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崖勒马。
“少傅,你会骑马啊?”
梅砚冷冷地乜他一眼,抬腿把人踢下了马背。
自小习武的狼崽子捂着摔疼了的屁股愣愣地看梅砚,满眼难以置信,万没想到他那个满身文气儿的少傅不只会骑马,腿劲儿还挺大。
哎呦他的屁股……
这么一番折腾,宫门自然是下钥了,梅砚出不了宫,只好在东宫里将就一晚。
宫人们瞧见太子殿下湿漉漉地牵着马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湿漉漉的梅少傅,俱是吓得不轻,忙请了两人入室梳洗,又妥帖地为梅砚收拾出客房来。
太子殿下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先前还只敢趁那几个老少傅睡着的时候给人家的胡子编辫子,如今都敢带着梅少傅策马狂奔了。
莫不是因为梅少傅没有胡子吧?
梅砚有些惧怕这样的电闪雷鸣的雨夜,又睡不惯宫里的玉枕,傍晚的事便时不时地涌上脑海,一时又窘又气,辗转反侧到半夜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来人是廖华。
“梅少傅,深夜打扰,是卑职唐突了,但太子殿下说想见您,不知是否能前往一见。”
梅砚就住在东宫的侧殿,离宋澜只百十步的距离,他想不明白有什么事儿非得让自己过去,但想着那孩子到底是太子,总不好屈尊来见自己这个臣子,便也软了心肠,由廖华带路往正殿去了。
那还是梅砚头一回涉足宋澜的寝宫,乍见之下竟觉得有些心疼。
他虽是贵胄太子,却素来不受帝后待见,小小年纪就被扔在了东宫,无人照拂,屋里许多器具都已经陈旧了,却也不知吩咐人换新的来。
廖华将人带到了,便又退出去,顺带关了门。
“少傅来了?”
梅砚应了声,却没瞧见宋澜的人影,这才发觉他似乎是窝在床帐里同自己说话的。
小宋澜的鼻音有些重,说话也含含糊糊地:“今天的事,是本宫冒失了,本宫就是想气一气你,少傅别见怪。”
梅砚登时觉得好笑,他竟是在同自己赔情道歉?
“殿下,你怎么……”梅砚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受,正要问,却听得床帐子里的人猛地咳了两声。
他心知不对,也不顾君臣之礼,上前拉了宋澜的床帐。
小狼崽子已经烧得满脸通红,正缩在厚厚的被子底下瑟瑟发抖,方才强撑着精神同梅砚道了句歉,此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梅砚下意识地伸手去搭他的额头,竟是滚烫,想是傍晚时分肆意妄为,策马出汗又淋了雨,晚上便发起高热来。梅砚叹了口气,才知道他素来都把自己藏在狼皮底下,也只有烧得有些糊涂的时候,才会像个小羔羊一样软绵绵地给自己的少傅道个歉。
梅砚一时满是心疼,哪里还会责怪少年的顽劣。
“殿下,你还好吗?”
等了须臾,没听见小羔羊出声,梅砚便欲起身去寻廖华唤太医,这时候,衣袖却被宋澜抓住了。
小羔羊烧得眼皮都睁不开,但却死死拉着梅砚的衣袖,嘴里含糊不清:“别去,别去找太医……”
“殿下病了,不看太医,病怎么好?”
“别去,少傅,你不要走。”
梅砚见他如此执着,也不好违他的意思。
“好,臣不走。”
梅砚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温柔的揉了揉他的头发。
梅砚这夜终究没睡成,既答应了宋澜不去寻太医,便只好寻来廖华煎了些退烧的汤药,亲自喂宋澜服了,又照顾他到后半夜,烧才终于退了些。
小羔羊睁开眼睛,眼白泛红,却已经不复方才那般可怜巴巴了。
他见守在自己床前的人是梅砚,颇觉得有些意外,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那发狠的性子又上来了。
“少傅,你是不是也想找父皇告状去?”
“告状?”
“本宫胡闹,想必你心中也气坏了,你找父皇告状去,也就能辞了太子少傅这个官儿了。”雁删停
梅砚瞧着他恶狠狠的模样,此时却只觉得好笑,原来这人清醒了以后便是这样硬撵着人走的,可方才拉着自己的袖子不让走的又是谁?
真是翻脸不认人。
“在臣之前的那几个少傅,就是这般被殿下气走的?”
宋澜好似被戳中心思,有些含糊地摸了摸鼻子,答的却是实话:“那几个都是受不了本宫给他们的胡子编小辫儿才走的。”
梅砚便又笑了。
他生得温和,笑起来便能显出几分亲切,一双杏眼里泛着柔光,醉玉颓山之态。
“臣不走。”
梅砚说着,伸手给宋澜掖了掖被子。
躲在被窝里发的小太子长大了,却如同当年一样可怜,窝在被褥里,烧的满脸通红。
梅砚不断地浸凉了帕子给他换上,却半点效果也没有,他虽不懂医理,却知道这病来势汹汹,许多人都是烧得晕过去,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他看着宋澜气息微弱,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一抽一抽地疼,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疼。
梅砚取下帕子,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宋澜的额头上,似乎要让那份滚烫挪移到自己身上来才肯作罢,可没有用。
冰帕子没有用,他的额头没有用,他滚着泪珠一遍又一遍喊宋澜的名字也没有用。
人总是这样,在仇怨与误会面前倔强到不肯低头,死倔着脾气,死撑着傲骨,直到把那些难言的苦痛放到生死面前,才会明白什么是疼。
这时候的梅砚,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那种感觉。
他不由地想起曾经自己喝下毒酒的时候,宋澜跪在少傅府里哭天抢地;又想起自己拿花瓶碎片割了脖子的时候,宋澜不惜以命相要。
原来求一个人不要死的滋味,是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是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出自《管子》,特此标明。
第20章 神医妙手
梅砚那张清绝的脸上已经满是泪水,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这些积压了多年的眼泪是何时流下来的,这般苦求许久,怀里的人动了动。
“少傅,你怎么哭了……”
宋澜的嗓音哑得太厉害了,梅砚怔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宋澜醒了,他忙起身看过去,却见宋澜半阖着眼睛,脸上的潮红退了些,但煞白。
梅砚不动声色地抹了抹脸,似乎不想让宋澜知道自己方才落了泪,他抬手去摸宋澜的额头,“醒了?感觉怎么样。”
他的额头还是烫,烧并没有退下去。
梅砚见宋澜半阖着的眼睛里一点神采也没有,心里有些着急,又探身唤:“青冥?”
宋澜过了好半晌才应了声,眼眸稍稍转了转,总算有了点活人的气息,他含含糊糊地笑了笑,像是在安抚一个孩童一般的语气。
——“别哭啦。”
梅砚听在心里,压根儿不是滋味。
“觉得怎么样,身上难受么?青冥,我去喊太医。”
没等到梅砚把太医喊进来,宋澜就已经再度闭上眼睛,陷入了比之前更深的昏睡之中。
似乎他方才醒过来,就只是为了和梅砚说一句:少傅,别哭啦。
太医袖子下的手都是抖的,再度为宋澜把了脉,然后抖着回话:“梅少傅,陛下的病……微臣说实在的,方才陛下能醒过来一下,已经能够堪称奇迹了。”
梅砚拧眉:“还能说得再含糊些么?”
太医又一抖,真怕梅砚给他们请命,忙道:“微臣的意思是,陛下这样的病症本是回天乏术,许是梅少傅您这两天照顾得好,陛下才能醒过来这么一回,只是再往后就不好说了。”
梅砚被他气得不轻,指甲都掐进了掌心里:“所以说,你们从一开始就没敢用重药,全是在拖他的病,就等着哪一日把他拖死了,再回头来推卸责任?”
太医跪了一地。
“微臣也没说陛下的病真是无药可救,正在全力医治呀!”
梅砚怒极反笑,不明白身为医者怎么会为了自保而隐瞒实情,更何况榻上躺的那个人,是当今圣上,天子之尊。
“滚。”
不到万不得已,梅砚并不想麻烦段惊觉,但眼下这种情况,显然已经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了。
段惊觉一直陪着周禾在东市救治灾民,赶过来的时候风尘仆仆,便没敢直接入昭阳宫,而是先去沐浴更衣,顶着一身水气进来。
“纸屏。”
梅砚已经在屋里等他。
段惊觉发丝微卷,映着一张面容更显媚态,是人间难遇的南国春景,唯独那双好看的柳叶眼里有些疲惫之色。
段惊觉笑了笑,也不着急,悠悠应了:“景怀,你身子不适么?小东明怎么急成那个样子。”
他要上前去搭梅砚的手腕,梅砚却微微摇了摇头:“不是我。”
段惊觉便默了,在这深宫大院里能让梅砚担忧成这般的……
梅砚已经点了头,“是陛下染上了病,太医不顶用,眼下人病得厉害。”
二人说着便已经入了内寝,明黄的床帐不曾放下,屋里满是苦涩的药香,榻上宋澜热汗频频,连呼吸都是微弱的,已经比先前的时候又严重了些。
段惊觉自然想不到堂堂帝王能病成这个样子,不等梅砚说什么便去搭宋澜的脉,屏息良久,段惊觉眉头轻皱。
他收回手,没说宋澜的病情如何,只道:“我来的时候带了药箱,落在偏殿的浴池边上了,景怀,你差人送过来。”
无需梅砚去吩咐,守在门口的廖华已经亲自去拿了。
段惊觉的药箱里除了一些稀奇古怪的药,便是一副金针,梅砚见到那针便有些慌。
“他这病,竟到了让你用针的地步了么?”
段惊觉的医术天下闻名,针灸之术更是出神入化,传闻他可以用金针贯通人的经脉,逆转人的血气,被人称作起死回生之术。
但梅砚与他相识多年,从没见过他用过这针。
段惊觉取了金针,头一根就缓缓刺入宋澜胸口的一处穴位上,应当是很疼,激得宋澜闷哼一声。
他手上动作不停,待金针入了七八根,才缓了口气与梅砚说话:“那些太医虽怕死,倒也没敢说假话,他们全力救治了,但陛下这病,可不是一般的严重。”
梅砚已经听出来段惊觉的话外之音,便问:“东市灾民的病症如何?”
“都是暑热病,沾上便发热,但两副药下去就能好转,只是会过人而已。”段惊觉顿了顿,看向宋澜:“不像陛下,有濒死之症。”
梅砚的心募地一紧。
“陛下这病也是在东市染上的,且那一日东市的病症还没有彻底发作起来,怎么会病得比旁人还要重?”
段惊觉缓缓摇头:“这我便不知了,许是体质不同,又许是忧思过甚。”
梅砚便没再多问,静静等着段惊觉收针。
如此一番忙碌两个时辰,段惊觉舒了口气,取过笔写了张药方交给廖华,才又回头对梅砚道:“景怀,别太担心。以后我每日都来为陛下施针一回,再配着我新开的药吃,过个六七日,这烧应当就能彻底退下去。”
梅砚与他郑重道过谢,知道他还要去东市,便让东明亲自送出了宫。
廖华去煎药,梅砚便又折回到内寝来,见宋澜还睡着,但已经不像前几日时那样出汗了。
他这一病,已经几日没吃过东西,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瞧着可怜至极。
梅砚想起段惊觉那番话,尚有些惊魂未定。
这只小羔羊,差点就在鬼门关回不来了。
如此过了三四天,段惊觉每日都来,宋澜的病情真就被控制住了,人虽不曾醒过来,但也不再频繁出汗。
梅砚净过手,亲自喂宋澜喝药,宋澜被廖华扶着,已经不再牙关紧闭了。
看着宋澜喝药时紧拧着的眉,梅砚叹了口气,笑道:“一会儿去兑碗蜂蜜水来,我真怕纸屏这药会把陛下苦死。”
廖华亦笑,忙应下了。
“陛下从小就不爱喝这样的苦药,可就是死要面子,就算再苦也会闷头喝了,然后没人处再向卑职讨颗糖吃。”
梅砚搁下碗,拿帕子擦了擦宋澜嘴角的药渍,也想起了宋澜年少时的许多事,嘴角的笑意竟又深了些。
“可不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话音才落下,就有小宫人才禀,说是景阳侯在外求见。
宋澜一病十日,早朝自然上不了,孟颜渊等人早就递了无数封折子,宋南曛也在昭阳宫外头转悠了几个来回,但都被廖华找借口挡了回去。
如今宋澜的病惊动了段惊觉,也就没有瞒着周禾。
梅砚喝了碗药,再度净了手,才出来见周禾。
周禾连日在东市救治灾民,即便进宫的时候换过衣裳,脸上还是有掩不住的倦色,他那双眼睛与宋澜有些像,俱是风流凌厉的眸子。
他像是有些着急,见了梅砚也没多礼,张口就问:“梅少傅,陛下怎么样了?”
“还没醒,但热症已经退了些。”梅砚抬眼看他,有些莫名的好笑:“侯爷昨天才去探望过,今天又来了?”
梅砚说着就给周禾让路,却不想周禾没动。
周禾这人性子急,一遇上事情便会束手无措,梅砚也知道这事,便问道:“侯爷进宫来是有别的事?”
周禾犹自未闻,似在琢磨什么。
梅砚又唤了他一声:“子春?”
“啊……”周禾终于回过神来,这才像是打定了主意,拉着梅砚在殿里坐下,郑重其事地开口:“梅少傅,这事本该求陛下下旨的,可是他还没醒,想必也只有您能给个主意了。”
这话倒是把梅砚听懵了,下意识就问:“什么事?”
“还是灾民的事,如今天气一日比一日热,那暑热病就像是压不住一般,纸屏的药如今已经很对症了,可染病的人实在太多。我们缺人手,也缺银子,须得有户部和太医院的人帮忙才行。”
梅砚不解:“户部和太医院不肯出钱出力不成?”
灾民的事情是宋澜交给周禾全权负责的,这般情况下,周禾便有调动人手的权利,户部和太医院怎会不听?
谁料周禾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梅少傅说对了,他们就是不肯帮忙。”
梅砚一噎,心中疑惑更甚:“民生安危,国祚生息的事儿,他们还敢推脱?”
周禾的面色有些难看,含糊着说:“梅少傅不知道,陛下根基不稳,朝堂之上对他多有微词,这些个朝臣又都仗着左相的威风作威作福。如今陛下一连十日没上早朝,孟颜渊那厮早就起了疑心,他打探不出陛下的病情,便想要借东市的灾民发难,那太医院和户部行事,从来都是顺着孟颜渊的意思。”
梅砚想起那几个隐瞒宋澜病情的太医,心中一阵懊恼,他知道因着自己当年的一些冲动之举,宋澜这个帝王来的太过仓促,导致堂堂帝王在朝堂之上没什么根基,却不想这些个朝臣胆子这样大。
究竟是宋澜根基不稳,还是他人品太差?
梅砚沉默一会儿,将事情在下心中过了一遍,而后问廖华:“先前左相递的那些折子呢?”
廖华沉默着去取了,竟有十几封。
梅砚一封封看了,起初几份还在慰问陛下是否龙体抱恙,又问陛下可是国事繁忙,而后便说早朝不可不上,最后终于说到灾民的事情。
孟颜渊的意思,是说如今染上暑热病的灾民太多,景阳侯周禾或许会力不从心,不如将灾民的事情转交到他的手中。
梅砚轻笑:“东市现在是块烫手的山芋,咱们左相倒是不介意,即便是烂摊子也想抢过去看看。”
周禾皱眉:“他只怕是想要趁机笼络人心。”
梅砚自然知道孟颜渊想要的是什么,他提笔蘸了朱墨,却没急着落笔,而是抬头看周禾。
“子春,当初我教陛下礼乐政刑之用,你也在旁陪读,还记得么?”
周禾抿了抿唇,隐约意识到梅砚想要说什么,过了会儿才道:“记得,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礼乐刑政,其极一也,所以同民心而出治道也。”
“正是。”梅砚欣慰一笑,“孟颜渊意在笼络朝臣之心,而非百姓之心,东市若是到了他手里,他必然会将染病的灾民斩尽杀绝,以显他的雷霆手段。民心不可失,灾民的病要好好治。”
也就是话音落下,梅砚朱笔折批已经写就,他驳了孟颜渊的奏折。
周禾看得有些惊愕,似乎完全没有想到梅砚敢批圣旨、传圣谕,廖华却已经接过那封折批递过来,道:“陛下早就说过,梅少傅的意思等同圣意,要我等无不遵从。”
周禾接过梅砚手上的折批,看着那些清绝卓越的字迹,猛地意识到梅砚在宋澜的心里究竟有怎样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