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惊觉就在他们灼灼的注视下,缓缓点了点头,这已经是很体面的死法。
他想要张嘴说话,嘴角的血却越流越多,最后摇摇欲坠地说:“对不住了景怀,这血蛊,我制不住了。”
控蛊之人一死,梅砚体内的血蛊便会彻底失去控制,不知还有多少时日可以活。
——宋澜是最先想到这一点的。
“段纸屏!”宋澜甚至在想吞金之后还有没有可以挽救的措施,却见段惊觉已经缓缓地倒在了地上,抬头看向周遭已经是一片废墟的屋舍,虚弱地笑了笑。
“我这样的人,死了是要下地狱的吧。”
他闭上眼睛,气息越来越不可查。
“无所谓了,我对这人世,早就没什么留恋了。”
柳眼含春,再没睁开。
一个人,用他妖惑众生的好皮囊演了三十年的戏,引得看客痴迷,时局错乱,到最后徒劳无功,他施施然地来,又施施然地去,那戏也终于落幕了。
站在门外的段弦丝转过身闭上眼睛,遮住了杏眸中隐隐泛出来的泪光。
似乎一切都在随着段惊觉的死,尘埃落定。
第113章 回家
润兴四年七月, 南诏王病逝,南诏郡主段弦丝登上王位,与宋澜签下议和书, 许诺两朝修好,再无战事。
七月中,宋澜率众人启程回朝。
宋澜来的时候带了三万大军, 足可谓是浩浩荡荡, 回程时人数没少太多,却显得落寞了些。
宋澜与梅砚同坐一辆马车, 廖华、杭越与沈蔚等人都骑马,三万大军一路随行。分明是声势浩大,可从南诏到盛京的官道上却静悄悄的, 除了哒哒的马蹄声,连人说话的声音都没有。
这种压抑的氛围持续了许多天,没有一个人说是为什么。
路上有个小将摔了马,引得周遭人一阵哄笑, 被廖华冷着脸呵止了。众人立即噤声, 有些担忧地看向那辆沉默的马车。
马车上, 梅砚被宋澜揽在怀里,一张如玉的脸上满是苍白与疲惫, 薄唇轻抿, 却看不到一丝血色,他的呼吸很轻, 正沉沉睡着。
宋澜的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身上的红疹已经全好了, 可眼白却又布满了红血丝, 连从前的狠厉和偏执都找不到了, 那是因为这些天来,他总是会目不转睛地盯着梅砚看。
那是一种患得患失的眼神。
梅砚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
自段惊觉死后,他体内的蛊虫就彻底失去了控制,几乎时时刻刻都在疼,那颗饱受折磨的心脏受不了这样的折腾,连跳动的幅度都一天比一天小下去。
梅砚很能忍疼,但精神却越发不好,宋澜见不得他再自伤,就常常把他揽在怀里劝他睡觉,“少傅,睡着了就好了。”
梅砚听话地倚在他怀里睡,这几天里睡着的时间甚至比醒着的时间还要长。
宋澜就这么静静地垂眸看着他,恨不得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段惊觉刚死的时候,宋澜因为梅砚身上的血蛊闹过也疯过,他拿剑抵在大夫的脖子上让他们想解蛊的办法,甚至含着泪求段弦丝去找医术更高明的大夫。
到最后,颤颤巍巍的老大夫跪下说“陛下饶命”,骄矜的段弦丝也红了眼眶说“宋青冥你别这样”。
宋澜当时想死的心都有了,后来是梅砚吻了吻他的唇,说:“青冥,我们回家。”
宋澜回给梅砚一个缠绵的吻,心里不知是怎么想的,只是点了点头,答应了,“好,少傅,我们回家。”
家在盛京城,大盛最繁华处,从南诏快马加鞭回去也要走小半个月。
没人知道梅砚能不能撑到那个时候,但没人敢多说一句话。
宋澜坐在马车里抱着梅砚,忽然想起一个词来。
日薄虞渊。
他就那么盯着梅砚,看着那个雪胎梅骨、醉玉颓山的人一寸寸衰败下去,看着他精致清透的面容一寸寸衰弱下去。
良久,宋澜的眼中滚出一滴泪,马车晃动着,那泪就落在了梅砚的脸上。
梅砚像是被惊了一下,瞬间就睁开了眼睛,一双杏眸盛着款款温光,浅淡的瞳孔却带着一股飘渺,他倚在宋澜怀里,仰头看着宋澜,然后浅浅地笑了一下。
抬手抚上他的脸:“怎么哭了?”
大约是因为身体太过虚弱,梅砚的声音很小,透着些慵懒的意味,似乎这只是一个春宵苦短日高起的上午,寻常到不能再寻常了。
宋澜眼眶红红的,把梅砚揽得更紧了些,低头问:“少傅醒了,还疼不疼?”
梅砚疼,时时刻刻都在疼,即便睡着了也会被那疼魇住,但他不想让宋澜心疼,便只摇了摇头,笑着说:“你亲我一下,就不疼了。”
宋澜没有片刻犹豫,探首就吻了他,吻痕落在额头上,大概是觉得不够,就顺着额头落在鼻尖,然后落上嘴唇。
灼热的气息吞吐不及,像疯魔的鱼探出水面,是一种带着报复意味的爱怜。
梅砚有一种快要窒息的错乱感。
宋澜是在梅砚咬他嘴唇的时候才把人松开的,狭窄的马车里,两人四目相对,宋澜问:“还疼吗?”
梅砚惨然一笑,抬手碰了碰自己的心口,说:“还疼。”
他嘴角的弧度像含着宠溺,因他身上的蛊,因他越来越看不到的明天,他迫切的想要把最后的温柔都留给这个尘世。
宋澜很清楚梅砚想要什么,但他给不了,又或者说,是他不敢给。
他伸手抿了抿梅砚额前湿乎乎的发丝,极缓地说:“少傅,不可以。”
梅砚笑了笑,终究没有再坚持。
他抬手掀开了马车的车帘,看见外面郁郁葱葱的一片,是生意盎然的盛夏,蝉鸣枯燥,晌午的阳光刺眼,廖华等人骑马在侧,似乎一切都很正常。
可他觉得冷。
“青冥。”梅砚忽然开口。
宋澜应他:“少傅,朕在。”
“陪少傅说说话吧。”梅砚动了动,轻轻靠在他的怀里,说,“没日子了。”
宋澜一僵。
这段时间以来,他们没人主动开口提这个话题,只是宋澜会问他疼不疼,梅砚说疼,宋澜便吻他,似乎真的亲一下就不疼了。
可再怎么规避,也终究要面临天不假年的现实。
梅砚有些话想说了,不吐不快。
“青冥,若是血蛊真的无解,我终究会有抗不过去的一天……”
“少傅。”
梅砚刚一开口就被他打断,却并没有恼,只笑了一下说:“你听我说完,你心里想的什么,我很清楚,所以我不许。”
这一次宋澜没再开口,只是沉着脸听梅砚说:“我知道你记着我们曾说过的‘生同衾,死同穴’,可你是大盛的帝王,是这大盛百姓的天,你若不管不顾地随着我死了,这座江山怎么办?”
宋澜抿了抿唇,仍旧不愿意深想这件事,只是干巴巴地说:“朕说过的,少傅是朕的命,江山与朕有何干,朕只有少傅。”
言外之意,少傅要是死了,朕也不会独活。
这是宋澜在被段惊觉威胁之后第二次动了想要弃江山于不顾的念头,梅砚却没像上次一样动气,或许是因为他太了解宋澜,又或许是他真的没了力气,所以他只是垂了垂眼睛,笑着说:“我这一生,年少是贵胄公子,年长是朝中文臣,唯一能做的就是教好你,而如今你已经是万世盛主、开元明君,我实在已经很知足了,青冥,我身上背着杀孽,我不冤。”
话音落下,马车里是长久的寂静。
宋澜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似乎没想到梅砚还在执着于他逼死先帝的事,那分明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宋澜的思绪飘飞了很久,久到梅砚几乎要再度睡过去,宋澜才终于开口说:“朕一定有办法替少傅解蛊,兄长、鸾音、皇叔,还有小东明,那么多人都等着少傅呢,他们都盼着少傅能好好的。”
梅砚笑着应了声,知道他都听进去了,不介意再哄一哄他,一笑过后便又阖了眼睛,他真的有些累。
马车外的树荫一寸寸挪过去,炙热的阳光透过车窗的缝隙落在梅砚脸上,他感受到了那道光,然后闭着眼睛问宋澜:“快到盛京了吗?”
宋澜说:“快了。”
快了就好。
官道两旁是起了又歇的蝉鸣,不知名的树木争相繁茂,浓郁的绿滋养出无限的生机。
马车行得很慢,廖华面无表情,杭越与沈蔚却时不时地想要往那辆马车看一眼。
那是一辆朝着渺茫希望步履不停的马车。
七月末,宋澜一行人行到了盛京城外。
城门大开,百官相迎。
宋澜亲自扶着梅砚下了马车,晨阳依旧刺目,梅砚有些不适地眯了眯眼睛,却并没有表现出什么来,他掩饰得真的是很好,依旧含着疏淡的笑意,如同从前一般。
百官跪迎,领先那人是孟颜渊,浩浩荡荡叩拜陛下万岁。
宋澜心中一沉,忽然想起他与梅砚从钱塘回来的那一次,也是这般情景,只不过那次站在前面的人不是孟颜渊,而是周禾。
子春啊,明明是那么好的子春,怎么忽然就没了呢。
宋澜压下心中的酸涩,抬眼扫过众人,然后与同样发觉异样的梅砚对视了一眼,冷声问:“怎么没看见梅尚书?”
百官皆在,唯独少了梅毓。
孟颜渊便起身,捋着胡子笑了笑,回答道:“回陛下,近日朝中牵扯出一桩旧案,老臣怀疑梅尚书与此案有关联,便做主停了梅尚书的职。”
宋澜隐隐觉出不妥,冷眼看向孟颜渊,问:“梅尚书人呢?”
“就在他自己府上,那案子还没查清楚,况且梅尚书也只是有牵扯,而非主谋,老臣是不敢诘难的。”
听到梅毓没事,宋澜稍稍定了定神,却又默了片刻,侧身一步将梅砚挡在了自己身后,然后挑眉问孟颜渊:“什么旧案,至于这样兴师动众?”
文武百官在列,百姓攒动在后,不管是什么旧案说出来都会闹得人声鼎沸,而孟颜渊就像是算计好了一样,非要把事情晾到明面上。
他嘴角一勾,再度捋了捋胡子,说:“事关先帝遭人刺杀一案。”
一语既出,满堂皆惊,知情的官员尚好,后面的百姓却是真的炸开了锅。
宋澜心里那点隐约的担忧终于成为现实,他想到了孟颜渊会说出一桩惊天秘闻,却没想到他要说的会是先帝的死。
宋澜很想回头看一眼梅砚,但他不敢,迫在眉睫的紧迫感压迫了他,他甚至都来不及去想孟颜渊是从哪儿得知的隐情,
只是强装着镇定说:“左相开什么玩笑,众所周知,父皇分明是突发恶疾而死。”
“陛下!”孟颜渊含笑揖了一礼,朗声道,“关于先帝驾崩一案,老臣有确切的人证,当时所有在瑶光殿当值的宫人都说,先帝驾崩的那天晚上,只有一个人面过圣。”
宋澜觉得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他问:“……谁?”
“梅景怀!”
孟颜渊抬手朝着宋澜身后一指,而后便有数十个刑部的衙差涌了上去,生生钳住梅砚的胳膊,将他从宋澜身后拉了出来,那架势像是要将他直接押入刑部。
梅砚身体虚弱,并不能承受这样的力道,但始终抿着唇未发一言。
宋澜却彻底火了,责令廖华等人去拦衙差,自己去拉梅砚,恶狠狠地问:“孟颜渊,你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孟颜渊像是做好了十足的准备,不紧不慢地说:“陛下,事关先帝的死,老臣不能不秉公办事,陛下若是执意阻拦,老臣只有行清君侧!”
“清君侧”三个字一出口,气氛一下子僵持了下来,孟颜渊势力庞大又位高权重,或许真能请命废了宋澜,而宋澜并不惧怕,嗤笑一声说:“朕看谁敢。”
也就是这当口,忽然有人唤了一句“皇兄”,宋澜顺着看过去,只见许久不见的宋南曛从人群中走过来,稚嫩的脸孔多了几分冷漠,却还是直视宋澜的目光,“臣弟以为,事关父皇的死因,不能徇私。”
梅砚始终没有说话,此时却抬头看了宋南曛一眼,宋南曛也坦坦荡荡回视过去,四目相对间,俱多了一丝看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宋澜却没发觉什么,正要呵斥宋南曛,却见后面的官员呜呜泱泱跪了一地,异口同声道:“请陛下严查此案,切勿徇私枉法。”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此时的文武百官是对宋南曛十分信服,宋澜都被气笑了,指着宋南曛说:“朕把国玺给你是让你监国,你却借此机会与孟颜渊勾结笼络朝臣,宋南曛,朕竟然是看错了你。”
宋南曛抿着唇没说话,而一众朝臣却又开始吵嚷,句句不离要严惩梅砚。
场面一度混乱,宋澜看了看宋南曛,看了看孟颜渊,又看了看被人钳住一只胳膊的梅砚,忽然感到了一丝慌乱。
他从没有过这么慌乱的时候,几乎想要自己动手宰了孟颜渊,就在他四处找刀的时候,梅砚握住了他的手腕。
他的少傅笑了笑,说:“青冥,我去刑部。”
第114章 旧案
沉寂了四年多的旧案在一夜之间被重新揭开, 盛京城里的闲言闲语越来越多,有多年前辞官的老臣出面作证,说先帝就是死于梅景怀之手, 也有义愤填膺的百姓往尚书府里扔石子儿,指责梅氏是罪臣之后……
宋鸾音一桶水泼出去,“滚!”
人群悻悻散了, 可言语间的风向却变得离谱, 有人声称上柱国徐玉璋是枉死的,还有人请命要恢复徐清纵太后的尊名。
不用猜都知道引导这些口风的人是谁, 除了孟颜渊,没人想看到这样的局面。
瑶光殿里,宋澜几乎将能砸的东西砸了个精光, 一封又一封的奏折被撕得粉碎,盛着朱墨的砚台被摔在瓷枕地上,朱墨溅出来,像许多年前的血。
宋澜颓然坐在一片狼藉中, 像是自言自语地说:“是朕小瞧了孟颜渊。”
孟颜渊这步棋下得太大了, 宋澜开始怀疑他早就知道先帝的死因有异, 所以才会在这些年里不断与自己作对。包括曾经借病告假,包括曾经逼死周禾, 他真正想要的其实就是眼前这个局面。
他曾将先帝的死遮掩得很好, 曾将梅砚干干净净地从那场祸事里摘出来,可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如果孟颜渊真的起了疑心, 还是很容易就能查到当年的旧事。
天顺年间的老臣, 瑶光殿里的宫人, 装殓先帝遗体的道士……人人都成了揭开这场旧案的证人, 他们言辞凿凿,得理不让。
宋澜觉得是自己错了,甚至开始怪自己当初没有狠下心将这些知情的人斩尽杀绝,所以才留下了今日的隐患,以至于那个清清白白的梅景怀再度成了世人眼里的罪人,他们说:梅景怀罪孽深重。
他当初极尽全力护住的人最终还是没逃过被万人指责的局面。
梅砚出事,梅毓又被孟颜渊的人盯着,宋澜身边可用的人已经是少之又少。沈蔚等人就一直没有出宫,此时正守在瑶光殿中一脸担忧地劝:“陛下,您先不要慌了神。”
宋澜沉默了一会儿,而后似有所感,问:“现在朝中是怎么说的?”
沈蔚道:“满朝文武众口一词,恳请陛下为上柱国和徐皇后正名,还要陛下……力惩景怀。”
宋澜神色很淡,竟真的没有多么慌乱,只是冷冷地笑了声,说:“他一个也别想。”
杀伐果断的帝王不会轻易妥协,更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梅砚被逼上绝路。
杭越似有所想,迟疑问:“陛下,您打算怎么做?”
宋澜问:“宋南曛呢?”
他的国玺还在宋南曛那里,没有国玺,许多事情都办不成,堂堂大盛的帝王也被制肘,显得缚手缚脚起来。
杭越迟疑了一下,还没等答话,就看见廖华从殿外进来,说陆延生来了。
陆延生依旧是那副老成持重的样子,和宋澜走之前没什么两样,他进殿后恭恭敬敬地朝着宋澜行了一礼,而后又与沈蔚和杭越打了招呼。
宋澜沉着一张脸看他,半晌才问:“陆祭酒,你来做什么?”
陆延生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宋澜这话是什么意思,宋南曛把持国玺不放,有犯上作乱之嫌,而他是宋南曛的先生,便有助纣为虐的嫌疑。
陆延生撩袍跪下,似乎并不惧怕宋澜的猜忌,依旧从容地说:“臣去见过梅少傅了。”
就这么一句话,宋澜的气势就一下子弱了下来。
梅砚入刑部已经有两天了,这期间刑部被好事的百姓们围得水泄不通,兼之孟颜渊派了人把手,宋澜竟是连梅砚的面都见不上。
堂堂帝王被架空了权势,也不怪他掀桌子。
陆延生像是知道宋澜在想什么,先他一步就解释了起来:“刑部此时有重兵把守,臣也没那么大的能耐进去,是琼然带臣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