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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殿上(枕庸)


琼然,宋南曛。
宋澜蹙了蹙眉,觉得陆延生像是话里有话,干脆开门见山地问:“你到底要说什么?”
陆延生还跪着,姿态却不卑不亢,他说:“臣此来有两件事,一是为了带梅少傅的话,二是为了带琼然的话。”
宋澜一凛,凝神听他说。
“梅少傅说让您顺其自然。”陆延生顿了顿,不由地放低了声音,“至于琼然,他说请您稍安勿躁。”
梅砚并未受刑,却也绝不好过。
刑部这地方不比大理寺,刑部尚书又唯孟颜渊马首是瞻,自然没打算放过梅砚。
初时要立杀威棒,梅砚没说什么,让打就打,身体却弱得连一棍子都挨不住,登时就吐了口血。
刑部尚书吓了一跳:“梅少傅的身体怎么这样弱?”
梅砚笑了笑,自然没有提蛊虫的事,只说是自己旧疾未愈。
说到底他还没被定罪,刑部尚书怕真的闹出人命来,便没再让人动刑,只把人关进了水牢。
水牢阴冷,梅砚半幅身子都浸在水里,即便外面是酷热时节,也抵不住丝丝寒意往骨头缝儿里渗。
锈迹斑斑的镣铐锁住了纤白的手腕,梅砚没受过这等牢狱之灾,腕上的皮肤被磨出了血,而他却几乎觉不出疼,因为已经没什么痛楚比得过血蛊啮血的疼。
那蛊虫已经彻底压不住了,梅砚似是有些自暴自弃,素来疏淡至极的人也露出几分狂傲。
刑部尚书亲自审讯:“梅景怀,先帝驾崩可是与你有关?”
梅砚嗤笑一声,轻蔑地看他:“有关,当然有关。”
刑部尚书像是有些惊诧,复问道:“真是你做的?”
长久的阴寒寂静中,扯着梅砚手腕的镣铐动了动,指尖苍白,他抬头看了刑部尚书一眼,分明已经虚弱至极,却还是一字一顿地说:“他是皇帝,却听信谗言,冤死我梅氏上下一百三十四口人,他不该偿命吗?”
“你是如何谋害先帝的,从实招来!”
梅砚却又笑了,虚弱道:“先帝是因我而死,却不是我杀的,当日我把刀架在先帝的脖子上,只是请他写罪己诏……”
梅砚抬了抬眼皮,目光阴暗的牢狱,落在了多年前的瑶光殿里,继续道:“先帝盯着桌上的纸笔看了许久,忽然说‘梅景怀,朕偏不如你的愿,你有本事,就去找太子’,没等我反应过来,他就自己撞上了我手中的刀刃。”
先帝死后,梅砚从未主动回忆过当夜的情形,就连宋澜都不知道当晚的细枝末节,梅砚也从没解释过什么,只是先帝一语成谶,后来的罪己诏当真是宋澜写的。
梅砚苦笑了一笑,说:“我逼死了先帝,是想要为我梅氏一族洗刷冤屈。”
事情总要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他手上染过的血永远都存在。可他不想再让宋澜为难了,他是宋澜唯一的漏洞,若没有他,宋澜就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稳住皇位,他的青冥是那样好的皇帝,根本就不会怕孟颜渊。
刑部尚书听完忽然抬了抬手,让正在写口供的主簿停了笔,然后走到梅砚面前,审视着他颔下那道几乎已经看不出来的疤痕,说:“不对,梅景怀,不是先帝自己撞上去的,是你拿刀杀了先帝,先帝就是你杀的。”
梅砚一怔,却在瞬间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早说啊。”梅砚闭上眼睛,索然无味地说,“早说要给我定这样的罪名,我还白费那些口舌做什么。”
梅砚像是对什么都无所谓,也并不在乎刑部会怎么定他的罪,因为他觉得自己终归逃不过一个死字。
他舍了这一身清白,便可以还这座朝堂一个安宁。
耳畔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刑部尚书似乎心满意足地走了,梅砚却已经没了力气,心口的疼一寸寸地折磨着他,他连眼睛都睁不开,手指不得不握住铁链,指尖都磨出血来。
恍惚中,梅砚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许多年前,他逼死了先帝,然后穿着染了血的衣袍从瑶光殿出来,玉阶之下,他一眼就看见了宋澜。
年少的太子一身红袍,襟前绣着团花的织金蟒纹,俊朗明媚的脸映在月光上,一双微微上扬的眸子里却满是阴沉的神色,他就站在玉阶下看着自己,盛怒的火焰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
梅砚笑了笑,一如往常地说:“殿下怎么来了?”
宋澜没回答,撩开红袍迈步上了玉阶,直到在梅砚面前站定。
梅砚这才看清楚他手里提着一柄剑,也亲眼看着宋澜抬起手,将剑尖抵上了他的心口。
宋澜的嗓音极其阴郁:
“少傅又为什么在宫里?”
“少傅,你的袍上为什么染了血?”
“少傅,朕的君父呢?”
梅砚记得当年的宋澜并没有对他刺下那一剑,只是在看见了先帝的遗体之后将他软禁在了癯仙榭。
他陷在梦里,记忆已经有些错乱,眉头紧紧蹙起来,心里在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心口这样疼?
恍惚中他又听见宋澜唤自己,一口一句“少傅。”
“少傅,你醒一醒……”
“少傅,朕不准你死……”
梅砚听不得他这样的声声恳求,费尽了力气睁开眼睛,然后就看见了自己面前的宋澜。
他还在刑部,但已经不在水里了,手腕上的镣铐也已经被卸下来,宋澜正坐在水牢旁的砖地上抱着他。
梅砚的身上全是水,衣衫都湿透了,自然也把宋澜的袍服洇湿了大半,两个人都湿淋淋的,梅砚却还是感受到了宋澜身上的暖意。
他扯了扯嘴角,如梦里一般问:“青冥,你怎么来了?”

第115章 谋划
宋澜似乎非常冷静, 闻言只是把下巴往梅砚的肩窝处埋了埋,像一只软糯的羔羊,低声说:“朕想少傅了。”
梅砚笑了笑, 想伸手揉一揉他的头发,却奈何没有抬胳膊的力气,便只好说:“才两天……”
宋澜不想听梅砚再哄自己什么, 一手揽过梅砚, 神色很是决绝:“少傅,朕带你走。”
“出得去吗?”梅砚没应他, 眸子眯了眯,含着笑说,“是死罪。”
宋澜沉默下去。
牢里阴冷, 他的膝盖有些受不住,一时并不能顺利地站起来,又不想梅砚看出什么来,便往身后的木门上靠了靠, 胳膊依旧揽着梅砚, 呈一个坐倚的姿势。
梅砚没说话, 宋澜就扬着一双眸子盯着他看。
那张素白的脸上早已经失了血色,薄唇轻轻抿着, 周身都透着一股疏淡的气度, 唯有眼睛里的无力感那样清晰可见,一时间扯得宋澜心疼万分, 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少傅是算计好的, 对吗?”
梅砚知道他在问什么, 却还是明知故问一般, “什么?”
宋澜依旧把下巴埋在梅砚颈间, 神态极其贪婪,语气却极其小心翼翼,他问:“此番孟颜渊会掀起四年前的旧案,宋南曛手持国玺得朝臣信服,甚至包括你获罪入狱,都在少傅的预料之中,对吗?”
梅砚垂了垂眼睛,忽然又笑了,笃定道:“是南曛郡兜不住,所以都说了?”
若非宋南曛说了什么,宋澜此时也没有这么容易到刑部来。
宋澜没否认,却说:“他也是担心少傅。”
事情要从一个多月之前开始说起,梅砚去南诏找宋澜之前,特意到国子监见了宋南曛一面。
那时刚传回了宋澜受伤坠马的消息,宋南曛心里也着急,少年郎初生牛犊不怕虎,居然想要拿着国玺去调动皇城剩余的大军,然后一举把南诏给灭了。
此举冲动,既没有考虑到宋澜让他监国的用意,也没有切实思考宋澜的处境如何,这样做会不会乱上添乱。
饶是素来古板的陆延生也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堪堪赶在宋南曛去调兵之前把人叫回了国子监,然后一顿痛骂,骂到堂堂郡王委屈到蹲在屋外抹眼泪的程度。
梅砚与梅毓就是那时候到国子监的。
等到听陆延生说清楚了事情的始末,梅砚竟是舒心一笑,伸手把陆延生扶了起来,“郡王要出兵南诏,是不是在担心陛下?”
少年郎倔强,眼眶却还是红了,瘪着嘴说:“听闻皇兄受伤了,我自然担心。”
“臣也担心。”梅砚说,“但郡王不能去南诏,因为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郡王去做。”
梅砚说的话宋南曛大多能听进去一些,也知道自己有几分几两,便没有执意再去调兵,而是听梅砚细细说他的计划。
天气热,又要提防隔墙有耳,几人就进了屋说话,梅砚的声音好听,即便带着些病气,也仍旧像是含着干净的碎雪一般。
可就是在这不温不火的声音里,宋南曛的脸色却一寸一寸地白了下去。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梅砚会说起先帝的死。
梅砚就在几人惊愕的目光中点了点头,笑着重复了一遍:“是的,陛下软禁我并非平白无故,先帝的死的的确确与我有关。”
连梅毓都感到隐隐的不安,迟疑道:“景怀?”
过去那么久的事了,为什么要再度提起来。
梅砚想提这件事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此时把事情的始末都说出来反倒痛快了些,又道:“兄长,过去的事我也想让它过去,青冥费尽心思把我从当年的事情里面摘出来,我也不想再把自己搅进去,但有些事情不是我们想瞒就能瞒得住的。”
宋南曛还没从惊诧中回过神来,是陆延生先开了口:“梅少傅可是在顾虑什么事?”
“不是顾虑。”梅砚摇摇头,极其肯定地说,“是我的确知道了一些风声。”
“什么?”
梅砚没说自己中了蛊,只是解释:“我这一病小一年,朝堂上的事情掺和得越来越少,人离了是非牢笼,成了局外之人,反而更容易看明白一些东西。”
这次轮到梅毓愣了愣,他想起自己初入盛京的时候,也能一眼就看出别人所看不出的东西,梅砚所说的想必就是这个道理
“这些天我在府中养病,听说左相在朝中一直很安分,甚至唯南曛郡的意思是从,连东明都说他或许只是想要巴结南曛,可我始终觉得不太对劲。”梅砚继续说,“我们都知道,左相一直不服陛下,还一度想要扶持南曛郡为帝,如今陛下不在,分明是扶持南曛郡的大好机会,可他怎么突然就沉得住气了呢?”
这一问过后,许久无人出声,宋南曛好不容易从先帝之死一事上回过神来,下意识就说:“或许孟颜渊他已经没有扶持我的心思了呢?”
“他不会。”梅砚再度摇头,“他记挂着上柱国的死,恨着我梅氏一族,他不会眼睁睁看着陛下安坐帝位,而我与兄长在朝堂上风生水起。”
话说到这里,梅毓终于有所觉,“景怀,你方才说你知道了一些风声……是什么?”
梅砚抬起头,温和的目光一一在陆延生、宋南曛和梅毓身上划过,最后又落回到自己面前的一盏茶上,他叹了口气,说:“因我心中存着疑,所以让东明去查了查,这才知道咱们左相并没闲着,这些日子他不断派人去找与先帝驾崩有关的人和事,上至朝臣,下至宫人,无一不在他的调查之中,纸包不住火,想要拦已经是拦不住了。”
几人再度愣住,都是深谙政务的人,自然知道孟颜渊的这番举动意味着什么。
孟颜渊多半是对先帝的死起了疑心,他维持着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暗中却在调查一桩惊天地的大案,倘若一旦被他查出点什么来,不只梅砚在劫难逃,就连宋澜都会被牵扯其中。
梅砚见几人都听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才又看向宋南曛,问:“郡王,此刻臣与您有血亲之仇,但臣还是要问一句,若是左相将皇位摆在您的面前,您坐还是不坐?”
宋南曛抿着唇没回答。
这种沉默引得梅毓和陆延生都不约而同地看过去,却见宋南曛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像是心里正做着极大的挣扎。
不怪他挣扎,天秤两端一头是仇怨,另一头是他先生的谆谆教导。
琼然啊,清玉澄明琼花镂,得愈安然风露透。
“坐个屁!这皇帝我死都不当。”
他与宋澜一样,分得清大是大非,更看得见当年的梅氏一族饱含了多少冤屈,先帝非明主,即便那是他的父皇,死得却也不冤枉。
众人都松了口气,梅砚也笑了,又回到刚才的话题,说:“既如此,左相要查当年的旧案就让他去查,左相要扶持南曛郡就让他扶持。不让他心满意足地翻一次旧案,他便永不会有放下警惕的时候,只有遂了他的愿,才能找准时机,将朝中党派一并肃清。”
宋南曛却不依,他年轻气盛,话也直白,“那梅少傅你呢,旧案若是被捅出来,你岂不是要获罪?”
“臣只是说可能。”梅砚苦笑了一声,眼底难掩怅然,“倘若旧案真的捅出来,那也是本就应该落在我头上的罪名。”
梅砚在去南诏之前就做好了所有的打算,他保住了大盛的安定,保住了宋澜的江山,保住了这座朝堂的安稳。
唯独舍弃了他自己的命。
他们都曾想要努力地活下去,但时局似乎并不允许,人人祈求的上天似乎也未怜惜,段惊觉种下的血蛊像是一道随时都会批下来的闪电,生生劈开一条生死道路。
梅砚真的有些累。
此身长戚戚,他不曾有过什么遗憾,只是对不起宋澜一个人。
梅砚攀着宋澜的脖子,薄唇轻轻碰上他的脸颊,带着凉意和水气的嗓音抚着宋澜的耳廓:“青冥,别饶我。”
宋澜不知道梅砚的心口此时有多疼,他自己那颗心倒是切切实实地疼了起来。
“好,朕不饶你。”
宋澜抬手往上挪了几寸,抚上梅砚湿泞的头发,厚重的吻就落了上去。
他们从没这么吻过对方,似乎每一下都用尽了平生的力气,唇齿间很快就漫出血迹,铁锈味绕着唇舌直直涌入心里,到底还是尝出了一丝苦涩。
宋澜抬手扯开梅砚湿透了的衣衫,泛着苦意的吻一寸寸落下去,水牢里阴暗潮湿,不知哪里漏水,滴滴答答的声音却又与另一种声响莫名契合。
宋澜的确没饶梅砚,却也让梅砚在濒死的刹那又感到生的希望。
这就是梅砚所说的——他最后的温柔。
他的心口起起伏伏,早已经不知道是血蛊让他更疼一些,还是宋澜让他更疼一些。
这样也挺好的。
梅砚用一根手指缠着宋澜的头发,冲着他笑了笑,生平头一次这样乖觉,他的声音很低,像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青冥,我老实告诉你,我不行了。”
宋澜的身形募地一顿,像是被锈住了一般,过了许久才直了直身子,等到再抬头的时候,眼眶早就已经泛了红。
“少傅……”
他只喊了句少傅,却已经是止不住的哽咽。
梅砚觉得自己已经气若游丝,所以他之前才并不在意孟颜渊会往他头上扣什么罪名,因为他根本就熬不罪名昭告天下的时候。
他松开了绕着宋澜的那缕头发,手指向下落,然后抚了抚他的后脑,像是多年前的太子少傅在安抚东宫里的小太子。
梅砚说:“我有点累了。”
他没有听清楚宋澜呜呜咽咽地说了什么,只是闭上眼睛,想起了许多年前的那个风雪天,宋澜在癯仙榭里第一次吻他的时候。
如当时一般,一时心悸。

第116章 同心蛊
梅砚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有再醒过来的时候, 但他切切实实看到了守在自己床前的宋澜、梅毓、宋鸾音、段弦丝,以及一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东明。
梅砚动了动,发觉自己是躺在床上的,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头顶上的床帐,很熟悉,是癯仙榭。
可这么多人守着做什么?
这是要给我送行吗?
没等他想明白, 坐在床沿上的宋澜就弯腰在他额头上落了个吻, 等到段弦丝发出一声“杀了狗吧”的声音,梅砚才恍恍惚惚萌生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他没死。
那颗饱经摧残的心脏正在一点一点地跳动着, 虽然幅度很小,但被血蛊啮咬的疼痛却怎么也感受不到了。
他又想,这或许不是送行, 而是新生。
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一出声嗓字都是哑的,梅砚低声唤:“青冥……”
宋澜便放过了他的额头,缓缓直起身子来, 嘴角的笑意怎么都遮不住, “少傅, 你醒了。”
话音落下,他却再度俯身吻下去, 这次吻的是梅砚的嘴唇。
段弦丝几欲夺门而出, 硬是被宋鸾音拉住了,“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这等场面我们已经见惯了。”
梅砚这才急了, 飞到九霄云外的思绪在一瞬间被拉了回来, 抬手推了推宋澜, 然后顺势坐起来, 却是问宋鸾音,“郡主见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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