完全不会互相流通的阶级。
十分钟后,纪宁的车停在永字路旁。
他这才知道为什么袁祈不需要报具体住址。
永字路在建安市最外环,几乎外环到了村子里。
路基被夯实的土坡架起,两边是看不见尽头的石棉瓦棚,新的旧的,破败的连接成片,在朦胧黑夜中汇成黑沉沉的“海”,十分壮观。
这是个巨型“流浪汉集中营”,数以百计的棚子占了大片郊外地皮,收纳数以千计无家可归的人,是建安这个光鲜亮丽龙头城市的下水道。
纪宁一开车门就听见此起彼伏的鼾声,这人连惊诧都显得异常清淡,像平静湖面扔进了一粒沙,面色没等掀起变化就消失,跟着袁祈下车。
他的手摁在车门上,注意力被对方一件件往下搬的行李吸引。
袁祈把行李都放在地上,扫视一眼看不见尽头的“住所”,有种尘埃落定的松弛感。
他是这里的常客,家里发生变故后,他在这里连住了三年,后来开货车赚了点钱就搬出去了。
这几年兜兜转转,也回来过好几趟。
心想真不知道当年是谁领头建的这些破砖烂瓦,给了无数人在纸醉金迷中提供了退路。
“我到了。”
袁祈冲纪宁笑了笑,奔波到现在,他只想能找个窝睡个昏天黑地,体力跟精力匮乏,不愿再应付人情世故。
“时间也不早了,纪组劳累一天,早点回去休息。今天您帮了我这么多忙,如果以后有需要的地方,尽管开口,能帮的我一定帮。”
袁祈下隐形逐客令同时,还不忘大方送上张口头支票。
纪宁似乎并没有听懂他话里的潜台词,站在原地往下扫了眼,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
最靠近的棚子里住了四个人,老少皆有,都是男的,有光着的有和衣睡的,在逼仄空间中胸膛贴后腰挤在一起。
傍边那人不知道梦见什么,脱了一半的裤子下还起了反应。
纪宁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对袁祈说:“跟我回家。”
“啊?”
袁祈面对突如其来邀请怔住,要不是纪宁脸上表情依旧平淡,他都要会错意。
他顺着纪宁刚才目光扫了眼,后知后觉笑了,心说身娇肉贵的纪组肯定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人睡大通铺。
惊着了。
“谢谢你的好意。”
袁祈视线落在坡下连绵没有尽头的瓦棚上。
“我也只是暂时在这里落脚而已,天亮后就会去找工作,找新的住处。”
他拍了拍纪宁肩膀,既然暗示不行直接明示。
“纪组,您这么肤白貌美的,大半夜别在这里站着了,不安全,赶快回去吧。”
纪宁闻言,纹丝不动——这次不仅声带丢了,耳朵也聋了。
袁祈被磨了大半夜,不知道对方不言不语还死赖在这里意欲何为。
对方不走,他也不能陪着。
袁祈提上被褥叹了口气:“那我就……先休息了。”
他在纪宁注视中走下去,找了个相对来说人少的棚子,踹了踹睡最边上那人横出来的腿。
被踹的人朦胧间骂了句脏话,摸着肚皮翻了个身,继续沉沉睡去。
袁祈在他腾出来的那点地方放下铺盖卷,他能感觉到纪宁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却只是低垂着眼自己干自己的。
他现在亟待一个安稳的睡眠,而不是一个自己看不穿需要提起精神打交道的男人。
袁祈就在纪宁一点点簇起眉头间,拆开褥子短暂给自己铺一个窝,没等硬着脸皮躺下。
纪宁走过来摁住被子一角,又重复了遍:“跟我回家。”
“……”
袁祈抬头跟他大眼瞪小眼。
“纪组。”
他在对方的磨蹭中彻底没了脾气,有种打不得骂不得的无力感,好话坏话都说了还想怎样?
袁祈精神不济,说话也过线,半开玩笑道:“您再这样穷追猛打,我都要心动了。”
纪宁一怔,眸中明显闪过惊愕,摁住被子的手果然一点点松开。
袁祈心说好好跟你讲你不听,非得恶心你才知道收手,小孩一样。
“我真的要睡了。”
袁祈捡了个干净地侧躺下,避开后背伤口。
纪宁就站在原地,不离开也不阻止,就这么静静看了。
这人的存在感很强,即便是袁祈闭上眼睛,都知道那双清冷又平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但这也并不影响他睡眠——他是在太累了。
东方的天已经蒙蒙亮了,前排棚子里有人被尿憋醒,提着裤子嘀嘀咕咕扎到后排找空地解决。
明清折子戏经常写到落魄贵公子因为气质出众被从流民中一眼认出。
纪宁身上还是那件似遮不遮的衬衣,比住在这里的人好不了多少,但这人身躯笔挺。
乌黑柔软发丝在晨风中颤动,让看见的人都无法忽视。
“卧槽?”
那人提着解开的裤子,不敢相信自己一觉睡醒竟然有这种艳遇,怀疑自己是在做梦。
他原本是在背着风尿,瞥见纪宁后眨巴两下眼回神,确认不是梦境后嘚瑟转过身朝向他,显摆的自己大,流氓冲他吹起口哨。
袁祈在这里混了三年,只听声就知道当下是副怎样场景,他下车时说纪宁“细皮嫩肉不安全”并不全是玩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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