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就有五只团子,围着一只更大的团啾的照片。
哪怕他们功成名就,下意识化形时,也会变成这个。
就像是秋眠后来千里逃亡,从北至南,便是靠这山雀躲过修士们的搜查,好比再次见面,林涧肃与季南月变成了在窗台上的两只。
林涧肃没有想过要雕什么,但下意识还是刻出来这个,他指腹上的锉刀的伤痕早已愈合,可却仍仿佛在隐隐作痛。
而他小师弟心口上的贯穿伤,是否也会在午夜梦回时,惊扰那本就不多的安眠?
秋眠将木雕抵在膝盖上,耳边又像是听到了雷刑的轰鸣,从腿部传来的想要瑟缩的冲动。
可他垂下头,那憨态可掬的木雕又在笨笨地望着自己,如同在要一个在手心蹭一蹭的机会。
“师兄,我听闻,你的修为……”
话至此,他忽然哑然失笑,眼下说什么似乎皆是太过苍白了。
林涧肃心魔丛生,险些走火入魔的传闻终究被那魔族的小孩儿说漏了嘴,这件事在魔族传的厉害,就算鹤仪君不回到云明宗,他也不会继续再当那宗主。
“不打紧。”林涧肃没有回身,背对着那紧闭的窗扉,沉声答道:“心魔,与你无关,我自会处置。”
这便是云明宗的大师兄,他从来不示弱,也从来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同宗的弟子们惧他又怕他,说他深得鹤仪君真传,在冰块脸这件事上,更是青出于蓝胜于蓝,他当宗主时,行事手段更甚鹤仪的严厉。
他是自小家教良好的修真大家的孩子,是家族寄予厚望的天才,父母皆是当世大修,养他到五岁便双双遁去山林,潜心修炼飞升。
可便是在家中时,他们也无甚亲密,相敬如宾是再恰当不过的字眼,就算是待亲生骨肉,也无甚差别,甚至还严苛异常。
林涧肃从小没有被父母拥抱过,在同族的孩子会在母亲怀里撒娇讨个出去玩的机会时,他已能手执木剑劈开巨石,将那些晦涩的法诀倒背如流。
他在还没桌子高时,就知道自己肩负着什么,等到了云明宗身为大师兄,他还要照顾师弟师妹,要给他们做个典范。
几个师弟师妹里,屈启本就一板一眼认认真真,季南月虽活泼但天赋极高,有临时抱佛脚也有不错效果的本事,而季北亭聪明但贪玩,他管的多些,也能让这师弟不得不老实巴交地写功课。
直到那小师弟的来到。
时刻把自己紧绷成弦的林涧肃,忽然发现自己拿那条小蛇师弟没有办法。
秋眠是与他截然相反的心性,蛇妖即便不同于狐狸和猫一类,可终究功法中也有魅惑一流,这使他对人心天生有一种洞察,那是剧毒的捕食者机敏的判断,哪怕从前没有学过人世的规则,可为了存活,他们也本能的能去甄别。
小蛇敢在云明宗如此放肆,也是拿捏准了这个度,哪怕是一开始表现地并不喜他的季北亭,白蛇也敢去招惹,还不知通过何种蛛丝马迹去断定了那个孩子本性并不坏,间接去引鹤仪君去发现季北亭暗自的伤心,让师尊出面去开导。
林涧肃有时看见他在师尊面前撒娇,在课上倒头大睡时,心中会有微微的触动。
不是嫉妒,也不是厌恶,却是轻微的羡慕,夹了一些酸涩,还有一些疑问。
为什么他能那么自然地去获得一些喜爱,不必去想回报,也不怕坏了规矩会让人觉得不稳重。
这些疑问他藏得太好,人前时他还是那极为可靠的大师兄,人后他也想要改变,可是当一个总是独当一面的人有细微的改变都会惹人注意,他发现自己怎样做都是变扭。
后来他便想:罢了,就永远去当他们的靠山,也没有什么不好。
其实久而久之,他也喜欢上这种身份,他真心想要照顾好他们每一个。
林涧肃一直做的很好,好到这个种子埋在他少年时期的尾声,本来永远不会发芽。
谁知百年后,在那已足够成熟的青年的修士身上,它们破土而出,被薛倾明玩弄于鼓掌。
面板如浇灌的大雨,让其长成了伤人伤己的荆棘。
雷刑过后,他曾执长鞭踏上高台,见那匍匐在地的小师弟,心中涌出一股无端的怒气——
为何你便可以无视规则,为何你总是屡教不改?
我处处为你,处处规劝,却还是把你养成了这个样子。
如何不失望,如何不气愤。
他在怒火中举起那惩戒的长鞭,识海内一片空白。
等到林涧肃回过神他下了多么重的手时,他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他明明知道小师弟多么怕痛啊,他给他吹过伤口,也在眠眠崴了腿后,背他走过云明宗的千步长阶。
小师弟在他背上掉金豆豆,软声对他说:“师兄,你真好,我要是像你一样厉害,就好了呀。”
那时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想,你不必想我一样。
你要快快乐乐,你要喜乐一生。
可是后来,他却又做了什么。
林涧肃捂住脸,道:“你好好休息,我……”
窗子被推开了一线,秋眠伸出手,掌心向上,道:“师兄,再给我变个团啾吧。”
雪霁后的晚霞如金色的流水,半坡的皎洁也融入其间。
一只灰色的长尾山雀,扑棱着翅膀,飞入了窗棂。
秋眠将团啾放在手边的枕头上,那圆滚的身材,立即把软枕压出了一个坑。
许多的小物件零散的落在房间的各处。昨夜秋眠与陌尘衣商量,东西要分门别类地规制,却也不必特意打柜子收纳,而是打算通过灵力空间的悬置,将这些物件按适宜的条件进行保存,平日里会隐住不见,若是想要,则可以像拉抽屉一般取出。
秋眠方才便准备先收拾一二,于是将这些日子来收到的尽数摊开,铺开来足有一大片,几乎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
灰团啾从枕头上站起,当然他这个身量和高度,站了和没站也无甚差别,探头探脑,糯米圆子般,随后似乎发现了某物,扇了下翅膀就跳下了枕。
林涧肃化成的山雀走起路来一蹦一蹦,神情却是严肃的,只是在这个模样上,会有一种别样的可爱。
他的走法一如当年,十分灵活地来到一个小布袋子,凑去闻了闻,确定其中是装的牛乳糖,便用脑门顶了顶,似乎是在让秋眠吃。
一袋牛乳糖用浅蓝色的布帛包裹,林涧肃跳到蓝布的边缘,用翅膀在那些圆糖上慢慢扇了扇,糖变得蓬松,还抽出了丝,圆鼓鼓的一团团,散开后,便像是飘在湛色天穹上的云。
云彩是怎样的味道?
化形不久的秋眠曾问过林师兄这样一个问题。
在秋眠长久的目盲岁月中,味觉是与外界相连的极为重要的一个部分,从前茹毛饮血不知,吃过百味才知丰富。
只是从来偏爱甜腻腻的东西,视苦瓜等为饭桌大敌,甚至一度严重到连喝水也要加蜜加白糖的程度。
宗门的人笑说,这真是在蜜罐子里泡大的蛇啊。
季南月经常来找小蛇玩儿,她总是喜欢逗他,骗他说天上的云也是有味的,可以用火来串着烤,等到可以运气飞行,变成一条飞蛇,那么他就可以自己去尝尝。
秋眠迫不及待,出生在深渊的他对此深信不疑,也等不了自己学成,就去找人带他飞。
鹤仪君忙着开仙阁大会不在宗门,屈师兄闭关在造他的机关人,而季北亭这个家伙,恐怕不会和他去,还会在他面前炫耀一番自己曾吃的多么好。
于是他只有去找林师兄。
鹤仪君说了,有什么不懂的,就也可以问这位师兄。
林师兄的修炼太勤勉了,秋眠去时,他正在练一套剑法,刚刚才开了个头。
小蛇就挂在树上,等林师兄把剑练好。
秋眠不知林涧肃在想突破一个瓶颈,只听见耳边呼啸的剑音。
他等啊等,可是那剑法太长了,直到夕阳西下,直到月出云后。
十九岁的少年人终于收了剑,回头却见树枝上的一条白蛇。
秋眠披了一层薄霜下来,问他。
“云没有味道。”
当年,林涧肃这样回答。秉持着客观的理念,还带秋眠御剑飞到了天上,真的停在一片云絮的面前。
小蛇激动地去用尾巴卷,风过鳞片,什么也没有抓到。
他没有见过云的样子,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是怎样的模样。
林涧肃见状,便用灵力把云气凝成了一个珠子,让秋眠张口吞了下去。
薄薄的灵力在入口的一瞬间就消失了,那微凉的一刹过后,真的什么味道也没有。
而后林涧肃百思不得其解,明明他的回答正确,为何小师弟却哭了。
可其实连秋眠自己也想不通,他只是觉得委屈,莫名其妙,不知缘故。
在面板恢复的那段时间,林涧肃几度要走火入魔,不同于季北亭会借酒消愁,他清醒地去一遍遍回想着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每想一次,皆如刀割过血肉。
在他人生的大部分中,仅有责任与是非,纵然心中有柔软的温情,面上也要端出严肃的模样。
这样就是正确,他要做到最好,不然便有负于所有人。
他的父母这样教他,他的家族这样规劝,哪怕是他自己,也深信不疑。
但直到太仪翻书,他才意识到,自己辜负了多少。
可又如何能挽回,他忘不掉断魂崖边的那一剑,作为剑修,他知道利剑贯穿躯体是怎样的感觉。
起初是并不痛的,只是冷,从温热的肺腑心脏深处传出的冷意,紧接着才是剧痛。
他这小师弟最是怕冷怕痛,却在自己这里吃尽了苦头。
团啾把拉丝的牛乳糖用翅膀小心拢了拢,又往秋眠面前推了推。
这是太过悲哀的相处方式了。
时隔多年,一切皆已改变。
物是人非之后,大悲大喜之后。
少年人皮肉上的痛苦深深凿刻。
那总是板着脸的师兄,变成了一只团啾。
在那个仰视的视角中,林涧肃看见了秋眠连串落下的眼泪,却没有半点的哭声。
少年人无声无息地哭泣,震动的眼睫拦不住涌出的水珠,打湿了他放在膝盖上的木雕。
不论是从前的林涧肃,还是现在的林涧肃,他都不知如何安慰,就像是面对那吧嗒吧嗒掉眼泪的小白蛇一样,就算是心中有无限的伤痛,可是却说不出几句好话,只能干巴巴一句:“别哭了。”
分明是秋眠说要与他说说话,却又哽咽地半字难出。
而林涧肃想,我终是还学不会如何去开口,便是这一回,也是小师弟先推开窗,想要与他说说话。
但是说什么呢,不论是怎样的话说出口,都怕会对彼此造成伤害。
林涧肃几乎想用翅膀盖住自己,这是他这一生中从未有过的时刻,但其实平日里也曾寻过蛛丝马迹。
太在乎这个身份的后果,便是不被亲近也不亲近人,那世家出身,远远望着庭院中其他同辈玩耍的孩子,依然住在林涧肃心中。
可是如今,他也要迈出这一步了。
圆圆的山雀,跳上了少年的膝盖。
他把那只木雕用脑袋拱开,将胖胖的自己往他手中一塞,用脸颊一侧的羽毛蹭了蹭秋眠的手心。
“眠眠。”山雀唤道:“小师弟。”
尾羽上沾了水珠,他把翅膀勾住的那一团蓬松的牛乳糖托起。
用绒羽,用温度,用那白云似的甜。
林涧肃哑着嗓子:“眠眠,云是有味道的,师兄……错了。”
秋眠重重地合上眼,云雀慢慢飞起来,用翅膀接住在他下巴的泪水,可怎样接也接不完。
他收敛住所有的灵气,连呼吸也屏住,慢慢化为了人身,却又保留了翅膀与尾羽,乃至于羽毛,那些柔软的云羽覆在他的墨色的衣袍上,如吹落了大捧的杨絮。
“……小师弟,师兄错了。”他知晓眠眠对自己的恐惧,灵息依然压至最低,连双手也未化出,便也无法去碰那仿佛永远落不尽的眼泪,如同一场大雨,而林涧肃像是第一次发现,能够挡住风雨的不一定是削铁如泥的神剑,这些松软的羽毛,也可以去庇护旁人。
他用蓬松的长羽盖住秋眠袖子,袖下的手紧紧攥住,秋眠亦在忍耐颤抖,可却并不全是害怕。
秋眠初次看见这样的师兄,他仿佛一只温和无害鸟妖那样,没有鞭子,也没有刀剑相向,只有这一席素色的轻柔。
林涧肃轻轻道:“眠眠,如果当年,师兄与你交换,我必定会做出与你一样的选择,但又恐怕没有你做得好,从前,总是怕来日你离了山门会遭人欺负,是我们想错了,我们的小师弟很厉害,也很勇敢……”
温热的液体也盈满眼眶,林涧肃百年来再未当着谁的面哭过,可哭时声音却也是稳的,他不想用崩溃的方式告诉眠眠自己的心情,那仿佛是耍无赖一样的祈求原谅,“我从前希望你懂事,可是这世上的所有事,哪里能事事懂得。你已经做的够好,可是我们做的不好,我这当大师兄的,最是不合格,我甚至不能为血厄宫搏一个正名,眠眠,你要来怪我们。”
“不行……”秋眠仍在摇头,他胡乱说着,根本不顾语序的前后,“我不行,我不行,我还不了你们一个小师弟。”
他杀了太多的人,也害了太多的人,哪怕那些人通过翻书回转,但那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睛,那一具具身首异处的尸骸,那大火中的至亲和玄冰中的寒骨,深深扎根在梦中。
秋眠也相信,那些被杀死过一回的人,也再难遗忘那种体验,血厄宫主也是他们噩梦中的一个,死亡吻颈的体验人一生也不会摆脱,那么要如何去原谅。
“眠眠,如果你为以往杀过的人而自责,如今他们回来了,我们一起去道歉,要打要骂要问责,我们在前。”
林涧肃上前,用宽大的羽翅覆盖住秋眠的背脊,听见耳边第一声的哭音。
他发现一旦开了口,也可无需腹稿,心中所想亦可脱出。
“……小师弟,不论你是什么样子,你都是云明宗的小师弟,我们喜欢你,很喜欢,想和你永远当亲人,来日你与师尊结成道侣,我们去发帖唱礼堵门迎亲的那种。”
“什么呀。”秋眠猝然听到这一句,抽噎道:“师尊都和你们说了什么啊。”
那正被提及的陌尘衣正坐在庭中的秋千上。
不久前,他见林涧肃在窗前徘徊,把灵屏一关,彻底让他出不去。
有时,只差一个推力而已。
他相信自己的弟子们,终会迈过这个心结,哪怕难以回到从前,那么便不要回去。
只要往以后去,就好。
长尾山雀离去时,风楼之外,正下一场雪。
纷纷扬扬的雪花,在透明的灵屏顶上拂落,细听去还有簌簌之声。
秋眠将那只木雕的山雀放在窗边,仰头去望,天穹之高,尽皆包容在这渐大的雪中。
唯有庭中的那一片烟云似的桃花,仍在灼灼地开放。
几片桃花吹入,落在他长发和广袖的褶间,系带垂落,在枕上折了几折。
秋眠从前是极喜装扮自己,明明双目不见,不可对镜端赏,却也会四季不重样地裁衣。
曾经用花花草草装点的白蛇在成了人身后,仍是爱美的,后来灵识大开,分出了颜色之别,便有了十二个木箱的衣物,数也数不清的簪玉木盒。
但时至今日,他已经记不得上一次在乎衣饰与姿容,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许多以往的爱好渐渐离他而去,再引不起兴趣,他无所谓穿着配饰,也不想打理头发,连蛇身鳞片也不再去细心保养。
如果说在血厄宫是如同有一日挨一日,到了如今的闲时,却也还是兴致缺缺。
今时身上的浅云色的广袖长袍,乃是陌尘衣挑选,白缎里衣外外潦草地罩了这一件,用同色的腰带松松一系,鞋袜也不穿,冠簪也不配,但却只觉浑身轻快,唯有装点是那类似薰衣的香,还是从师尊那儿沾过来的。
他不再喜欢琳琅精美之物,稍有的偏移的喜爱,竟是被旁人安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