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身名门,家世显赫,累世官卿,骄门贵子。
他也是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年秋天刚随着兄长去参加了盛京城的诗会,提笔写华章,张口成锦绣。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他与兄长梅毓欢欢喜喜打马而归,却见母亲唐氏一脸焦灼地等在门口,见到他们回来,连忙让下人带他们去收拾了行囊。
唐氏说,要带他与梅毓去钱塘外祖家一趟。
梅砚那时还问呢,“母亲,父亲不与我们一同去么?”
抄家这种祸事,往往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梅时庸和梅成儒被下狱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昔日偌大的门庭转瞬成了罪臣之家,仆从逃的逃躲的躲,字画绢帛、古籍书册,都沦为了火海之中的一捧灰尘。
那个时候,唐氏母子三人还没有走,他们租住在城中一处旧宅,唐氏本以为事情还会有转机。
而后他们便等来了盛京城的那场秋雨,一百三十四口人被押往刑场,屠刀落下,鲜血横流。
长街的另一头,唐氏撑着伞,伞下,梅砚被梅毓揽在怀里,他的兄长对他说:“景怀,不要害怕。”
梅砚没有怕。
他站在那场雨里,看着偌大的盛京城被鲜血染透,看着权势滔天的皇帝坐在朝臣殿上耀武扬威,看着盛京城的百姓哭天抢地,闭门三月不敢出。
他的骨血都凉透了。
可是自那以后,梅砚再也不能伴着雨声入眠。
雨一落下来,他都能想起那些鲜红的血,雷声一响,他都能看见那柄锋利的屠刀。
那是他们梅氏一族鞠躬尽瘁的热血,那是皇帝大手一挥兔死狗烹的刀。
他的梦里,是天顺五年的那个深秋,让他一夜长成的血海深仇。
十五年了。
宋澜还跪着,他一连问了梅砚许多问题,梅砚什么都没答。
他说:“你先起来。”
“少傅……”
梅砚伸手把他扶起来,指尖却颤得厉害,宋澜足下一个踉跄,险些又跪下去,被梅砚用力拉住了。
他将宋澜扶回到床上,轻声说:“陛下膝盖不好,以后不可随意跪了。”
宋澜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流,想要说些什么长篇大论,开口却抽抽噎噎。
他就这么抽抽噎噎地说,梅砚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听。
“那天……少傅哭了是么,朕第一次看见少傅哭,少傅是为着朕哭的么?”
梅砚想起来,他说的是自己刚染了暑热病的时候,梅砚守着他,流了一次泪。
“嗯。”
宋澜便想要笑,但哭得太厉害,什么样的笑容都显得苦涩,“少傅,朕那个时候刚知道了你的身世,朕想着,这场病一定是上天的报应,朕要是病死了就好了。可是梦里听见少傅哭,朕难受极了,说什么也想醒过来,哄哄你,跟你说不要再哭了。”
梅砚在旁垂眸听着,依旧没有说话。
他穿的是一件白青色的轻纱袍,显得整个人又轻又白,像是随时都会消散的一团雨雾,却在瓢泼大雨中兀自横生,孤忍而又决绝。
宋澜说:“少傅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朕?朕若是早知道,朕就不会……”
梅砚知道他要说什么,忽然笑了下:“告诉你什么?”
他起身,透过窗子去看外头淋漓的雨,十五年来第一次没了惧意。
“告诉你我是梅氏后人,你的君父冤杀了我家一百多口人,所以我来报仇,我逼死先帝是他罪有应得,我搅弄朝堂,是正道之举?你不该恨我,不该怨我,应该恭恭敬敬奉我为师长,颤颤巍巍跪在我面前偿还父辈的罪?”
宋澜被他这话噎住了,他嗓音哑得厉害,只觉得心里疼。
“有什么好说的呢?”梅砚伸手关了窗户,雨声与雷声都被阻隔在了窗外,果断而又干脆,“青冥,有些事情,不是说还就能还清的。我要了徐玉璋和先帝两条命,可这还不了我梅氏一百三十四口人的命;我任朝中二品高官,可这补偿不了我在钱塘隐姓埋名的那七年。反过来说,当初我自裁谢罪,遮掩不了弑君的罪责;我自甘自愿委身于你,也平不了与你的杀父之仇。这本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梅砚关了窗户,心中却仍是烦乱,不想在屋里留下去,抬脚就要走。
又被宋澜唤住了,“少傅,是朕对不起你。”
梅砚脚下一顿,但并没回头,他说:“当初在瑶光殿里,我用刀抵着先帝的脖子,我让他写罪己诏,他不写,咬牙撞上来,这仇我就算是报了。我祖父和父亲泉下有知,必不想看到我将这些仇怨迁怒到你身上,天理昭彰,是非善恶,人心自有定论,所以我不要你的平反谕,更不要你的罪己诏。
“青冥,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有愧于你。”
梅砚推门走了,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显得那凄厉的雨声更加吓人。
这样的暴雨,要下很久吧。
又过一些时候,廖华端着一碗面进来,是手扯的面条,鸡丝熬的高汤。
“陛下吃些东西吧,这是梅少傅刚从瑶光殿回来的时候吩咐宫人去做的呢。”
宋澜像是丢了魂一般,怔怔看着廖华手上端的那碗面,过了很久才问:“廖华,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问题,梅砚不久前才问过,廖华下意识便答:“六月初二了。”
“哦,原来是六月初二。”
宋澜闻言笑了笑,伸手接过了筷子,面却已经有些坨了,筷子还没提起来,眼泪就已经落在了碗里。
年少的帝王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在那场濒死的梦境里苦苦熬了一个月,如今终于撑不住了。
他抱着那碗面哭。
眼泪颗颗滚落。
声声呜咽。
廖华听了很久,在听清了宋澜说的是什么的时候,忽然明白了六月初二是什么日子。
宋澜说:“少傅为我取字的时候,还说要亲手为我加冠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一天,是宋澜二十岁的生辰。
作者有话说: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出自秦观《念奴娇·千门风月》,特此标明。
梅砚带着东明回了府。
雨还在下,肆无忌惮地洗刷着这座巍峨的皇城,屋脊楼台都被冲刷得鲜亮,皇城檐角的琉璃瓦在阴沉沉的天里闪着炫彩的光。
阔别一年,梅砚终于走出了这座宫殿。
少傅府的下人本就没有多少,梅砚被软禁以后又跑了几个,如今偌大一座府邸,就只剩下几个积年的老仆,看见梅砚回来,他们简直不敢相信。
“真是主君回来了?老奴不是在做梦吧。”
梅砚有些心神不定,一时没答话,东明就笑嘻嘻地冲院子里的下人说:“主君的病大好了,自然就回来了,你们快去把房间收拾好,主君今日累了,要早些歇下。”
几个老仆便不再多言,都老老实实下去做事。
梅砚从头到尾没说话,待房间收拾妥当就进了屋,一头扎到床上,竟是睡觉去了。
东明守在屋外,抬头看看廊外的雨幕,觉得自己见鬼了。
梅砚这一睡,大有睡到天荒地老的架势,白天也睡夜里也睡,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时候是真的在睡。
他一连几日不出门,不进宫、不上朝,就差连饭也不吃了。
只是有时候仰面躺在床榻上,呆呆地想着一些往事。
十四岁的宋澜站在东宫门口垫脚打量他。
十五岁的宋澜在东宫学舍的书册里画王八。
十六岁的宋澜扑在他怀里哭得抽抽搭搭。
梅砚什么都不说,他这些年的隐忍和苦楚,似乎都在宋澜那一跪里消散了似的,他觉得,自己那颗心变得很空。
没有仇恨,没有怨怼,没有委屈。
这是典型的逃避现实的举措。
如果不是宋澜的圣旨下到少傅府,梅砚大有可能一直这么逃避下去。
但就如同他早就知道的,这件事容不得他逃避太久,宋澜的那道旨意也一定会赐下来。
廖华亲自来宣的旨意:
“秉承天谕,天子恭请。再陈前太师梅时庸、中书侍郎梅成儒一案,奚为徐氏乱党攀诬构陷,皇室又少详查,致奸臣当道,忠良蒙冤。朕痛思己过,为人天子,贤良受害十五载而不察,朕之丘山。今告天下,梅氏纯善,平其冤罪,追封盖加。
复陈己罪,令请神明,国祚平壤,罪罚有告。”
梅砚跪接了旨意,将那封明晃晃的圣旨拿在手里,他等了十五年,手却抖得厉害。
他一直在逃避的,就是这封圣旨。
或者说,他不希望写下这封替梅家平反诏书和帝王罪己诏的人是宋澜。
梅家与徐玉璋和先帝的仇怨已经了结了,他不想让宋澜来承担这些后果,人们都说父债子偿,但他始终觉得没道理。天子下罪己,意味着国祚将息,福脉浅薄,朝堂动荡,天下不平。他不愿意看到宋澜陷入到这样的泥沼之中。
这便是梅砚自始至终都没有将自己的身世坦诚相告的原因。
但梅砚太了解宋澜,他知道那个杀伐果断的帝王有一颗多么柔软的心,只要宋澜知道了这段前尘往事,无论自己说什么,他都一定会下罪己。
他在昭阳宫说的那番话,根本就没有用。
梅砚收了圣旨,抬眼看向自己家的庭院,正是六月酷暑时节,花草萎蔫,前几日的雨方停,如今天晴气朗,艳阳高照。
梅砚问廖华:“陛下呢?”
廖华垂眸,语气有些哽:“在……太庙。”
梅砚没说话,廖华等了一会儿便要告退,却忽然听梅砚问:“他要跪多少时日?”
“……七日。”
朝律便是如此,有罪有罚,即便是天子,只要认罪,便有责罚。宋澜也是人子,他如今昭告天下称先帝有罪,便要在太庙里跪着给祖宗请罪。
廖华以为这次梅砚总该说什么,却又是好半天没听见答话,他忍不住抬头,而后便呆住了。
那个待人冷淡、鲜少有真情流露的梅景怀,眼眶已经全红了。
梅砚哽咽了。
“他怎么……受得住啊。”
梅砚再进宫的时候,是七日后的晚上。
昭阳宫的宫人进进出出,各自忙碌,没人敢拦梅砚,梅砚比回自己家还要轻车熟路。
他推开门,一股刺鼻的药气扑面而来,梅砚毫无防备地吸了一大口,忍不住咳了两声。
“少傅?”
梅砚寻声看过去,宋澜并没有和他想象中一样躺在床上,而是坐在椅子上,挑逗窗户边上的一只鹦鹉。
宋澜笑嘻嘻地,看见梅砚来就更欢喜了,与前些时候跪在地上磕头的他判若两人。
“这是子春刚送过来的鹦鹉,会学人说话呢,朕刚刚给他取了个名字,叫‘翡翠’,翡翠,喊一句少傅听听,朕教你。”
那鹦鹉很是傲娇,被宋澜逗了半天也没张一次口。
梅砚忍了半天,忽然觉得自己这七天来的夙兴夜寐完完全全是多余的,宋澜为梅家平了冤,又在太庙里跪了七天,心里的苦闷一扫而空,心情显然很好。
“陛下很高兴啊。”
宋澜很真诚地点了点头,“朕原本不怎么高兴,但是少傅来看朕,朕就知道少傅不生气了,故而高兴。”
梅砚瞥了那鹦鹉一眼,没说什么,朝宋澜走过去。
“我看看你的腿。”
宋澜下意识避了避,并不想让梅砚碰,“没什么事,跪在软垫上的呢。”
梅砚冷冷盯着他看。
宋澜打了个寒噤,护着膝盖的手就拿开了。
梅砚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卷起他的裤腿,却见两条小腿已经青紫,他心里一阵疼,更加放轻了动作,慢慢将裤子卷上去,直到露出膝盖。
梅砚嘶了一声。
那双膝盖上青紫一片,已经跪出了血,即便上过药又缠了纱布,还是能看出来肿得厉害。
梅砚轻轻碰了碰那层纱布。
那个动作,与当初的宋澜在癯仙榭里碰他颈上的伤是一样的。
“你又何必……”梅砚心里百感交集,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他想说你又何必讨这份苦头吃,可他知道宋澜一心向着自己,一旦知道了梅氏旧案,就不会坐视不理。
梅砚说不出口,宋澜却都知道,他笑了笑:
“少傅说那些陈年旧怨不用朕偿还,可朕心里过意不去,如今还了,朕身上疼,但心里舒坦。”
他顿了顿,脸上的笑意敛起来,又道:“但朕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朕逼着少傅与朕做那种事,朕才是那个大逆不道的人。”
梅砚的脸倏地红了。
依着他本来的脾气,是想要甩手就走的,但宋澜那双膝盖还晾在自己面前,便怎么也狠不下心了。
“我说过的,那些事情是我有愧于你,心甘情愿,以后不必再提了。”
宋澜抿了抿唇,“那少傅如今还有愧么?朕是说,少傅还情愿么,嗯……总之朕,以后还想再提。”
梅砚还蹲着观察他的膝盖,他们此刻离得太近,这是一个在安全防线之外的距离。
梅砚还没反应过来的功夫,宋澜就低了低头。
“少傅……”
看着宋澜那双饱含着渴慕之情的眼睛,梅砚现在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心软之下眼巴巴地跑到昭阳宫来探望宋澜,这个愚蠢的举动简直与自投罗网没有什么两样。
他心里生气,下意识就想要站起来,但是宋澜还伏在他的肩膀上,他一动,宋澜就仰到了椅背上。
那椅子是木质的,椅背有些粗糙,宋澜应该是撞到了脑袋,忍不住“嘶”了一声。
“少傅,你好狠。”
皇帝陛下眨巴着自己的睫毛,黑亮亮的眼睛看着梅砚。
梅砚这个人,冷静睿智、理智精明,即便是天塌下来也能从容不迫,但每每看到宋澜这样的表情就会乱了心神。
这很像当初在他的跟前装乖巧,卖可怜,眨巴着一说黑曜石一样的眼睛喊“少傅少傅”的小太子。
他有多久没见到过这样的宋澜了?
梅砚心里暗暗一惊,他们竟生生错过了一年半的光景。
而那些因为不肯推心置腹所积压的滔天恨意,那些因为亲族宿怨而增生的难言误解,就在这一刻,渐渐消失不见了。
宋澜那一跪,终于还是消解了梅砚十五年来的恨憎愁苦。
“你没事吧?”梅砚探头去看宋澜的脑袋。
宋澜却将之一揽,坏笑道:“当然没事。”
梅砚:“……”
宋澜的腿动不了,力气却很大,他将梅砚拥在怀里,稍微定了定神,很真诚地发问:“少傅,你还在怪朕么?”
他们心脏贴合着的地方,有一阵强烈的震动,像是谁紧张了一样。
宋澜忽然很害怕,他抿着唇,小心翼翼地等一个答案。
过了良久,梅砚侧首看了看宋澜,只见那少年眼眸垂着,竟有些失落与内疚,似乎听不到梅砚答话,这份失落就会更加严重一般。
他推了推宋澜,这次没再用多大的力气,宋澜却也乖觉地把他放开了。
梅砚站直身子,抬手拂了两下被蹭乱的衣衫,而后开口问:“怪你什么?”
没等宋澜答话,他又继续说:
“怪你蠢货一个,记不住十五年前的旧案,还是怪你色|欲熏心,一上|床就走火入魔?”
宋澜:“……”
这个话题提起来,的确是有些尴尬的,况且梅砚也几次三番强调过了,之前与宋澜做那些事的时候他是心甘情愿的。但梅砚说这话的意思是,以前的事情大可不必再提了,就当没发生过,可宋澜不想,他是真的打心底里爱死了梅砚。
他不甘心。
宋澜垂下头,彻底落寞了:“朕以为,少傅会喜欢的……”
一句话,梅砚的脸再度涨红了。
他们在这座昭阳宫里朝夕相伴了半年光阴,不再是未经情|事的少年,有情便会有欲,有爱便会有望。
在此之前,宋澜一心认定了梅砚是逼死先帝的元凶,他的那份欲里便填满了恨意。
所以他揣着各种坏心思,对待梅砚往往以折辱和惩戒为先。
但梅砚不一样,他说他对宋澜有愧,是因为他杀了宋澜的君父,那么拿掉这份愧疚之后呢?
爱、欲、情、愁,他占的又是哪一样?
宋澜很想知道,于是咄咄逼问,不止不休。
梅砚好半天都没说话,并非是他说不出口,而是因为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雪胎梅骨梅景怀,这并不单单是世人对梅砚外表的夸赞与形容,他这个人,看着温温和和,颇通人情世故,其实不然。
朝堂上的梅景怀固然可以手写天机云锦诗,可以待人三分笑,可以温言笑语与人共话,也可以言辞犀利直中要害。
可私下里的梅砚……梅砚搞不懂什么是君臣情谊、什么是爱慕情怀,更不明白要用什么样的心情来理解宋澜口中的这个“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