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澜摸了摸下巴,一脸无所谓地说:“放心,鱼里没毒,是朕吃鱼过敏。”
“啪”地一声,段弦丝将手里的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压着怒火说:“宋青冥,你是故意的?”
宋澜坦然直视她的目光。
午后的阳光从窗隙散落进来,细致地给屋里的人和一桌子膳食渡上一层金光,段弦丝的头发沐在光里,可以看出微卷的弧度。
宋澜忽然若有所思地问了句不相干的话:“小郡主,你们南诏人的头发一贯是卷的吗?”
段弦丝横眉怒视,又有些不可思议地问:“你吃鱼生疹不说,脑子也会糊涂?我的头发是直还是卷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宋澜撇撇嘴,竟是颇有耐心地解释,“朕和你说过,你与朕的爱人十分相似,连头发也是。”
他说着竟眯起眼,开始细细打量段弦丝的五官,越看越觉得与梅砚十分相似。
段弦丝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腾”地一下子站起来,指着宋澜说:“我管你有没有爱人,管你是不是吃鱼过敏,今晚的婚成也得成,不成也得成。”
“这么霸道么。”宋澜懒懒地往身后的椅背上靠了靠,脖颈处露出来的红疹越发明显,已经到了十分严重的地步,他却毫不在意地说,“朕倒是无所谓,只要郡主不怕朕这个样子会让你丢了面子就行。”
生疹生到这个程度,且不说会不会危急到性命,能不能走路都是个问题。
宋澜这是拿命在赌。
段弦丝是个聪明人,不会看不出宋澜到底是什么意思,只是语气十分不解地问:“我不明白,与我成亲有什么不好的,只要成了亲我就会让你见我大哥,南诏与大盛也会再无纷争,你既已经答应过我会与我成亲,为何又要出尔反尔?”
“你的确不明白。”宋澜垂下眼睛,语气已经有些低沉,笑了笑说,“朕当初答应你的条件,不过只是权宜之计,如今朕的部下已经入了城,朕有了更多的筹码。朕不是那一言九鼎的帝王,也不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君子,朕登基四年,称赞朕是贤王明主的百姓只在少数,大多数的人都觉得朕杀伐果断、不择手段,甚至没脸没皮……”
宋青冥,你要不要脸?
宋澜的意识开始恍惚,迷迷糊糊地,似乎看到了梅砚的影子。
少傅啊,朕不要脸惯了,但朕不会负你。
他大概烧了起来,神智已经不太清醒,却觉得梅砚的身影越发清晰起来,甚至听见了梅砚的声音。
他听见梅砚说:“谁要成亲?”
“……朕不成亲。”
“宋青冥,你要成亲?”
宋澜心里隐约闪过一丝古怪,强打起精神抬了抬眼皮,然后就看到了更奇怪的一幕。
房间的门大开着,门口站了一个逆着光的身影,虽看不清楚面容,却又极其熟稔,消瘦的身形清然而立,隔着老远就能感受到一股子如竹似梅的气度。
是他心心念念了太久太久的人。
“少傅?”
宋澜游移不定地开口唤了声,却又晃了晃脑袋,觉得自己一定是眼花了,笑话,少傅怎么会出现在南诏。
然而下一刻,那个站在光里的身影就快步走到了他身前来,一手将摇摇欲坠的他揽在怀里,同时回头对站在一旁完全懵住的段弦丝说:“快命人去取药,他吃鱼是会出人命的。”
被梅砚揽在怀里的宋澜晕过去之前终于确定了一件事——真的是少傅。
梅砚低头看了满脸红疹的宋澜一眼,有些心慌地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见他只是晕过去才松了口气,再度催促段弦丝:“还不快去,郡主真想看着他死在这儿?”
段弦丝看着突然闯入别院的男人,一时怔住,只见他生得一副清癯面容,一双杏眸含着温光款款,整个人都罩在那件浅雾色的衣袍间,清疏冷淡中透着些许病态,却仍然遮掩不住那副清傲的气度。
不知道是被他周身的气度所震撼,还是惊异于那张与自己生得极其相似的面容,总之段弦丝呆了半晌,许久才反应过来命人去取药。
南诏百姓擅医者多,别院里更是不缺大夫,药很快就煎好送了过来,梅砚亲自坐在床边喂宋澜喝药,动作轻柔至极,眼底是遮不住的心疼。
段弦丝在桌边坐下,静静地看了梅砚一会儿,然后开口问:“你是何人,如何闯入我的别院的?”
“梅砚,梅景怀。”梅砚眼睛都没抬一下,淡淡说,“今日南诏城似乎很热闹,守卫松懈,想要找到这里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梅砚自离开盛京城之后便一路马不停蹄,风擦露宿数日,总算在今日晌午到了南诏城,原本担心入不了城门,却见城门大开,城内张灯结彩,像是有什么喜事要办。
梅砚与沈蔚等人一道入了城,而后便分头打听宋澜的下落,稍稍一打听,就知道了宋澜人在郡主府别院的事,自然也知道了这场轰动整个南诏城的婚事。
段弦丝打量了梅砚一会儿,然后若有所思地说:“宋青冥说他有一个爱人,想必就是你?”
梅砚倒是没想到宋澜会把此事说给段弦丝知晓,面上却也没有显露多少意外,只是“哦”了声,浅浅抬起一双杏眸,笑问:“郡主如何断定是我?”
段弦丝挑了挑下巴,似不愿承认,但又不得不说:“他说你我二人长得很像。”
梅砚抿唇不语,只是默默喂着宋澜喝药,等到一碗药尽数喂完以后才搁了药碗,抬头看着段弦丝说:“郡主,你该称我一声表兄。”
段弦丝明显一呆, 愣了一会儿才问:“你当我傻么,你难道不是大盛人?”
梅砚含笑,气度疏淡从容, 淡淡说:“如果段酥蓉是郡主的姑母,那我便是郡主的表兄。”
“我姑母?”
段弦丝年纪小,她出生的时候段酥蓉已经过世, 但仅仅是看梅砚那张与自己极为相似的面容, 也隐隐信了梅砚的话。
“我姑母竟留有孩子么……”
当年南诏内乱,城中混杂不堪, 南诏王担心自己的妹妹被战乱所迫,便让部下护送她出了城,谁知这一去就没了音讯。
昔日的南诏郡主再度回城的时候, 早已成了黄土一抔。
梅砚将段弦丝的反应看在眼里,他没说什么,转头又给宋澜捏了捏被子,淡淡说:“郡主可以不信我, 但还请郡主让我见一见南诏王。”
樱桃色的指甲在桌面上点了点, 段弦丝隐隐约约感觉到事情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她自己的控制范围。
她叹了口气, 又看了尚在昏迷的宋澜一眼,妥协:“可以, 我现在就带你去见我父王。”
段弦丝说着就要走, 却见梅砚坐在床边动也没动,嘴角含着笑说:“不急, 我还有话与他说。”
段弦丝顺着梅砚的目光看了正昏迷着的宋澜一眼, 一脸莫名其妙地问:“他不是正昏着?”
梅砚轻轻拍了拍宋澜的脸, “青冥, 别装了。”
宋澜应声睁开了眼睛。
段弦丝已经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保持淡定, 她抬起一双娇俏的杏眸,满是不可思议地看着刚刚睁开眼睛的宋澜,以一种被人戏耍的语气问:“宋青冥,你是戏弄我的?”
宋澜眼眸微垂,满脸都是说不出的虚弱,倒是没有与段弦丝开玩笑的心思,低声说:“没有,朕戏弄你做什么。”
“他没有骗郡主。”梅砚忽然接了话,且伸手替宋澜拨了拨额前的湿发,笑道,“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我。”
宋澜应该是醒了有一会儿了,段弦丝看不出来,却逃不过梅砚的眼睛。
段弦丝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梅砚刚进门时问的那句话。
——宋青冥,你要成亲?
啧啧啧。
宋澜被梅砚说中心思,面上竟又多了两分窘迫,伸手扯了扯梅砚的衣袖,软软地唤了一声“少傅。”
段弦丝忍不住伸手扶额,“不是,那鱼将他脑子毒傻了?他怎么软得像只羔羊。”
梅砚依旧从容不迫地说:“那倒不是,他在我面前,素来像只羔羊。“
段弦丝:……
宋澜竟是越说越来劲,攀着梅砚的胳膊又道:“关山路远,少傅身体不好,怎能跋涉千里到南诏来?”
梅砚“哼”了声,面色有些不悦:“我若不来,竟不知道陛下要成亲了。”
宋澜被梅砚的目光盯得面红耳赤,挪了挪身子,把自己的半张脸都埋到了被子里,十分大义凛然地说:“朕宁死都不会从的!”
段弦丝算是见识到了宋澜的“不要脸”究竟到了一种怎样的地步,眼下竟被逼得哑口无言,半晌才说:“当初不是说好了的……”
宋澜虽病着,嘴上却比她快得多,不等段弦丝说完就插嘴打断:“朕只许诺帮你平定九部内乱,可没答应要与你成亲!”
段弦丝一噎,想要再反驳,却意外地发现宋澜这话没说错,他的确没有亲口答应过什么。
“所以你宁肯吃鱼用自己的性命拖延时间,也不肯与我成亲?”
宋澜大抵是听不得这个“鱼”字,登时又难受起来,用被子掩着唇咳嗽,一时脸都红了。
他心里装着一个梅砚,自然不会与旁人成亲,也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若是段弦丝执意逼自己,他便是赌上这条命也不会妥协。
宋澜这般咳了许久,硬生生把梅砚咳心疼了,他伸手掀开被宋澜攥着的被子,细细查看了他面颊上生出来的红疹,柔声问:“怎么样了,要不要再请大夫来看一看?”
宋澜压下咳嗽,红着脸摇了摇头,道:“没事,刚才那碗药喂得很及时。”
梅砚稍稍放下心,却还是忍不住说:“日后不许再用自己的性命做赌注,你是大盛的帝王,你若有个好歹,让大盛的百姓怎么活?今日你便是真的娶了别人,我又能说什么不成?”
宋澜一口一句“朕知道了”,末了却伸手攀住了梅砚的脖子,因那鱼肉他有些发热,整个人几乎是虚哒哒地挂在梅砚身上,软着声音说:“少傅听听自己这话,好醋啊——”
梅砚见宋澜左臂使不上力气,这才想起来他身上有伤,连忙扶着他躺下,伸手就要扯他的衣带,“你的伤怎么样了,我看看。”
宋澜撒娇卖乖,没事也要说有事,“少傅,还疼呢……”
眼看着宋澜的衣带即将要被梅砚解开,段弦丝实在待不下去了。
“等一等。”段弦丝扶着桌子站起来,看也不看宋澜和梅砚,没脾气地说,“求你们,让我先出去。”
“吱呀”一声,房门不带犹豫地关上了,梅砚拍了拍宋澜扯着自己衣袖的手,没好气地说:“好啦,人都走了。”
宋澜却不依不饶,“少傅,当真疼。”
梅砚拗不过他,又确实挂念着他肩膀上的伤,最终还是解了衣带,看着那处早已结痂的伤痕,不由得出了神。
“怎么伤得这样重?”
宋澜笑笑,捏着梅砚的手指往自己的肩上摸了摸,有些委屈地说:“少傅别小瞧了那段弦丝,她是个狠人。”
梅砚叹口气,取过床头放着的祛疤药膏给宋澜抹了一遍,边抹边说:“她若真的心狠,恐怕你已经没命了。”
宋澜低笑,继而“嘶”了声,像是忽然反应过来一般,“少傅方才说自己是段弦丝的表兄,是真的?”
“是真的。”
梅砚没瞒他,当下便将自己的身世交了个底,从多年前的九部内乱讲到段酥蓉,又从段酥蓉讲到梅成儒和唐尺素,讲到最后的时候,自己竟先红了眼眶。
他经世飘零久,曾是世家公子的出身,也曾打马归来赴琼林宴,却不想行经世间二十余载,至今才知血脉缘起处。
宋澜的眼眶也有些泛红,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从身后将梅砚揽在了怀里,似乎也要将那颗饱经摧残的心脏揽在怀里一般。
“少傅与段弦丝实在相像,朕早该想到的。”他顿了顿,忽然又说,“少傅,那段纸屏……”
梅砚苦笑:“嗯,我与纸屏,也是表亲的兄弟。”
宋澜竟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表亲”二字,让他想到了周禾。
天下间的因缘际会数不胜数,为何阋墙之祸又如此层出不穷?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里,房门被敲响了,进来的是一个怯生生的小丫鬟,手里还抱着两身精巧华贵的喜服。
“哗——”
喜服被小丫鬟摊开在桌面上,闪着光的宝石珠子叮当作响。
宋澜愕然,问:“这是做什么,还要成亲?”
宋澜生得俊朗,但并不多和善,即便此时病着也仍然颇具气势,一句话就吓得那小丫鬟结巴了:“郡主说不不不,不能浪费!”
宋澜拧眉,“什么意思?”
就当他们疑惑之际,只听段弦丝的声音隐约从窗外传进来:
——“还成什么亲啊。”
——“你,把这同心锁送进去。”
——“还有这交杯酒也送进去!”
屋里的小丫鬟欲哭无泪,开门把另一个丫鬟送来的同心锁和交杯酒一同摆在桌子上,颤颤巍巍地冲着宋澜和梅砚行了一礼,欲哭无泪地说:“郡主说,祝您二位……百年好合!”
说罢落荒而逃。
宋澜看着桌面上摆着的婚服与喜酒,一时竟觉得有些窘迫,一张脸红了个彻底,也不知是因那疹子还是因那羞赧,整个人都出了一层虚汗。
“少傅,朕同段弦丝说过朕有爱人的。”
梅砚没理他,起身就往桌边走,满是好奇地拿起桌子上的婚服细看。
从宋澜的视线看过去,只能看见梅砚清癯的背影,不知怎么,他竟有些慌乱,索性撑着胳膊把自己靠在床头上,冲着梅砚的背影喋喋不休:
“这段弦丝也真是孩子心性,怎可如此捉弄朕与少傅。”
“再者说了,朕与少傅又不是没有婚书,哪里需要她祝我们百年好合了。”
“少傅你怎么不理朕了……”
宋澜这话还没说完,忽然觉得自己眼前扑过来一阵红,紧接着头上就被蒙了个东西,他伸手一捞,正是婚服中的一件,是被梅砚扔到他头上来的。
梅砚正站在桌边往那玉盏中斟酒,一副天成玉颜无可挑剔,嘴角亦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他看也没看宋澜,只是笑着说:“穿上,别让我说第二遍。”
宋澜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少傅是什么意思,低头往自己手里抓着的婚服上看了一眼。
……好极了,是那套女子的婚服,应该是段弦丝给她自己准备的。
他只见梅砚端着酒盏,款步朝自己走过来,温润从容之态一如当初。
酒盏被递到唇边,他听见梅砚说:
“你就当我是来抢婚的。”
第111章 会面安可知
次日一早, 天又下起蒙蒙细雨,梅砚一人站在廊下听雨,略显形单影只, 宋澜随后拿着一件披风出来,轻柔地覆到梅砚肩上:“雨天有些冷,少傅再加件衣裳。”
梅砚回过头来, 报之一笑, 抬手摸了摸宋澜的额头:“嗯,烧都退了。”
宋澜有些腻他, 伸着脑袋往梅砚的脖颈处蹭了蹭,自然是十分留恋。
“嘶。”梅砚煞有介事地躲了一下,“当心教人看见了。”
“怕什么, 昨夜的交杯酒都喝了。”
梅砚的表情依旧十分抗拒,身体却没再动,由着宋澜腻了上来。
其实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宋澜生疹发热, 身体十分虚弱, 又挂念着梅砚身上的血蛊而不敢动情, 梅砚便让他好好睡了一觉,自己出了趟门。
两人此时正腻歪着, 忽然听见远处有脚步声起, 是段弦丝撑着伞过来了。
段弦丝这天大概是没睡好,早起的时候满脸倦色, 看见宋澜和梅砚的时候更是活像几百年没睡过好觉一般。
宋澜打趣她:“郡主这是怎么了, 连个胭脂也没涂?”
段弦丝已经被宋澜和梅砚磨得彻底没了脾气, 闻言也只是淡淡地瞥了二人一眼, 悻悻地说:“哪像您二位啊, 小别胜新婚,遇人便说自己喜不自胜,交杯酒都喝了我两壶,你们还记不记得这是在我南诏的地盘上?”
“那不能忘,朕与少傅已然收敛许多了。”
梅砚咳了声,没接话,脸却有些红了。
好在听见宋澜说这话的人是段弦丝,便只是打量他一眼,“我看陛下也是容光焕发,要不是我亲眼见到了你吃了鱼而险些没命的样子,真以为你昨天是装的,不像我,一夜之间成了整个南诏城的笑话。”
宋澜昨天确实病得厉害,好在药吃得及时,烧退了以后便没什么大碍了,只是身上生了些红疹,看着有碍观瞻。
梅砚看了宋澜一眼,又冲着段弦丝笑了笑,温声问:“郡主怎会成为南诏的笑话?”
“表兄这就不懂了。”段弦丝已经放弃挣扎地把梅砚当成了自家人,叹了口气才说,“好好的婚不成了,两朝联姻不联了,我一个即将出嫁的郡主不嫁了,难道百姓们会不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