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秋眠又想起,那柳姑娘是魔,便是山林门派的残部,而佘公子则是山中的蛇妖,彼此暗中心许,又碍于身份不敢说透。
后来遭此劫难,柳姑娘心有仇恨,自认总有一日会与那薛倾明拼命,何必与其结缘后再弃之而去,秋眠无意中听到了这段心音,便让白蓁与她去说。
此二人成后,在一次任务中携手赴死,回转后干柴烈火,妖魔之子不同于人十月怀胎,魔族的长得飞快,妖族的长得偏慢,但也快于人族。
秋眠再看那两个孩子,那魔族的一个的眼睛是青碧色,而非魔族惯有的朱红,而蛇妖的那个虽没有长犄角,但是条红蛇。
小魔崽子认真点头,道:“是哒是哒,宫主以后我们一起来冬眠呀,很舒服的。”
秋眠:你好像是魔,不需要冬眠耶。
真正需要冬眠的那个正玩的不亦乐乎,道:“这里也好舒服啊!比我们那儿还舒服!陌大楼主,你也好厉害——”
陌尘衣抿唇一笑,坐下来靠了头在秋眠肩上,道:“眠眠。”
眠眠,你不是没有家,也不是没有人爱你。
相反,会有很多很多的人爱你。
秋眠在风楼过了这么多年来,最安定的一段日子。
明明不过才十几日,却好似渡过了十几个春秋。
每一天他皆可睡到自然醒,这对于后来的他而言就是奢侈。
早年的小白蛇是起床的困难户,尤其是冬日将近,要把他从被被子里薅出来难如登天,几度因起迟了被讲习先生罚抄,却也还是屡教不改。
实在是因被窝太过暖和,一丁点儿也不想离开,他走困走的慢,哪怕人坐起来了也是迷迷糊糊的。
脑袋里偶尔闪过的念头,还全在抱怨早课是世上顶万恶的东西,就该消灭,统统消灭!
同门们已过了要上早课的阶段,专在鹤仪君门下听道,只偶尔会听出关长老的大课。
一想到那要起的比这还早一个时辰,秋眠简直想弃山而去,逃了算了。
从未讲过规矩的深渊妖物,还要一段时间才能适应修道者的生活方式。
入鹤仪君门下第三个月,他终于可以化形,但还只能化一半,尾巴收不回去,以妖力转化灵力的道法也仅弄了个囫囵,不喜听那些玄妙的文章。
他的蛇生追求,大抵就是有肉吃,有地方打盹。
最好是在那个冰块脸的师尊怀里,再被喂上一只烤猪蹄,那就太过快活。
但如今他睡不了多长的觉,所谓懒觉,竟比从前早课的那个点儿要早上许多。
有时他睁开眼,窗外还未破晓,一床锦被下陌尘衣侧身把他抱住,手臂和胸膛笼出一方坚固的温暖。
这让秋眠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师尊才是缠人的蛇妖,要绕尾环颈而眠,才有真正的踏实。
几日来,血厄宫的三个小家伙也常来拜访,他们的灵根结果已出,那条同族的小红蛇乃单火灵根,秋眠还未见过火灵根的同类,当即让另两个去取了地瓜切成片,还用竹签子串了肉块,在后院支了个架子。
并对红色小蛇表示:“来,喷个火,给你们做个拿手菜。”
睡眠的减少让秋眠觉得自己垂垂老矣。
可与三个小家伙相处,却又让他感到轻盈。
陌尘衣十分积极地要加入烤串串的队伍,却又不得已在苦哈哈吃自己做残了的焦糖布丁。
果真不同世界的食材原料,就算是平替,做出来也还是好怪。
堂堂鹤仪君,昔日天道,算的了无尽因果,却经常被厨房暴打。
他会拉秋眠一同滚在大大小小的枕头间,或在秋眠摸因果琴时,从身后忽然环住他的腰,委委屈屈地讲自己被各种食材吊打的过程。
秋眠有时又会认为,如果师尊是妖物,他的耳朵要么就搭了下来,尾巴也在不高兴地在一拍一拍。
联想了一下那个画面,真是太大不敬的想象了。
当然,他还会有更多大不敬的想象。
比如泡完温泉的师尊,比如喝醉的师尊,再比如和他滚床单的师尊。
而随着同居时间的拉长,他真的见过了前二者的画面。
他和师尊一同泡温泉,多么绝妙的地方,蛇尾在水中游曳,荡开涟漪水花,陌尘衣在水汽连天中,去了衣裳入泉,秋眠只在他身侧半臂的距离。。
然后他就开始和徒弟讲泡温泉的十大注意事项。
慢慢话题跑偏,又讲到了他发现的适宜太仪界的生活小妙招。
以至于当天夜里,秋眠满脑子都是:原来尖风花的叶片可以用来去油污啊。
又因身体缘故,秋眠不能喝酒,但他会去哄陌尘衣去喝。
从前鹤仪君在酒水上极为克制,哪怕是仙阁大宴,三杯为多,皆点到为止。
没有人见过他醉酒,醉酒的鹤仪君是什么模样?
某日秋眠心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便一发不可收拾,他突然就非常想看。
阔别已久的雀跃心情涌上来就压不下去,而陌尘衣竟也真的听他的,向楼中人要了坛酒。
陌尘衣在喝之前说:“眠眠,为师酒品不佳。”
他少用为师自称,一旦用上,便说明这话比较严肃。
秋眠无所谓,他寻思再不会有比自己酒品还差的人吧。
然后他发现师尊才是其中高人。
陌尘衣喝醉,会呈现一种令人匪夷所思的状态。
他会先卡机了一段时间,秋眠伸手在他面前晃,他便愣愣的笑,眼珠跟着转,还左右摇晃身子。
秋眠便故意逗他,问他好看吗,他就哈哈点头,说:“徒弟好看,我徒弟太好看了,怎么可以这样好看,要藏起来。”
竟会抱他亲他,扯了床榻上垂了个角的被子,把二人从头到脚一起盖住,犹如龙的宝库。
秋眠心如擂鼓,与陌尘衣在昏暗如巢穴般的锦被下亲吻,尝到馥郁的酒香。陌尘衣揽住他的腰,温热的气息便卷在耳边,秋眠喘息着去拉他衣襟,陌尘衣捉住他的手,低低说:“嘘,给你看个秘密。”
一点银光在陌尘衣手心亮起,一束暖色的旋转的光。
那是天光系统的登录符号,也是系统给员工照明时会亮起的一个图案。
秋眠怔看着那个熟悉的符号,伸手去碰,光芒便绕着他指尖旋舞。
系统光团的照明功能,陪伴了秋眠太多的长夜,他眼眶酸涩,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陌尘衣却先得意道:“看,我会发光耶!”
秋眠:“……”
陌尘衣:“还有变色彩灯哦。”
秋眠在碎了一地的伤怀中说:“哦,师尊好厉害。”
之后他们就一起仅穿薄衣,盖大被欣赏起花里胡哨的彩光。
经历了这件事后,秋眠完全不指望和陌尘衣的进度发展到滚床单的地步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从次日开始,他要喝的药就可以减半了,灵力恢复了六成,也不再经常性的犯困。
他仍会收到来自血厄宫的东西。
手工编的蚂蚱,天南海北的家乡菜,还有那重新在后山栽种的桃林中的一枝。
甚至有时,他在复健因果琴时,会发现房中的小玩意儿有的来自云明宗。
云明宗的四人之前问可否来风楼探望,秋眠当时应了好,可之前他的身体状况和情绪皆是不佳,那门口灵屏就没有打开过几回。
此后也未听闻他们要来探视,可等秋眠将弦音散出,才发现他们来的其实非常频繁。
而据白蓁所说,他们头一回到这里,一直在风楼外徘徊,却迟迟不敢进。
双方要如何面对,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迈不过去的难处。
即便是陌尘衣,对这几个徒弟的心情同是复杂,他代表不了谁去原谅,更是自责没有护好门下诸位。
而他们心中亦是愧疚,当年说过要同门互助,尤其是看顾这个小师弟,如今看来,却仿佛尽是笑言了。
陌尘衣在打算离去鹤仪君这个身份前,曾找过林涧肃,他保证会照顾好师弟师妹,可是最终,他们谁也没有保住彼此。
没有守护住云明宗,更甚本人才是伤对方至深的人。
同时陌尘衣也知道,不能再这样一直下去。
对秋眠而言那是梦魇,于云明宗几人而言,也同是易成的心魔。
于是他打开了大门的灵屏。
四位弟子正要拜,却被陌尘衣用风灵托起。
他们面色便更是苍白,一声师尊含在舌尖,如何喊的出口。
陌尘衣负手环顾他们一圈,道:“涧肃。”
林涧肃哑声道:“在。”
郊野大雪纷飞,陌尘衣在因果交结中,问道:“你当年修剑道时的笔记,还都在吧?”
此言一出,全场静默。
陌尘衣说:“下次给为师带过来吧,留着我以后编教材。”
林涧肃合袖,涩声道:“是,师尊。”
“南月,你得空就来和白蓁一起带带风楼里的新生。”
“小启,给为师做几个厨具出来,要有能同时煎四个荷包蛋的那种锅。”
“北亭你不写书吗,挑一些有意思的书,下回也一同送来。”
他看着面前的弟子们,终是道:“面板之事,始作俑者乃薛倾明及背后的始作俑者,你们受其操控,并非你们之过,可世局如棋,既已在棋中,来日如何,亦问心定夺。”顿了顿,又道:“我不是个好师尊,没能照顾好你们,对不住。”
末了,陌尘衣说:“你们几个,若还是有想不明白的地方,当可来找我,我若做的不好,你们也要同以前一样,与我说。”
陌尘衣的要求,给了云明宗的四人一个来往于风楼的理由,而连带各种锅各种书和各种笔记一起送来的,还有许多的小玩意儿。
谁能想那四个大修士,会揣了糖和能跑的木头车,去结交那三个小孩子,让他们把这些一并放在血厄宫送来的东西中。
秋眠从前还真没有察觉,东西太杂太多,也多是零散小物,直到他的灵力恢复至足够感知因果,才渐渐分辨出那些东西的来处。
那三个孩子送东西十分随即,有时和他打个招呼,放在窗台便离开去风楼赶课,秋眠在处理完对桃州的分析和此间因果疏离的备案后,就会去收拾。
他觉得会这些东西比之前看见的要多了一些,只是似乎又被困意卷往,未往深处想。
如今再去念,其实他或多或少有所察觉,但只是还在回避。
秋眠发现,他们有时候会在门外窗边站上一会儿,大抵在自己睡着后,便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一日午后,风过屋檐,秋眠从睡梦中醒来,赤足走到窗边,从一堆物件中,拿出了一只盘滚滚的木雕。
雕的是圆滚滚的山雀,虽刻的一板一眼,却也看着笨笨的,是不大灵动的样子。
这当然不会是出自屈师兄的手,也不会是对精细活儿深恶痛绝的季师姐,更不会是那个会用手工去当附赠周边卖书的纪师兄。
在云明宗内,有一个人,握的了名动天下的恨休剑,却从小对雕刻技艺不通。
窗后的人放下此物后,便要默默离去。
风楼内没有风雪,但灵屏乃是透明,雪后的天色有一种别样的蓝。
“师兄。”
屋外的林涧肃一顿。
秋眠隔着窗,双手合着那个木雕,对他说:“我们说说话吧。”
入冬后,灵屏外常覆洁白。
罕有人迹的半坡上盖了厚厚的雪,松软平整,浸在璨璨的夕阳下,如白瓷碗中的蜜糖。
林涧肃面朝这郊野的雪景,双眼仿佛被灿烂的夕光灼伤,泛起阵阵的刺痛。
他袖中的手不知在何时已收紧了,用力到了极致,指节发白,关节发出“咯咯”的声音。
静默在二者之间蔓延开,唯有风在其中穿行,留下一串清脆的足音。那是悬挂在檐下的灯铃,乃是陌尘衣亲手做的一个小件,此刻正在风中叮叮当当地响。
玉片的碰撞声淹没了窗外的生息,安静地如同从未有人来过。
可坐在窗边的秋眠凭借灵息也可知晓,他并没有离开。
秋眠的双手合住了那只做工粗糙的木雕,这造型圆滚的小家伙,出自一种长尾山雀。
它们雪天是会在树枝上连串挤成一团,你拱我我拱你,白鼓鼓的十足可爱。
这是他们师门幻化术法的结课作品,作业任务目标是:低灵力状态下的化形隐匿。
云明宗的长老峰主们讲课,随性的很,也多有奇奇怪怪的任务,而若是碰上某一位长老出关,更会依据本次闭关的感悟,开覆盖全宗的大课。
一并布置下任务作业,不同师长门下的弟子们各自钻研,并在次月进行展示提交。
所谓低“灵力状态下的化形隐匿”,出自一位阵修长老的体悟,悟出的东西不算新鲜,却有了可操作的符阵。
此长老认为,在阵法中,通过特殊的化形达到低灵力状态,更容易避过阵主的监视,也会更加方便于寻找破阵的方法,如果遇见灵力压制的阵,还能储存灵力与体力。
听罢那长老的发言,以及能在转化期应用的化形术教学,各师者门下的弟子花样百出。
有为方便行动变成阿猫阿狗的,也有化形成蒲公英的,变成雪兔的,甚至还有变成蚊子的,总之各有各的奇怪。
但这任务听来轻松,真要投入关乎生死的阵中,可就不那么好玩。
有了转化期的术法,这个化形便能在阵主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单要想隐匿地滴水不漏,便要足够逼真,逼真到能让洞察四方的阵主也无法发觉,又要能够在阵中生存。
譬如变成蚊子的,就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那师尊险些呕血,大斥:“我一巴掌下去,你们就全军覆没了吧?”
变成阿喵阿狗的容易被抱走,化形成蒲公英的被批评太过主观,没有考量到阵可能的季节,至于变成雪兔的更是直接遭驳回,那师尊直接表示:“如果是南方,水河拱桥上,忽然奔跑过几只大长腿兔子,不奇怪?”
而鹤仪君这个师门,原本的方案是打算化形成蛇,毕竟小师弟本体就是蛇,他会更加了解这个种族的习性。
然而真正实践起来,发现貌似行不通。
秋眠从来没有见过一条只知道走直线的蛇,走的和尺蠖似的,一耸一耸,好不容易改正过来,没一会儿又直了。
这说的就是有轻度强迫症的林涧肃。
当然,走的太风骚和太板正的蛇,秋眠也没有见过。
稍微好一些的是季南月,但往往窜的太快,容易吓到人。
这就让众人犯了难,蛇不行,那该化形成个什么?
对多年后的他们而言,这是太过低级的问题,事实上他们几乎没有机会去在实战场景中有这个体验。
因他们确实在初入道阶段,没有遇见过强大的阵修,等到修为上去,更没有必要用这个方法去隐匿行踪。
林涧肃有恨休剑,一剑惊动修真界,乃是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纪南月更是出色的器修,屈启的机关术变幻莫测,就连纪北亭,也是一手风刃无人近身。
但那一年,鹤仪君的门下,最大的林涧肃,也才刚满十九岁。
他们会为一个任务犯愁,也会通宵达旦。
最后,五个人决定化成山雀。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种生灵足够常见,也比较灵活,亲人远人皆不会招来奇怪的目光,还有空中监察的本领。
展示当天,鹤仪君用一杆树枝,把门下五只团啾给顺走了。
那天展示结果如何,慢慢也随着时间而遗忘,但变成团啾,却成了他们师门的一个梗。
他们会互相打趣,比如:“你的阵圈和你的团子一样圆啊。”
“早,会从树上掉下来的大团子师兄。”
“再吃就要压弯树枝了喂。”
以至于当林涧肃成为一峰之主,到了他正式毕业的那一日,他们师门在鹤仪君的建议下,用留影石记录了一套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