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茂从袁祈开口时就将目光转过去,阴狠盯着,袁祈每说一句话,眼里的恼怒和憎恨就重一分。
如果这些精神能化成实质,估计袁祈已经被撕着吃肉喝血了。
袁祈并不在意强烈到想砸烂他脑壳的敌意,视若无睹接着说:“就好像你一直都知道,那里有个洞口。好像你一直都知道,我们下墓走的并非墓门,而是墓顶。”
“你闭嘴!”
刘玉茂忍无可忍的咆哮打断他话。
两人一个台上一个台下,隔着四五米,可他眨眼间就冲到袁祈的眼前,五指成爪,狠狠掐上对方脆弱脖颈,这股手劲能够拧断钢筋。
李威军被突然暴起的大动作惊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恐瞪大眼睛。
一声金石相撞的脆响在空旷墓室中骤起,分外清晰。
袁祈手拿玄黑色玉圭格住刘玉茂掌心,
尽管他早有准备,但对方手劲大的出乎意料,指尖抓住玉圭后狠命收紧,就在他脖颈上掏出五个血洞。
鲜红血迹顺着脖颈蜿蜒留下,缓慢汇入锁骨。
再多捅进一分就能抓穿动脉。
袁祈第一次面对这样的攻击,生死一线之后,恐惧才缓慢从心底升起。
喉结干涩滚动了下,咬紧后槽牙用尽全力将人甩开。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袁祈呼吸急促退后半步,摸了摸脖子,沾了一手带热气的血。
心有余悸间,冷眼扫过无动于衷的纪宁又转向刘玉茂,不知道对谁骂了句:“艹。”
刘玉茂被甩出去,身体像豹猫一样敏捷弹跳开,后脚蹬过墙壁,再次跳起朝袁祈冲来。
袁祈握住玉圭的手又紧了紧——那片玉圭三十厘米长,十厘米宽,通体漆黑无暇,泛着流光暗纹。
正是先前脖子上那枚小小的玉牌。
他将玉圭挡在眼前,心里暗暗把赵乐骂了好几遍,什么叫“跟着纪组在有他兜底绝对安全绝对稳”。
对方从入墓到现在就没怎么管他的生死。
就在刘玉茂再次撞到眼前时,耳边突然划过道风,带起鬓边碎发乱飞。
袁祈只看见白色残影闪至身前,冲过来的刘玉茂就像炮弹似的弹出去狠狠砸在了地面上。
纪宁挡在袁祈身边,胸前那枚衬衣扣子又开了,露出一半前胸,衬衣下摆被风带起猎猎作响。
他的手臂斜横身前,并指如刀,指尖夹了张符箓,朱砂痕迹漏电似得时不时闪出细碎电花。
表达出持符人此刻收敛不住的怒气和杀意。
刘玉茂四肢用力,挣扎着艰难从地上爬起。眼白网上翻,恶狠狠瞪向台上的袁祈。
他没有察觉自己眼角正在往外渗血,只是觉着红色逐渐模糊了视线。
刘玉茂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心中暴虐、憎恨,此刻全身心疯了似得喧嚣一个念头——让袁祈闭嘴!
纪宁站在祭台冷睥下方的“人”,在他好不容易踉跄站起来时冷冷说:“你已经死了。”
袁祈一怔,对于这种“掀桌子”行为大跌眼镜。
纪宁说过,“道破”讲求循序渐进的引导,以达到让灵体心里缓慢接受的目的。
贸然点破会发生控制不住的变数。
这领导怎么教的跟做的不一样呢?
刘玉茂表情一僵,血红双目直勾勾瞪向纪宁,瞳孔深处瞬间闪过无数情绪,恍然过后是震惊和万念俱灰的悲痛,就好似他心中有座万丈的高楼大厦平地倒塌。
精神,情感,甚至是这副青春正好的皮囊……在此间系数分崩离析,连渣滓都不剩。
刘玉茂的七窍缓慢往外渗血,一边脸逐渐凹陷变得血肉模糊,烂肉再承受不住沉重眼球,从眼眶中掉落,又因为没切断的神经血淋淋挂在脸颊。
李威军的精神状态已经很薄弱,尤其是当他发现四个中其他三个都“不正常”时,连自己一手带起来的刘玉茂也变得陌生。
他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自己依旧在做梦还没清醒。
“怎了回事儿?小刘。”
李威军勉强找回自己声音,没来的及看清他的脸,慌张上前去抓刘玉茂的手。
下一瞬就被冰冷粘稠触感激起鸡皮疙瘩,条件反射缩回,直勾勾望着掌心鲜血愣神。
刘玉茂尖叫一声,匆匆背过藏躲——他不想让最敬爱的导师看见此刻模样。
“李教授。”
袁祈看着李威军难过,内心反而更加平静,或者翻腾出一点正常人不该有的满足。
他往前一步看向纪宁,对上那双冷淡的双眸,对方生硬避开,微侧过身给他留出说话的地方。
袁祈心里再次奇异升起一股错觉——纪组生气了?
他压下这点微不足道的异样,眼梢弯起,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对李威军说:“你还记得你们进来后发生的事情吗?”
李威军已经完全没了主意,大脑属于失去主见自动放空的状态,下意识跟着他的话走。
“记得一点。”
他的嗓音沙哑,缓慢又木讷说:“我们进来后,我就晕倒了,在壁画墓里,小刘背着我,不小心被困在陪葬坑里。我们的手电筒没电了,不敢乱跑,就在原地等待救援,后来……”
李威军眉头紧紧皱着,磕绊说:“后来……我断断续续昏睡着,直到听见你们进来的声音才彻底清醒过来。”
他的说法跟刘玉茂先前说的大差不差。
袁祈从裤兜里掏出一根十几厘米的手电筒,吧嗒一下推开,良好的聚光性能使雪白的光束直冲墓顶。
“是这个吧?”
李威军怔愣一瞬,伸手接过。
手电筒上血迹斑驳,塑料外壳被磕碎了好几块。
他跟刘玉茂下墓带的手电筒是学院上次表彰会上发的奖品之一,印了校徽,这毕竟是个纪念品。
他的那只没电后被刘玉茂收进包里。
这只是刘玉茂的。
李威军问:“你在哪里找到的?!”
袁祈指了指最靠近门边,那只雪白的蚕茧。
“不是找到的。”
准确来说,是纪宁从蚕茧内的尸体手中拿出来的。
刘玉茂扶住他,缓慢让人平躺在地上。
他跟着坐下去,让李威军后脑枕在自己腿上还算干净的位置。
他的半边身体都烂了,碎肉随动作吧嗒往下掉,但没有一块粘到他的老师。
刘玉茂端详李威军布满皱纹的脸,原本的慈眉善目因为晕倒前心中悲痛平添凄然。
他扯动嘴角,自嘲笑了笑,浑身戾气在纪宁道破时就消失了。
“以前老人常说,横死的人会一直在他离世的地方徘徊,拉活人作伴聊天,只要没有人点破,他就不知道自己死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就是我这种情况吧,我跟墓室里那些影子,都是一样的。”
他看墓室里那些癫狂黑影,莫名有种熟悉和敌对的感觉。
就像他知道,对方也在忌惮他。
这么专业的问题,袁祈回答不上来,目光转向纪宁。
纪宁有意无意避着他视线,垂眸望向下方刘玉茂说:“执念是一股强大的力量,只要你愿意“自欺欺人”,周围的一切都会受你影响被你拉入所编织的幻境中。”
“民间通常叫做‘鬼打墙’,我们叫做‘域’,先前一个又一个的墓室,就是灵体为了迷惑人所创造的‘域’。”
最后这两句话带着解释意味,袁祈知道这是故意说给他听教学的。
‘域’内的东西再真实也是假的,谎言最惧真相,再饱满的气球都怕扎个小口,哪怕是一点点,里边所营造的一切虚无都会消失。
“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刘玉茂并不避讳的觑过门口雪白巨大的蚕茧,纪宁道破后,脑海中“丢失”的记忆完完全全都回来了,轻飘的身体和逐渐抽离的意识让他切实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事实并不像他一开始说的那样。
李威军的记忆也是受他执念影响后被误导的版本。
一直以来,在刘玉茂的认知里,他一直都是“活着”的。
所以墓中一切有关的记忆会随他心意去迂回篡改,避开那最致命的死穴。
袁祈真诚道:“一开始我就觉着你那套说词有问题。”
“直到我看见了墓室中成堆的象牙玉镜以及马蹄金,这完全超出了一个游击将军墓室规格。”
那时候他就觉着事情蹊跷了。
袁祈摩挲指尖,假装那里有根烟聊表慰藉,“那些东西大多我都觉着眼熟,在已出土的东汉墓里几乎都见过。所谓的陪葬品,其实是你潜意识里的用多年的汉墓的考古经验,东拼西凑出来的吧。”
“那个所谓的陪葬坑,根本就不存在,不存在的墓室,进出就只能由创造他的人来决定。出墓的机关是你发现的,那时候我就确定了你有问题。”
袁祈说完看了眼纪宁,当然他推测出这一切都有个前提——纪宁的提示。
早已知晓全部真相的纪宁,一直跟着他,看着他找线索,关键时候给点帮助和指引。
袁祈回想一路,才发现是他在游刃有余的掌控着事态走向。
这是一场丝毫没有把墓中明灵放在眼里的考核——这种深不可测的感觉叫人毛骨悚然。
纪宁侧目望去,长睫根根扑下,平静吐出两个字:“继续。”
袁祈心说这算交卷吗?
他轻笑一声,出了口气,考虑着最好能拿个满分,继续说:“壁画墓,陪葬坑,没有尽头的甬道,以及最后的主墓室,把这几个……”
袁祈停顿下,脑子里跳出了一个非常符合情境的现代词汇——“副本”。
这个词说出口的同时,他用眼角余光瞥过纪宁,猜测对方大概率不懂。
但袁祈也没有解释,这么冰雪聪明的人,结合上下文语境肯定能明白。
他继续说:“在进入这个墓室以后,我把这几个不同的副本做比较,发现除了陪葬坑的其它地方都有怨灵黑影出现,他们无孔不入,并且目的明显,就是要杀了闯进来的我们。”
换句话说,在除了陪葬坑以外的域内,墓中灵体都在想方设法杀死他们。
“那为什么陪葬坑是个例外的‘安全区’?”
袁祈手搭上栏杆。“这不是玩密室逃脱,不会给中场调整休息的机会。”
他脚背上被雷劈的伤口断断续续传来痛感,刚才又跑又跳,粘稠血浸湿袜子,粘在脚底,很不舒服。
袁祈勉强将重心过度到另一只脚,脸上没露端倪。
“唯一让我想到的理由就是‘圈地盘’。”
“守墓的灵体是以前死去人的执念,那别人死在墓里,也能因为执念留下灵体,他们有可能因为执念不同,对进墓人的反应也不同。”
这个点是袁祈刚刚才想到的,当时的陪葬坑中之所以没有黑影灵体,是因为刘玉茂本身就是个灵。
他跟其余灵体“所谋不同”,那是他的域,拒绝“外人”进入。
纪宁不动声色扫过他隐在昏暗中的脚,又顺着袁祈的视线一起看向刘玉茂。
袁祈指尖随意点了下石柱栏杆,“我跟组长被困在壁画墓内时被两个石像追杀,已经走投无路,眼见就要被砸成肉泥时,就被拉进了陪葬坑,恰好遇上了你们。”
“换个说法,虽然我们被困在那里,但也因此活了下来,我们受到陪葬坑主人的保护。”
一眼就能看明白的简单墓坑,根本没有出路。
但当袁祈顺着纪宁那些模糊不明的规则往下走时。
刘玉茂真的从不可能中创造了可能。
“是你发现了机关,并且墓门以一个绝对不可能的方式开启。弟弟。”
袁祈抿了下嘴,轻出口气。
“我觉着你大概是盗墓小说看多了,这座墓室地下是风化岩层,硬度极高。地上已经被挖穿了,根本没有地方去设置驱动这扇门的机括,除非古人像现在这样已经发明制造并使用上了电机,但这是不可能的。”
那时候袁祈就生出了一个想法——所谓的“陪葬坑”好像可以随刘玉茂心意控制。
但他本人显然没有意识到。
“后来你又找到了主墓室,进门以后,我们……”
袁祈目光扫过门口雪白蚕茧,适时停顿。
进门以后——他们发现了刘玉茂的尸体。
“那时我才彻底确定,你就是跟守墓灵体相抗衡的另外的执念。
袁祈的目光流露出一点怜悯,浮于表面淡淡的。
“你的想法自始至终都很强烈,就是带你导师出去。”
无论在多危急的情况下,刘玉茂的第一反应都是去扶李威军。袁祈对他印象最深的就是那句“我导师不能留在这里”。
刘玉茂忽略自我的存在,让李威军离开的执念在潜意识根深蒂固,影响他无意识做了许多事情。
纪宁往前进了半步,手自然托起袁祈小臂,将他半身重量过度到自己身上。
袁祈被抓着手臂,脚底蓦然一轻微怔,扭头见纪宁目不斜视觑着下方刘玉茂。
纪宁察觉到袁祈视线,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也不看他。
“我们从主墓室顶进来时你就感觉到了。”
所以刘玉茂知道唯一的出路在穹顶。
“你救我们,目的是将李威军带到我们面前。”
死去的人表面可以自欺欺人——自己还活着。
但潜意识脑海中很清醒——他已经无法将老师带出去了。
袁祈和纪宁,是他选择托付的人。
“你的尸体就在主墓室里,所以你知道回去的路。”
那是连环诸多幻境唯一切实存在的地方,而出去的路,也就在这里。
纪宁居高临下看着跪坐在地上的刘玉茂,漆黑瞳孔里有一层薄光,不冷不热,却有恰到好处的温柔。
“辛苦了,剩下的就交给我们吧。”
袁祈略感惊诧抬起眼,出乎意料发现了纪宁外冷内热的一面。
这声安慰在此情此景下堪比诛心。
刘玉茂眼眶倏地红了,他压抑着,嘴唇麻木翕张,似乎是想吸一口气,但他现在已经没有气可以吸了。
“我们进来后……”
他压抑着哽咽,“我们看见了壁画,我在壁画中,看见了哀嚎遍野的场景,看见了人吃人……”
刘玉茂仅剩下的那只眼睛通红,如果灵体也能哭泣,那他早已泪流满面。
“我是被钉板轧死之后才发现绘制壁画的颜料有毒。那时候老师已经晕过去了,我想保护他,我只有一个念头,我想让他活着离开……”
袁祈对于此等深情倍感疑惑,扫过他怀中李威军的脸,勉强问:“你这么孝敬他你亲爹知道吗?”
刘玉茂没有心情再跟他计较话里夹的刺,回忆像走马灯一样在混沌的脑海中盘桓,闷闷说:“我对我亲爹没有一点好印象。”
他耷拉着眼皮,沉默半晌才红着眼睛说:“我爹在我小妹出生那年酒精中毒死了,我妈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五个。”
纪宁沉静听着,袁祈面不改色。
“寡妇门前是非多。小时候村里孩子欺负我,就骂我是小杂种,是婊子生的崽。大人们以为我听不懂,当着我的面说我妈又跟XX搞了,我长得像村里XXX……有一次,一个女人冲到我家打我妈,邻居街坊都围进来看热闹,弟弟妹妹都吓哭了,我提着菜刀疯了一样冲出去要砍死她们,被我妈拦下。”
“那时候我就发誓,我一定要好好好念书,长大以后出人头地,让我妈在村里抬起头来堂堂正正走路。”
袁祈眉头一点点挑起,仰头看了眼洞口,估计外边天已经黑了,透出几分无奈——今晚的故事格外多。
回忆开闸后就无法停止的奔涌而出,刘玉茂颓自沉浸在回忆辛酸的走马灯中,越陷越深。
“我们那个小县城,每年能考上高中的人五个指头都能数出来,我考上了我们市重点。”
说到这里,他破败嘴角边浮现一丝凄凉的微笑。
“全家高兴坏了,那是除了过年外,我第一次杀鸡。晚上我睡着了,半夜听见我妈坐在地下哭,因为怎么都凑不够的五百块钱学杂费。”
“第二天一大早,我的两个弟弟妹妹就收拾了行李,说,‘妈,我们不念了,反正成绩也不好’我们出去打工,一起供我哥读书。我听见了,但我假装没睡醒躲在被窝里,因为我害怕出声以后自己会没有学上。”
“你们能理解那种感觉吗?就这样我踩着全家人的肩膀和弟弟妹妹前途读完了高中。”
情至深处,刘玉茂跪在地上,哽咽出声。
纪宁看不出悲喜,只是垂眸静静听着。
袁祈指尖有一搭没一搭点在栏杆上,眼皮半阖,不知在想什么。
“后来我高中毕业,我考上了大学。但我们县里学校答应在村小学给我一份教师的工作,我通过房间墙上裂缝,看着我妈拿着我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坐在正间,头顶着二十五瓦的钨丝灯,灯光很暗,随着飞进来的飞蛾扑腾摇晃,她才五十出头,就有一头的白头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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