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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殿上(枕庸)


梅砚再怎么形若谪仙,也终究不是圣人,廖华这话说得没有因果,他也猜不透宋澜的意思。
梅砚起初有些不解其意,待廖华走了以后更是困惑,宋澜是受了什么刺激不成?若是没受刺激,怎么忽然就愿意放自己走了?前些时日不是还死活听不得“走”这个字么。
那些滔天的恨意,那些被软禁在宫足足一年的时光,那些床帐之间难以明说的爱|欲……
梅砚越想越觉得头疼,他聪明一世,却每每在宋澜的事情上绊住脚,手足无措。
直到脚边那壶茶煮沸了,茶水溅出来,落在衣摆上,梅砚才堪堪回过了神,正对上东明二愣子摸不着头脑的目光。
东明挠了挠自己的头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半晌才问:“呃……主君,那咱们走么?”
方才廖华的话他都听见了,陛下好不容易开了恩,他觉得梅砚没有道理不回家,但这会儿瞧着梅砚的神情,他觉得梅砚似乎有些不想走。
东明没猜错,梅砚的确不想走。
他只让东明将那茶壶收拾了,而后什么都没说就进了屋,东明在外百思不得其解,梅砚在里也百思不得其解。
自己上次因为那言官的事训斥了宋澜,还一气之下搬到了癯仙榭,宋澜应该还是生着气的,可他生着气怎么会让自己出宫呢,难道不是应该让自己去昭阳宫然后……咳。
这是气糊涂了吧?
梅砚冥思苦想,觉得宋澜一定是气糊涂了,理智告诉他这时候应该去昭阳宫一趟,可是那样会不会有点太下不来台了?
好像自己舔着要见宋澜一样。
有些人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梅砚这份面子让他足足拖了一日,他既没有出宫,也因着那拉不下来的面子没有去见宋澜,而是翻来覆去一个晚上,越想越觉得不安。
这人再怎么气坏了,也不能做出这等没脑子的事儿啊。
天还没亮,终于勉强放下了一点面子的梅砚出现在了昭阳宫外。
宋澜这暑热病太骇人,只上次醒过来那一回,而后便一睡不醒,昭阳宫上下都已经急坏了,最着急的便是廖华,他一面要遮掩宋澜的病情,一面要敷衍那些想要面圣的大臣,还要提防梅砚过来,难免焦头烂额。
焦头烂额的结果就是廖华没有盯着梅砚出宫,所以梅砚到昭阳宫来了。
廖华把人拦在了门外,“梅少傅怎么还没有出宫,是还有什么事儿么?”
梅砚还没发觉他的异常,不自在地抿了抿唇:“我想见见陛下。”
“陛下国事繁忙,说不见您了。”
“他可是还在因为上次的事情生气?”梅砚叹了口气,“那言官的事情是我不曾查明,说的话也重了些,我……想见见他。”
廖华一听这话,只觉得鼻腔发酸,陛下与梅少傅冷战了这么些天,几乎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他若是能够听见梅少傅有这么道歉的一番言语,不知道心里能有多高兴。
见廖华忽然就沉默了,梅砚心中疑惑更甚。
“廖总领,究竟是怎么了?”
廖华心中还在挣扎,想着是不是要将宋澜的病情告知梅砚,转眼却听见屋里有个小宫女冒冒失失地唤自己。
“廖总领,伺候陛下的小太监晕过去了,恐怕也染上了病,快叫太医来看看吧。”
廖华知道坏事了,连忙转头去看梅砚,“梅少傅……”
梅砚的脸色已经铁青,说话的时候尾音都是颤的,像是心里藏着一份恐惧,有些不敢信:“陛下他,染了什么病?”
廖华再不敢瞒他,长话短说,将东市的疫病和宋澜染了暑热病的事告诉了梅砚。
梅砚听完倒是没慌,只闭了闭眼睛,说:“我去看看他。”
他越过廖华抬脚要进屋,却被屋门口两个侍卫给拦住了,廖华在他面前单膝跪下:“梅少傅,这病会过人,陛下清醒的时候下了圣旨,无论如何您都不能进去。”

梅砚面上还算镇定,心里却已经急得不行了。
他知道宋澜就在这宫里,也知道外头都是疫病,这孩子,突然放自己出宫,竟是为了怕把病传给自己。
梅砚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冷下了脸:“你们别拦我,我是太子少傅,今圣的师长,当今世上唯一一个能够受的起天子跪礼的人,你们既是他的下属,也该顾着他的面子,别让他做出忤逆师长的事情。若有问责,我自担待。”
梅砚这话其实说得有些心虚,他早已经不敢再忝居宋澜师长这一高位,但因着宋澜人前对他的尊敬,那两个侍卫倒真是退了一步。
梅砚看准了这时候,推门而入。
一室药香扑面而来,泛着清苦的味道,寝宫里面只有三两个伺候的宫人,每一个脸上都蒙着厚厚的面巾,只敢守在远处,不敢到龙榻近前。
梅砚脚步有些颤,走到龙榻边上。
宋澜烧得满脸通红,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浴池里捞出来一般,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头上,更衬得那张脸虚弱至极。
“青冥……”
梅砚的心狠狠疼了一把,抚上宋澜的额头,竟觉得烫手。
廖华已经跟进来,又要拦梅砚:“梅少傅,这病实在容易过人,有卑职和太医侍奉便好,您快些出去吧。”
梅砚半晌没说话。
廖华以为他不知暑热病的厉害,又絮絮叨叨地说:“这病得上了便要发热,高烧不退,人也醒不过来,太医已经换过好几幅药了,可是不仅陛下不见好,还有几个宫人陆续染了病,梅少傅,您万万不要小瞧了这病的。”
“我知道。”梅砚轻声说。
廖华抿了抿唇,“您知道?”
“嗯。”梅砚说着在宋澜身侧坐下来,抬手取了床头上晾着的帕子去为他擦汗,一边道,“我幼时在盛京城住过,那时也见过这病。”
廖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只得道:“您既然知道这病,就莫要再呆在这屋里了,陛下千叮咛万嘱咐过的,您若是有个好歹,卑职如何交代啊。”
梅砚不为所动,而是抬眼看了看屋里那几个蒙着面巾的宫人,缓缓说:“我就在这里照顾他,也会按时服药,及时沐浴净手,你别再劝了。”
隔了这么久,他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那句宋澜苦苦恳求了多时的话。
——“我不走。”
廖华攥了攥拳,已经看出来自己劝不动梅砚,便退下去嘱咐太医,屋里一时静了下去。
梅砚吩咐那几个宫人出去烧水,又让人准备干净的里衣,他们乐得自在,忙不迭都退了出去。
时节已至芒种,天气暑热,今天又似乎比往日更热,外头的芍药花都晒蔫了,屋里的安神香徐徐燃着,瑞脑销金,似乎给人添了几分烦躁。
梅砚用手上的帕子为宋澜拭去了额头上的汗,轻轻拨开他脸上的碎发,便露出来一张俊朗非凡的面容,羽扇一样的睫毛阖在眼睑上,因着发热的缘故,嘴唇也泛着明艳的红。
屋里静得出奇,梅砚一时在床前怔怔坐着,竟觉得有些心乱如麻。
从他孤身来到盛京城,染翰成章,写下那些锦绣文章开始,他就从没有过这般心神不定的时候。
他越过青骢马,跻身朝臣殿,蛰伏东宫五载,搅动朝堂风云,没有一刻慌乱过。
他搬倒徐玉璋,逼死先帝,被宋澜软禁在癯仙榭里整整一年,也没有怕过。
即便是他为平宋澜滔天的恨意而甘心委身于床帐之上,也不曾有过一丝一毫的恍惚。
那是他一贯冷静的意志,可如今的心里乱成一团,这又是什么?
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个写书的人,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就只能一个人干巴巴地坐着,细细捋着故事的主人公曾经发生过的一切,却发现无论是误会也好,隐瞒也好,此时此刻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唯有眼前的人。
唯有眼前的人。
小宫女担惊受怕地把梅砚要的热水和里衣送进来,梅砚嫌她们碍事,又摆了摆手让人出去。
梅砚把宽大的袖子挽起来,拿了帕子去盆里洗净,而后轻手轻脚地解开了宋澜身上的寝衣。
天很热,但宋澜的身体太虚,屋里没放冰,他也只盖了一层薄薄的被子。梅砚将他的寝衣放在一旁,伸手捏了捏那被子,觉得被子也有些湿汗。
宋澜实在是出了太多的汗,才被擦过的额头又隐隐有了汗珠,他应当是很难受的,被梅砚翻动的时候还有些抗拒,眉头紧紧皱着。
梅砚细心地给他擦身上的汗。
一寸一寸,指尖垫着绢帕,碰上宋澜结实的胸膛,白皙的肌肤,梅砚心里微微颤了一下,而后又不动声色地擦过去。
梅砚年少时也是世家出身,身份贵重,不曾做过伺候人的事。后来家遭变故,在钱塘的那些年磨去了他年少时候的那些骄矜与自傲,让他放下了身段与过往。
母亲过世的时候,兄长也曾大病一场,他也曾这样细心照料,只盼着天一亮,像梦一样的世事就可以醒过来,醒来以后依旧是春衫少年郎,阖家满一堂。
就这般心神不定地为宋澜擦洗过,又给他穿上新的里衣,梅砚没再麻烦那些怕得要死的宫人,而是亲自去橱柜里找了一床薄被给宋澜盖上。
梅砚的法子是有效的,这么一会儿功夫,宋澜的脸色已经好了许多,只是烧并没有退下去,额头烫得厉害。
他想起自己不久前生的那场病,应当也是这样发热的。
梅砚轻轻笑了笑,又拨了拨宋澜的头发,看着那个昏昏沉沉睡着的小皇帝,像是喃喃自语:“我方病罢你登场,这算个什么事儿。”
“咚咚”两下敲门声,廖华送了药过来。
“梅少傅,您歇一歇,卑职来喂陛下用药吧。”
梅砚没应,见他端着的是两碗苦黑的汤药,稍稍定了定心。
“还是我来吧,晚些时候我会去沐浴,此时不差这碗药的事儿。”
廖华没强求,看得出来梅砚是铁了心要亲自照顾陛下,便又退出去为梅砚准备沐浴的事情,心中想着万万不能让梅少傅也染上病。
不然陛下会杀了他。
梅砚端过其中一碗汤药,放在嘴边轻轻吹了会儿,待药温了才干巴巴地唤宋澜,“能听见吗,青冥,起来喝药了。”
宋澜都快烧死过去了,自然是听不见。
梅砚别无他法,只取了半勺的药,续到宋澜嘴边,这一次宋澜有反应了,他睡梦里意识到这是苦涩的味道,舌头卷了卷,把药吐了。
梅砚看着自己刚给他换上的里衣上被吐了黢黑的药,眉头也微微皱起来。
他这会儿有点生气,看了无辜的宋澜半晌,心道,怎么这崽子活蹦乱跳的时候最会惹自己生气,现在病了,还能惹自己不痛快?
心道归心道,念着宋澜病得要死,梅砚也没真的骂他。
药再不喝就凉了,梅砚心里挣扎了一会儿,然后端着碗自己喝了一口。
刚才又是擦身又是喂药,他现在心里已经不乱了,也想明白了那种心乱如麻的感觉究竟是什么。
那种感觉用两个字足可以形容——叫做心疼。
梅砚一手托着宋澜的后脑,把嘴里的药渡给他,一碗药喂了十几口才算见底,这一次宋澜只是迷迷糊糊地皱眉,却没再吐。
喂完了他,梅砚才端过一旁另一碗早就冷掉的药,饮了下去。
那药真的是很苦,凉却下来比温着的时候还要苦上许多,梅砚整个口腔都被苦涩的药味填满了。
然后梅砚站起来,慢悠悠地起身到门口开门,一脸高深冷漠地对守在门外的小宫女说:“有糖么,你家陛下喝药怕苦。”
宋澜:……
这日梅砚照料宋澜到傍晚,才去后面汤泉里泡了会儿,换了熏过艾的衣裳,又喝了一碗药。
梅砚再度折到宋澜的寝殿,天已经黑透了,屋里却不再是那么零零散散的几个人,一帮太医都围在宋澜床前,愁眉不展。
梅砚走过去,轻声询问:“如何?”
那几个太医见来人是梅砚,又要行礼,被梅砚叫了罢,老太医这才叹了口气:“梅少傅,陛下这病来得太突然了,龙体一时受不住,臣等又不敢用太猛的药,怕会适得其反。”
梅砚默了默,心知太医说得委婉,宋澜这病应该是不好治。
“治好了陛下,我给你们请赏,治不好,我替你们请命。”
老太医吓得一哆嗦。
谁能想到天子少傅梅景怀,温言笑语梅少傅,会说出这样的话。
杀人诛心啊,杀人诛心。
人在病中,夜里总要比白日虚弱。
宋澜下午喝过了药,起先不怎么出汗了,待到后半夜药力下去,又开始盗汗呓语。
梅砚本靠在床头小睡,顿时就被他粗重的呼吸声给惊醒了,低头看过去,却见宋澜满脸通红,眼角发肿,热汗频频。
梅砚一慌,起身又为他擦汗,这一次,手却有些抖。
宋澜的呓语含糊不清,他耐心听了好久,才听见了“少傅”两个字。
这个还没及冠的少年,病得昏昏沉沉,一只脚都踏进了阎罗殿里,梦里喊的却是他的少傅。
梅砚伸手抚上他的额头,像在安抚一只受怕的小羔羊,语气竟有些哽咽。
“少傅在这里。”

第19章 狼崽与羔羊
梅砚第一次发现宋澜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羔羊,是刚升任太子少傅的那一年,宋澜到处提防着自己,将整个东宫闹得鸡飞狗跳。
那日梅砚刚教了《管子》一则:是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意在告诫宋澜行事要多思虑,不可骄傲自大。
狼崽子挺聪明的,认真学了,也听懂了,而且学会了。
当天下午下了雨,梅砚查完最后一篇课业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生怕宫门下了钥,便要急匆匆地出门去,谁料东宫的门儿还没出,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伴随着马蹄声一并传过来的,是宋澜那厮的狂笑。
少年高坐马上,一身筠雾色的浅绿常服揉在细密雨丝里,脸上挂着些灿烂的笑意,微微扬起的眼睛炯炯有神。
梅砚便撑着伞立住看他,一时竟没搞清楚这少年想要闹什么。
“殿下,我朝何时有能在宫里纵马的规矩了,还不下来!”
宋澜充耳不闻,只又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朗声:“少傅,下雨了,本宫怕你淋湿了衣裳。”
清朗的声音隔着雨雾传过来,梅砚一时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孩子……莫不是在关切他吧?
事实证明,梅砚真的听错了。
下一刻,宋澜便驱马踢了踢,缓步行过来,而后在马背上俯下|身子,朝梅砚再度伸出了手。
梅砚便换了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朝他递了过去。
鬼使神差……
那是深秋时节,落雨之时却有些寒凉,宋澜却刚刚纵马疾驰了会儿,掌心甚热,梅砚一触,不由地想要缩回来。
然后他发现,缩不回来了,被宋澜握住了。
小狼崽子终于露出了他恶毒的本来面目,使了浑身的蛮力将梅砚拉到了马背上,那把油纸伞一时没拿住,落在雨水里,摔了个肝肠寸断。
梅砚是个文人,显然没这么骑过马,更没料到宋澜会有这样的力气,居然能拉动他……
呆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宋澜满脸笑意地回过头来,少年人热气腾腾的脸离他极近,他只来得及听清楚少年的话:“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少傅教的,本宫回去想过了,深思熟虑过后,觉得之前对少傅的态度确实太过傲慢,实属不该。”
梅砚下意识想要点头,转念一想却又不对:“你既学了道理,这又是闹哪出?”
“本宫说了,怕少傅淋湿了衣裳,欲送少傅出宫,少傅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梅砚:“……”
你有病吗!
大雨天,骑马!在宫里!拉我的手!还要送我!
谁要你送!
梅砚温言细语惯了,这等情况下便是忍了又忍,也没忍住,骂他:“马,停下,你,滚下去。”
宋澜嘚嘚地自顾自骑着马,全把梅砚的话当成耳旁风。
雨水势头稍大,淋在二人的衣袍上,筠雾成了碧滋,紫怯逼近地血。
梅砚被宋澜揽在身前,感受着身后少年的恣意与轻狂,一时竟没了言语,曾经的轻蹄快马终究消散在了时光的深长甬巷之中,久到他几乎已经忘了,才没马蹄的浅草,如今生长在了哪片土地。
——终究是星离雨散,石火光阴。
待梅砚回过神来的时候,宋澜已经快要驱马到宫门了。
二人浸在雨水里,宋澜还好,浑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梅砚却是要脸的。已经有许多个宫人忍笑经过了,他真不知道还能碰见什么人。
年长宋澜六岁的稳重告诫自己不能由着他这般胡闹,梅砚便眼疾手快地从宋澜手里夺过了马缰,长“吁”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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