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傅还没醒。”宋澜迈出了癯仙榭,“别告诉他朕来过。”
宋澜自己回了昭阳宫,见廖华去前朝传旨还没回来,便招呼了一个小宫人过来,欲言又止了半晌,忽地叹了口气,像是失去了支撑自己做出乖张桀骜假象的所有力气。
“朕要去怀王府一趟。”
虽说怀王早过五十,相貌却还可见年轻时候的倜傥,毕竟是当年盛京城里多少女子的梦中人,连宋澜的生母都险些嫁了他为妻。
只是这些年他有意疏远朝政,只逢年过节的时候进趟宫,如今忽然听说宋澜来访,还意外了好一会儿。
见着宋澜,怀王心里隐隐觉得不妥。
“陛下,莫不是国事太过操劳?怎么看着陛下这面色,有些……”
怀王捋了捋胡子,有些欲言又止。
宋澜倒是不介意他说什么,从听到“梅时庸”这三个字开始,自己就再没阖过眼睛,这会儿的面色自然好不到哪里去。
宋澜摆了摆手让怀王坐下,也没寒暄客套,直接入了正题。
“朕这次来皇叔这里,是朕有件事要向您打听。”
“是什么事?”
“是……”宋澜坐正了身子,仍是紧张:“是老太师梅时庸那桩公案,卷宗上说梅时庸与梅成儒父子二人犯下了谋逆重罪,却不知道具体如何?各中详情,还请皇叔赐教。”
宋澜没先问怀王知不知道,开门见山就请人赐教,这是打定主意要问个清楚了。
怀王一愣,反应比陆延生不知大上了多少倍,他先是错愕,而后无所谓地笑了笑:“入土多少年的人了,连史书上都语焉不详了,还说这些做什么。”
宋澜一看就知道这事果真是有隐情的,心里又慌又乱,额头上都急出了汗:“正是因为史书上语焉不详,朕才想要问个究竟,皇叔还请明说了吧。”
怀王便不言语了,良久,他才问:“陛下总该告诉老臣,为何忽然问起此事?”
宋澜没瞒他:“朕的少傅景怀先生,皇叔是认识的,这一年来少傅身子一直不好,朕便留人在宫里养病。朕见少傅不得大好,莫不是思念家人?想着将少傅家里人接到盛京来,派人去钱塘一打听,才牵扯出少傅的祖辈,竟……竟是叫梅时庸。”
他隐去了许多内情,用的是早就想好的说辞,怀王竟然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妥,只是惊诧了半晌:“梅少傅竟是梅时庸的后人?梅家还留有后人?”
当年梅家遭的是灭门之祸,死了一百多口人,梅砚与梅毓如果真的是梅时庸的孙辈,能逃过那一劫,确实令人称奇。
“朕重提旧事,并非想要赶尽杀绝,只是想知道其中是否有什么隐情,那梅时庸……真的犯下了谋逆重罪?”
事情牵扯到梅砚,怀王这才了然了,他叹了口气,缓缓说:“陛下若是知道了当年真相,也就不会对梅氏后人赶尽杀绝了。实不相瞒,梅家遭难,与老臣有关。”
“怎么说?”
“陛下知道的,先帝对老臣素有疑心,是老臣自己辞了手上的军务和朝政才得安闲。后来,应当是到了天顺五年,徐皇后有孕,上柱国徐玉嶂趁势而起,总揽朝中要务,已经到了祸乱朝纲的地步,偏偏先帝尽信其人,坐视不理。老太师梅时庸无奈之下登门见了老臣,恳请老臣出山,揽政一二,莫让朝中要务尽数落在外戚手中。”
宋澜不知还有这些旧事,眉头皱了皱,又问:“后来徐玉嶂一家独大,在朝堂之上呼风唤雨,看来皇叔并没有答应梅时庸的请求?”
“不曾。”怀王说这话的时候神色很是痛惜:“老臣那时也扼腕叹息过,却不想梅太师从老臣府上离开的第二日,就被徐玉嶂参了一本。”
怀王神色大恸:“徐玉嶂参他……与老臣意图谋逆。”
宋澜听到这里,已经是怒火中烧:“总揽朝政的是徐玉嶂,他却掉头攀污你们,这岂不是颠倒黑白?”
“谁说不是。”
“父皇尽信了他的狗屁?”
怀王点了点头:“无论老太师在臣府上说的是如何一番忧国忧民之言,可老太师见老臣是真,先帝便信了徐玉嶂的话,将老太师下了狱,也将老臣押在了府中。”
怀王说这话的时候抬头看了看厅里的景致,桌椅案几似乎都有些年头了,他看了一会儿,喃喃说:“从徐玉璋上奏参老太师,到先帝下令抄斩梅氏一族,前后不过五日,老臣就是在这里,接了那旨意。”
原是天顺五年,勤勤恳恳的老太师梅时庸被一朝下狱,在上柱国徐玉璋的攀诬之下,朝堂之上的一众朝臣尽数倒戈,纷纷指责梅时庸父子确有不臣之心,先帝盛怒之下不加详查,当即就将人下了狱。
宋澜起身,袍袖之下的手抖得厉害:“皇叔也不曾辩驳么?”
怀王苦笑:“陛下有心打压朝臣,老臣辩驳何用?”
宋澜一怔,想起自己父皇那般冷酷无情的作风,登时就没了言语。
依着怀王所言,梅时庸当时任朝中一品要职,梅成儒也任中书侍郎,其他旁支亲属在朝为官的更是数不胜数。先帝若是真的有心除了梅氏一族,任凭梅时庸和怀王如何辩驳都是没用的。
累世官卿毁于一旦,也不过源自于帝王的一丝忌惮之心。
怀王见宋澜想明白了这一点,才又叹了口气,“当时老太师被下狱,老臣暗中派人探望过,老太师却与老臣的人说,陛下提防之心已起,梅家必不可能全身而退,梅氏一族为国为民,到头来死于君王算计,也算鞠躬尽瘁。他揽下罪责,使老臣撇清了干系,在那罪状上画了押。”
不过是十五年前的旧案,宋澜却听得眼眶都红了:“而后便……株了九族?”
“梅氏的死有冤屈,史册上便语焉不详,实则只有父族四、母族三,株了七族,统共一百三十四口人。”
那便是说梅氏的妻族逃过了这一劫难,宋澜心里盘算着梅砚的身世,稍稍定了定。
怀王也已经想到此事,问:“陛下,当年老太师还有两个孙儿,事发以后老臣本想设法留下这两条血脉,可派人去梅家的时候,那两个孙儿已经不在了,老臣还以为他们也已经被下了死牢,莫不是……”
宋澜摇头:“朕还没问过少傅。”
宋澜虽不敢明说梅砚就是当年梅时庸的孙子,但怀王听得出来,此事十有八|九是真的,故人的后辈尚存于世,他一时大为激动。
宋澜心中却乱得很,不过两日光景,事情已经到了天翻地覆的地步,他以为梅砚逼死先帝乃是存了谋逆之心,却不想是他的父皇对不起梅氏一族。
他甚至不敢再想前事。
那些幼时孤苦伶仃,得梅砚一路扶持,温言笑语的往事。
那些登基以后苦大仇深,他与梅砚反目成仇,犯下的那等荒唐之举。
宋澜往外走,心口隐隐作痛,忍不住扶了门框。
怀王见势不好,上前询问:“陛下?”
宋澜道无妨,“这事乱得很,朕先回去,待问清楚了再说吧。”
“陛下脸色差极了,还是先传太医来看看吧。”
宋澜摇摇头,他心口确实疼得厉害,可比起梅砚这些年所受的苦楚,又能算得了什么。
狼心狗肺,他这样骂自己。
车架还未到宫门,宋澜就听见有马蹄声追过来,他撩了车帘一看,竟是周禾。
“子春?”
周禾勒马下跪,急得满头是汗。
“陛下恕罪,南曛郡扬言要亲自体察灾民的困苦,今晨从国子监出来就直接去了东市,那地界都是乱民,臣拦也拦不住,找也找不到,担心郡王会出什么事。”
宋澜眉头一皱,强自稳住心神,斥责道:“这当头儿,他跑去添什么乱?”
周禾面有愧色:“恐怕还是那策论的过错。”
他这么一说,宋澜也就想起来了,先前自己和陆延生给宋南曛布置了一篇策论,要他写一篇安置灾民的文章,事后宋南曛跑去找周禾求教,被周禾耍了,再转回宫里又被陆延生和梅砚说教了一番,也不知那灾民的事他弄懂了多少。
宋澜下来马车,怒不可遏地伸手朝周禾面门点了点:“周子春,你惹出来的好事!”
宋南曛下落不明,周禾愣是没敢多说什么,挨了一顿骂,便又老实禀告了如今东市灾民的状况。
如今东市的确乱得很,进了五月天气就越发炎热,那地界的灾民多是老弱妇孺,前几日便有数人染了病,周禾这边的人手不够用,正要向太医院借人呢,却不想出了宋南曛的事。
宋澜越听越不放心,干脆不急着回宫见梅砚了,转头就与周禾去了东市,亲自寻宋南曛。
帝王亲自露面,各刑曹衙门找起人来便是一百二十分小心,宋澜沿途安置了几户灾民,便听大理寺卿杭越来禀,人找到了。
宋南曛自小娇生贵养,是有几分顽劣在身上的,人一到了东市就像泥牛入海,心里对那策论的执着半分也无,看上了鱼贩子捉鱼的趣味,便沿着盛京城的永定河里同人捕鱼。
他玩得起兴,掉到河里也不害怕,爬起来又继续捞鱼,那鱼贩子自然想不到眼前这位是大盛的南曛郡王,还以为是哪户人家的小公子出来戏玩,便将人当成了不要钱的劳工使。一直到杭越找过去,那鱼贩子才吓慌了。
鱼贩子慌了,宋南曛倒是不慌,被带到宋澜跟前的时候还笑嘻嘻的,头发上粘着鱼鳞片儿,身上湿乎乎地散发着腥味儿。
这味道太刺鼻,将宋澜先前的痛楚都吹散了不少,他一脚踹上宋南曛的肩膀,却气得说不出话来。
周禾与杭越替宋南曛求情,“陛下,南曛郡王年纪还小,正是贪玩的时候,这次是臣等疏忽了,倒是不怪郡王。”
宋澜指着宋南曛,气得像是要着火:“不怪他?为着贪玩,让你们六部九寺尽数出动,围着盛京城找了三四个时辰,他倒是在那鱼贩子跟前玩得欢啊,朕……气死朕了!”
宋南曛自然不知道宋澜来寻他之前刚因为梅时庸的事大受震动,见他气成这般,还以为是自己真的惹了不小的祸,这才求饶:“皇兄,臣弟这次真的知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臣弟讨个饶儿,您消消气吧。”
宋澜心中烦乱,听他讨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便先让人起来了。
“近日除了国子监哪都不许去,就在宫里待着,待朕处理完了手头上的事再处置你。”
宋南曛悻悻答应了,一同与宋澜回了宫。
宋澜罚了宋南曛在宫里抄书,而后才回了昭阳宫。
第17章 暑热
这难捱的一日终于过去,天色已经彻底黑下来,夜色沉沉中,宫苑里的石榴花谢了又开,好似不与早熟的芍药争上一场便决不罢休。
宋澜两日一夜不曾歇过,此时早已有些吃不消,他心口还是隐隐作痛,被廖华按着用了些粥饭,吃得也是心不在焉。
今日的事情廖华已经大体知道,也猜得出宋澜如今是为哪般,便宽慰道:“卑职今天去过癯仙榭了,东明那小子应该是说漏了嘴,梅少傅好像知道陛下去过了。”
宋澜搅着勺子,微微应了声。
廖华又道:“梅少傅说前两天南诏世子捎了些茶叶给他,他尝着不错,让卑职给陛下带话,说陛下若是也想尝尝,可以抽空过去。”
宋澜这才撂下勺子,“少傅当真是如此说的?”
廖华点头称是。
不管是不是因为梅砚知道了那言官李詹一事的内情,总之梅砚如今肯见他,这对宋澜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了。
他今日知道了梅时庸的旧案,知道是自己的父皇对不起梅砚,心中百感交集,悔恨不已,最怕的便是梅砚不肯见他。
他心里怀着天大的歉意无处诉说,他只怕梅砚不肯见他。
“少傅肯见朕就好,朕这就去。”
宋澜说着起身要走,才走了两步却觉得一阵眩晕,心口处传来莫名的疼意。
“陛下?”廖华吓了一跳:“可是近日太过劳神了?不如今天早些歇着,明日再去见梅少傅吧。”
宋澜撑着廖华的胳膊站直,正要说没事,开口就觉得喉间腥甜,吐了口血。
“陛下!”
那口血吐得太突然,饶是廖华这种镇定的人也被吓得够呛,待他回过神来,这才发觉宋澜脸色泛红,沾着血迹的唇角毫无血色,人已经摇摇欲坠。
廖华不敢耽搁,扶着宋澜去床上躺着,当即便传了太医。
这夜的昭阳宫乱成了一团,天子突染恶疾,此事传出去恐生事端,廖华便自作主张压下了此事,只留了稳妥的人在宫里照料。
六名太医会诊到半夜,才大约确认了宋澜的病情。
廖华拭了拭宋澜的额头,竟是烫得厉害,“太医,陛下的圣体一向康健,怎么会突然吐血发热?”
那老太医拱了拱手:“看陛下的症状,倒有些像是暑热病。”
廖华拧眉:“怎会?如今不过五月,天气虽热,但昭阳宫里常备着冰,宫人服侍的也很是妥当。”
老太医沉吟,“这病来势汹汹,又是会过人的,染上便会立时发作,廖总领,陛下莫不是被人过了病气吧?”
廖华心中隐隐觉得不妥,这老太医不知内情,他却知道,今日陛下在外奔波了一天,先是去了怀王府,又是去了……东市。
东市那地儿可乱着呢。
几个太医都下去开药,殿里的小宫女有些害怕,端水的时候手都是抖的,廖华一把接过去,呵斥道:“这般怕死,还来御前伺候作甚!”
那宫女“噗通”一声跪下了。
哭哭啼啼间,宋澜醒了,哑着声音笑:“小姑娘呢,凶她们做什么,廖华,你的脾气也长了。”
廖华一怔,忙将手里的水放下,躬身答:“卑职不敢。”
宋澜烧得厉害,身上没有力气,只招了招手让那小宫女退下去,对廖华说:“朕迷迷糊糊的,但太医的话都听见了,你站远些。”
廖华躬身便跪,半步也没有退:“卑职不敢,陛下龙体抱恙,卑职不敢不用心侍奉。”
宋澜知道他忠心,便没再劝,挪了挪身子,面朝床里。
“这病应该是在东市染上的,宋南曛那边问过了么?”
“卑职方才派人去了,南曛郡入夜便睡下了,身子无碍。”
宋澜笑了笑:“这小子倒是康泰,比朕能抗病。朕不过在东市待了几个时辰就染了病,可见东市灾民的情况实在不好,你传朕的旨给子春,要他无论如何都得把东市的病情料理好,必要时,让段纸屏去搭把手。”
廖华都一一应下,他听着宋澜烧得嗓子都哑了,想必身上也不好受,心中顿觉自责,“陛下睡了吧,这些事情景阳侯想必能支应的。”
“嗯。”宋澜应了,却没有要睡的意思,昏昏沉沉又说,“你再去趟癯仙榭,让少傅出宫去吧,别说朕的病,也别让他来。朕不见他了,要是就这么死了,算是给少傅赔罪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有些哽咽,廖华俯身就磕了个头,“陛下别说这样的话,不过是暑热病,并不难治的,太医已经亲自去煎药了。”
床帐里的人似乎又应了声,继而便不说话了。
廖华在地上跪了片刻,才又起身去看宋澜,却见他烧得满头是汗,不知是昏着还是睡着,廖华又叫了宫人过来伺候,亲自去盯着太医煎药,心里担忧地厉害。
宋澜最后那番话并不是杞人忧天,暑热病症来势汹汹,又最容易过人,与疫病无异,得了这病的多半是一连数日高热不退,严重时身上还会生疹,许多人烧着烧着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东市的病情如何尚且不知,但昭阳宫里昏睡着的却是大盛的帝王,如何不让人害怕。
廖华第二日便亲自去向周禾传旨,到了景阳侯府却不见人影,才知道东市的病情也在昨日夜里突然严重起来,今晨染病的已经有数百人,南诏世子没等着人吩咐就与景阳侯一同去了东市。
高门大户都买了艾草在家里烧,那味道绵延不绝,满城都是。
廖华回宫以后径直去了癯仙榭,整个大盛人心惶惶,唯有此处依旧清净雅致,不为外人侵扰,梅砚正坐在院子里煮茶,见着廖华来了,便请人进去。
“怎么是你过来,陛下不曾来?”
廖华抿唇,知道梅砚这是在等宋澜,却又不好同他说宋澜病了的事,只得道:“陛下国事繁忙,令卑职来与梅少傅传话。”
梅砚默了默,似有些失落,却还是说:“你说便是。”
“陛下说,请梅少傅回少傅府去吧,不必留在宫里了,朝堂上事情多,陛下也就不来送梅少傅了。”
温温款款煮茶的男人愣了会儿,而后才轻轻应了声:“哦,这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