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鸾音努努嘴,让他自己回头看,梅砚便真的回头去看,然后就看见宋澜坐在他身后抹嘴唇,那唇红润润的。
梅砚的脸倏地红了。
他实在是有些一头雾水,既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好端端地在癯仙榭,也不明白宋澜二话不说亲了又亲是什么意思。
还是东明最知道自己家主君的心思,擦了擦眼泪就凑到了梅砚床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劫后余生,“太好了主君,您真的没事了。”
梅砚的心因这句话稍微定了定,又看了宋澜一眼,蹙眉,然后果断地看向梅毓。
只有兄长能把话说清楚。
梅毓的唇角也含着笑意,叹了口气,满是欣慰地说:“景怀,南诏郡主千里迢迢赶过来,已经替你解了体内的血蛊,你都昏迷了小半个月了,如今可算是醒了。”
“解了?”梅砚有些难以置信地抬起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心口,心跳的触动的的确确传入掌心,很有规律的跳动,像是在诉说着一种莫名的喜悦。
宋澜总算从过度兴奋的情绪里脱离了出来,然后从床沿上起身,又扶着梅砚靠在床头的软枕上,轻声细语地:“少傅醒了就好,孟颜渊那老匹夫还在瑶光殿闹腾呢,宋南曛恐怕压不过他,少傅歇着,朕得去看看。”
他眼神里恋恋不舍的,却没忘了什么才是要紧事,于是起身就要走,梅毓在后揖了一礼,道:“臣与陛下同去吧。”
宋澜摆摆手,“不必了,兄长陪陪少傅。”
穿着龙袍的身影远远出了房门,梅砚一时竟觉得心里有些不上不下的,他往瑶光殿去了,分明离自己越来越远,梅砚却觉得他们正越走越近。
压下心中的疑惑,梅砚先问了另一件事:“兄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梅毓知道他要问,便耐着性子一点一点地讲:“当初你将实情告诉南曛郡,为的是以防万一,倘若孟颜渊真的查到了当年的事,咱们也能有准备把局面扳回来。事实证明,孟颜渊的确查到了当年的事,好在南曛郡上心了,且做得不错。”
梅砚注意到他兄长不称呼孟颜渊为“左相”了,不由地心头一动,他开始意识到在自己昏迷不醒的半个月里,朝堂上发生了巨大的变化,甚至可以用“翻天覆地”这四个字来形容。
事情还要从半月前梅砚在刑部晕过去开始说起,宋澜当夜就带他出了刑部,正打算找个什么地方殉情的时候,忽听闻段弦丝到了盛京。
段弦丝的到来带给了梅砚生的希望,也让宋澜有了重新面对朝堂上那一滩浑水的勇气。
那段日子苦不堪言,宋澜一面担忧梅砚的身体,一面要处理孟颜渊的事,常常一连几日都不合眼,意气风发的帝王硬是熬出了一脸的枯败相。好在有梅毓与沈蔚等人从旁协助,宋南曛与陆延生师生两个与孟颜渊前后周旋,才堪堪稳住了局面。
“孟颜渊不仅找到了当年为先帝问诊的太医和伺候在瑶光殿的宫人,还把朝中辞官多年的旧臣找了回来。人人都指控先帝是被你所杀,而刑部又传出了你认罪的消息,群臣本就激愤,孟党不忘添油加醋,惹得百姓义愤填膺,要将你早日定罪。”梅毓一顿,郑重其事地说,“可陛下不许,宵衣旰食数日,硬是与世人翻了一笔旧账。”
这笔帐,极其复杂。
吉庆年间,梅氏一族入朝为官,殚心竭虑数十载,梅时庸官至朝中一品大员。
天顺五年,梅时庸被徐玉璋构陷,梅氏一百三十四口人上刑场,污名覆十数年。
天顺十八年,太子少傅梅景怀为护太子,力讨徐玉璋,徐玉璋被先帝斩首示众。
天顺十九年,先帝欲废太子,梅景怀提刀入瑶光殿,先帝不愿为梅氏正名,自撞刀刃。
润兴元年,皇太子宋青冥登基,软禁梅景怀于癯仙榭,致使梅景怀自裁谢罪,未遂。
润兴二年,帝王下罪己诏,洗刷梅氏一族十五载的冤屈,敬告祖宗,罪罚有告。
那天宋澜站在盛京城的城墙上,提了内力向城楼下的百姓说起这些旧事,等到事情说完,城下的百姓跪了一半。
“朕的少傅因家族冤案隐姓埋名数年,又为护朕几度受灾受害,至今危在旦夕,他逼死先帝的确触犯了我朝律法,但也已经受了比应有的惩处更重的罪。我朝除了律法,还有人情,若人情也不能容,那朕要提醒诸位一句,先帝也是人,他冤死梅氏一百多口人,依着大盛律法,少傅的做法不过是惩恶扬善,此案即便是让刑部、大理寺和宗正寺一起来审理,也不会判少傅的死罪。”
剩下的那一半百姓抹着眼泪说:“这事……还真不能怪梅少傅。”
民心动摇,时局就像是一坛随风倒的草,孟颜渊顿时就急了,催促着宋南曛拿着国玺进宫,那架势是要行清君侧。
谁知宋南曛站在瑶光殿里,转头把国玺往地上一摔,指着孟颜渊的鼻子骂:“老匹夫,我看你像是要造反!”
满朝文武尽数懵住,不约而同地想到了一个词,叫反败为胜。
胜者自然是宋澜,他保住的不只是梅砚,还有满座的江山。
所以哪怕梅砚的官袍染了血,一脚踏进了泥地里,宋澜还是要竭尽全力把他拉出来,他竭尽全力去保住一个干干净净的梅景怀,一个清清白白的梅景怀,一个被奉在神坛上永远也跌不下来的梅景怀。
他把新案旧案一并摊开在世人面前,把大盛朝律一条一条地剖析开来,坦坦荡荡地告诉世人:梅景怀他不该死。
这点执拗似乎又回到了四年前,哪怕揣着恨意的宋澜都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更何况现在的宋澜满心满眼都是爱意?
梅砚沉默了许久,等到他将梅毓的话消化干净,终究还是忍不住看向段弦丝,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那血蛊……是怎么解的?”
段弦丝愣了愣,侧首看了自己身边的宋鸾音一眼,说吗?
宋鸾音本着一贯坦诚相待的原则点点头,说呗,早晚也得说。
段弦丝便叹了口气,说:“自你们离开南诏以后,我便一直四处寻找解蛊的法子,后来就寻到了一本古书,书上说血蛊的确无解,但可以在中蛊之人的身上再种一只蛊,让之后种下的蛊虫吞并血蛊,便能保住人的性命。”
梅砚幼时听唐尺素说过蛊虫之事,却感觉不出自己身上被种了其他的蛊,此时便也愣了愣,问出了最为关键的一个问题:“是什么蛊?”
段弦丝抿了抿唇,神情似有些不忍,竟不说话了。
宋鸾音是个急性子,此时也在一旁干着急,她看梅砚的脸色又有些泛白,干脆就抢在前面说了,“是同心蛊。”
梅砚的目光探过来,段弦丝硬着头皮点了点头,“是,同心蛊,世上蛊虫多之又多,但只要是蛊就一定伤人,唯有同心蛊不会对人的身体产生影响,只有一点……”
段弦丝一度说不下去,却不想这次是梅砚接了他的话。
“唯有一点,同心蛊有两只,中蛊之人便要有两人。”梅砚靠在床头,脸色很白,嘴角扯出一抹苦笑,抬眼说,“但凡这两人中有一人死了,另外一人也会活不下去,对吗?”
众人都没想到梅砚会知道这些,就连梅毓都垂了眼睛不忍看,这便是默认了。
同心蛊之所以叫同心蛊,取的便是“永结同心”之意,不知是哪对发了疯的眷侣创了此蛊,势必要同生共死,相依相守一辈子。
至于谁陪着梅砚中了另外一只同心蛊,不言而喻。
记忆像走马灯一样兜转而来,梅砚好像又听见了宋澜对自己说过的一句句情话。
——咱们可以不入史册,但生同衾,死同穴,不论是皇陵里的金棺木,还是无名草芥枕席中,朕都要与少傅在一起。
白头相守,生死不离。
梅砚“哈”地笑了一声,仰头倚在软枕上,眼角的泪却不自觉地流了下来。
他的青冥啊。
梅砚缓过来一些后就与梅毓一同去了瑶光殿。
梅毓依旧穿紫袍配玉带, 梅砚却只穿了一身常服,茶白色的纱袍将他整个人都笼罩住,那张被人交口称赞“醉玉颓山”的面容终于在一场劫难之后逐渐恢复血色, 而眉眼中的清疏和缓却又自始至终不曾更改过什么。
他随着梅毓迈步进了瑶光殿,清凉的玉砖映照出群臣的影子,有正在替孟颜渊说话的老臣, 有仗义执言的朝中新贵, 有正数着大盛朝律指摘不迭的大理寺官员。
众人看见梅毓,都恭恭敬敬唤了句“梅尚书”, 可看到梅砚的时候,却都不约而同地怔住了。
朝堂上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身上经历了什么,却无一不惊叹于那份气度。
那真是一个含霜履雪的人, 即便走过多年的风霜,贵重的衣袍染了血,在刑部大牢里滚过一遭又险些丢了性命,可却依然有着别人企及不到的一份清贵。
——他那样干净。
恍惚中他还是当年登科及第的状元郎, 又或是多年前用言语震慑朝堂的太子少傅。
他叫梅景怀。
众人还愣着, 人群里的陆延生最先回过神来, 揖手就要冲着梅砚见礼,梅砚笑着避开了, 说:“我已是白身, 延生不必对我见礼。”
先前那张假的口供流出来,梅砚虽未被定罪, 但孟颜渊已经自作主张罢了他的官。
陆延生的眸中闪过一丝不忍, 正想要再开口说什么, 忽听见殿内传来一声嗤笑:“梅景怀, 你的命可真大啊。”
梅砚抬眼望过去, 见同他说话的人正是孟颜渊。
有日子没见,孟颜渊瘦了许多,本就精瘦的一张脸上一点肉都没有,一双老谋深算的眼睛就那样凸显出来,他身上穿的仍然是官袍,但没戴冠,花白的头发也显得乱糟糟的,正站在殿里给自己挣理。
梅砚笑,也不行礼,极温和地说:“托左相的福。”
就这么疏疏淡淡的一句话,却把孟颜渊气了个彻底,也顾不上自己是不是还应该守着二品大员的风度,“哼”了声又说:“早知道陛下会不惜千方百计地为你证名,老夫就应该命人在你入刑部的那天打断你的腿,免得你此时还能站着与老夫说话。”
话音落下,上首便有一道狠戾的目光打量了过来,直直落在孟颜渊身上,眼神里的刀子锐利地像要是划开他的脖颈。
宋澜一手点了点椅子,一出口就是张狂的语气,“老匹夫,你这是死到临头了,还想逞一番能耐吗?”
众人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似乎已经很久没听到帝王这般杀伐的语气,似乎他不会容忍别人轻曼梅砚一分一毫。又或者说,是梅砚站在这座朝堂上,才让年轻的帝王有了更多的底气。
孟颜渊拂袖做怒,音量抬高了几倍,对着群臣说:“老臣这是为了我大盛的江山着想!陛下年轻,若没有老臣在侧辅佐,日后这座江山定会乌烟瘴气!”
不知是谁又哼了一声,紧接着说:“你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众人循声看过去,出乎意料地发现说话的人是宋南曛。
今日孟颜渊谋权不成,与其说他最记恨宋澜,倒不如说他最记恨宋南曛,“南曛郡,老夫可是尽心尽力辅佐你的,你怎能如此不知好歹!”
宋南曛又是一笑,从人群中走出来,然后问孟颜渊,“到底是谁不知好歹?”
话音落下,他便从宽大的袍袖中掏出来一摞信件,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扬了扬:“这是你结党营私的证据。”
扔在地上,又去拿下一封。
“这是你撺掇我谋权篡位的书信。”
“还有这,是你买通刑部尚书往梅少傅身上安插罪名的口供。”
“最后这一封,是你在民间散布谣言的证据。”
宋南曛每拆完一封就将之扔在地上,也不管别人看不看,到最后瑶光殿的玉砖地面堆满了杂乱的罪证,竟是一言以蔽之——罄竹难书。
孟颜渊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他嫌恶地踢了地上堆着的书信一脚,三令五申道:“老夫是为了大盛!”
“你究竟是为了大盛,还是为了自己的权势?”宋澜坐在上首倾了倾身子,冷声道,“孟颜渊,都到这时候了,你还不肯认罪吗?”
孟颜渊筹谋了一辈子,要他认输谈何容易,即便面对数不清的罪状,也只是再度拂袖:“老夫为何要认?陛下任人唯亲,费了天大的功夫去给梅景怀证名,想要让他官复原职,却不肯听老夫一句谏言,这天下早晚有一天要毁在陛下手里!”
孟颜渊言语张狂,但说的却不是没有一点道理,依大盛朝律,梅砚虽罪不致死,但经此一遭民间已有传言,猜测宋澜梅砚之间绝非天子与朝臣那么简单,若再这么下去,局面恐怕不受控制。
梅砚的眸子垂了垂,再抬眸时仍是那副疏淡之色,笑道:“左相多虑了,陛下不会任人唯亲。”
这下轮到孟颜渊一愣,“什么意思?”
“因为我不会再入朝为官。”
他站在明晃晃的光影中,茶白色的纱袍干净到没有一丝杂质,一双温和的杏眸里似乎含着笑,显得整个人从容而又疏淡,而他身上如梅似竹的气度却又那样鲜明,光影泛泛,透出一身清傲。
恍惚中又让人想起那两个词——雪胎梅骨,醉玉颓山。
梅毓此时离他最近,闻言下意识侧手看过去,刚出口叫了句“景怀”,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景怀是打定了主意的。
不知是谁先开了口,说了一句“梅少傅大义。”
宋澜仍坐在上首,但显然因梅砚的话而沉不住气了,正想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忽听孟颜渊仰头笑了笑,以迅雷之速从袖中掏出了一把匕首,然后三步并两步迈上了宋澜脚下的台阶。
他听见梅砚的话,看见朝臣的反应,大约觉得自己手里再也没有什么胜算,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想要弑君。
瞧见没有,这才叫弑君。
群臣乱作一团,梅砚的心骤然收紧,一时间有人嚷着“保护陛下”,有人忙着朝殿外殿外,唯有宋澜依旧坐在龙椅上,脸色很是从容,已是年迈的老者哪里会伤得了他?
然而没等他出手,便有一只羽箭从瑶光殿外破空而来,直直穿透了孟颜渊的心口。
老者颓然倒地。
瑶光殿门口,段弦丝手里握着一只空了的弓,然后颇为嫌弃地甩了甩手,“啧,你们大盛的朝堂真乱。”
……等到震惊过后再回头去看,却只见孟颜渊倒在那一堆书信罪纸之中,胸口的血迹从朝服中洇出来,逐渐将那一抔宣纸染红,人已然是气绝了。
宋澜盯着孟颜渊的尸体看了会儿,然后蹙了蹙眉,十分不领情地说:“朕又不是制不住他。”
段弦丝扭头就走,合着就是来看热闹的。
杭越从人群中出来,探了探孟颜渊的脉搏,然后跪地道:“孟党已然伏法,臣贺陛下肃清朝堂之喜。”
紧接着又有一波官员跪地,口中齐呼“陛下万岁。”
大多是朝堂上的新人,却也已经占了文武百官的多半,他们真心实意地服了宋澜。
这座朝堂覆盖多年风雪,曾被蛀虫凿穿了屋梁,曾骄奢淫逸藏污纳垢,但终究还是等来了风雪散尽、熠熠生辉的那一天。
朝堂肃清以后,民生庶务也都跟着安定下来,整个大盛都朝着安居乐业这四个字发展,百姓的日子渐渐悠闲起来。
除了街头的说书先生偶尔讲一讲当朝帝王和太子少傅梅景怀的事,已经很少有百姓会去主动的探听什么。
一来是皇族的事情知道的多了容易掉脑袋,二来是也实在没什么必要。
因为梅砚果真如他所说,没有继续在朝为官。
他体内血蛊虽除,但毕竟遭了足足一年的罪,又在水牢里待了两天,身子难免虚弱,宋澜便没有执意复梅砚的官职,就连太医也建议他在府上静养。
但梅砚却十分郑重其事地与宋澜围炉夜话到天亮,说的只有一件事。
“青冥,我想去钱塘。”
原本以为宋澜会一哭二闹三上吊地不让他走,谁知宋澜只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便点了点头,“钱塘清静,的确适合少傅休养。”
梅砚愣了愣,心里在想早知道就不准备那么多劝他的话了,到头来一句也没用上。
梅砚带着东明一走, 就是两年没有回来。
期间梅毓带着妻儿回去探望过两位外祖,沈蔚也在回乡省亲时顺路去钱塘见过梅砚,就连宋南曛都嚷着去江南游玩了一回。
偏偏宋澜一趟也没去过, 他只是把自己埋首于朝政之中,宵衣旰食,朝乾夕惕, 将整个大盛治理得井井有条, 上至朝臣下至百姓无一人不说一个好字。
若非知道宋澜与梅砚的书信来往不断,梅毓都要开始怀疑他和梅砚是不是已经散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