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尘衣胸腔震动,秋眠也空出一只手来,将他的腰封拉散,继续道:“怎样都可以,师尊,怎么都可以。”
他叹息似的哽咽了一声,“鹤仪君,我十七岁时,便无时无刻不在想这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可我不敢,我怕你厌弃我,再也不会和我去江南……”
这是他第一次表露深藏的心绪,“后来你不在了,我又每时每刻都在后悔,有时候我梦到当年,你对说我,你也喜欢我,我们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一会儿梦就醒了,什么都没有了……”
咸涩的泪水被轻柔的吻触化去,可秋眠想要的并不是这个,他双目赤红,如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或在梦幻泡影破灭前,放下了一切,决定在此长眠。但滚烫的温度让他徘徊在迷幻的边缘,他一咬牙,道:“所以师尊,痛也可以,师尊,我想要这个。”
他用极端的方式离开心魔阵,手臂上曾遍布道道血痕,秋眠根深蒂固地认为,唯有疼痛,才能照见现实。
然而陌尘衣又如何舍得?
纵有千般的理解,万般的明白。
唯独这个,他不舍得。
他不想再让眠眠受痛了。
这本该被捧在掌心的明珠,揣在怀里的生灵,却已经足够的痛过了。
“小家伙。”陌尘衣抚着他光滑的后背,像是第一次在深渊下见面时那样唤。
分明他这本相与鹤仪君大为不同,可此刻他们的神情,却如此相似。
那是如同在听过小蛇十万个为什么之后,宠溺的纵容,只是从前不过一刹,此刻得以驻留。
陌尘衣幻化出一瓶琉璃玉盒,软膏启盖后便有清淡的香,道:“眠眠,师尊教你,还有比那个更可见证实的事情。”遂又亲了亲弟子薄薄的泛红的眼皮,“但那一句话,为师听你的。”
这一回,你便是哭,为师也不会止休。
桃花垫褥,大雪为披。
灵屏阻隔了外界呼啸的风雪。
灵屏之内,秋眠用想用双臂挡住脸,却被陌尘衣拉下,这一刻为长者不容置喙的决定却反而让秋眠的心饱足到膨满,柔韧的蛇性亦彰显在这具人身上,他缠愈紧,对方亦不相让。
这哪里像师徒,可又再像师徒不过。
自诩颇有技巧的学生把那些巧计忘得一干二净,只能听从于师尊自有的一套定题逻辑,如何撰写一篇文采斐然的文章,如何解开一道内核严密的推理,要起承转合,也要举一反三,更要单刀直入,拿下满分。
旧日渴求走下梦境的高台,载了一身桃花融水,给今日的光阴,交付答案。
狐狸趴在石凳上,脊背到尾巴一溜的毛都快要炸开。
白蓁沉默着,越磨越快,牙关咬的死紧,尖锐的一身啸响后,竟把磨刀灵火石用力往外一甩。
发烫的火石咕噜咕咕滚入草丛深处,她手捏成拳,半点不客气地往石桌上捶去!
“——咚!”
石桌开裂,塌了小半个角。
狐狸倏然站起,琉璃珠般的双眸,映出眼前女子的姿态。
白蓁脊背仍是挺直,头却垂了下去,她大口喘着气,垂落的刘海蔽住了其后的神情。
杀手讲究心沉,昔日如珠娘子一贯做的极好,可长年刀头吻血,心中戾气又如何能轻易化消,不过掩在稀松的日常下,一有心绪浮动,就回山揉她的毛团子们,可这回,揉多久也无法化消。
半晌,滴答的水珠从长发中坠落。
“吧嗒”一声,不知是汗水还是其他。
入耳清晰,似清泉滴落石上。
温软的皮毛盖住了她陷在碎石中的拳。
白蓁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与那白狐对视。
狐狸似乎想卖萌,向一侧歪了歪头。
白蓁便自嘲般笑了一声,她的声调仍是稳的,清冽的声线,如在笑一篇并不讨喜的文段。
不久前,她来找宫主,陌尘衣堵在门口,说眠眠还在睡。
细致的白蓁一眼过去,便见了他脖子上的红斑,如蚊虫叮咬,可那是什么痕迹,她再明白不过。
向来会和陌尘衣打几句嘴炮的白二楼主,一言不发扭头就走。
再之后就是这磨刀霍霍的场景。
狐狸用尾巴上的毛扫过白蓁被石子划出血痕的手背,淡淡的灵力落下,桃花色的尾尖也耷拉了下去。狐狸默了半晌,轻声说:“蓁姐,你喜欢他,是么?”
白蓁一皱眉,道:“你个脑瓜子在想什么?”
狐狸晏司焰也垂下脑袋,盯住自己的前爪,道:“只有宫主会让你开心。”
因人而喜,因人而悲,这不是喜欢是什么呢。
见他这个反应,白蓁自己咂摸了一下。
方才那表现,确实蛮像爱而不得后的伤心。
但她并不是因为这个而失态。
“我又变成了一个人。”
晏司焰抬头,怔怔望着她。
白蓁已恢复了平日里的沉定,她镇静地重复,如在昭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道:“我只是,又变成了一个人。”
鲛人以登岸为界,计算人间的年岁,多年人间生涯,她已经快要忘记海底的模样。
而海中的故友亲族,连面目也模糊了去,至多只记得零碎的片段,恍如前世。
秋眠是她在岸上,非常很重要的一个人。不同于对血厄宫诸位的照料庇护之心,白蓁是真的把他当做亲人来待,姐弟两个相依为命,彼此亦知根知底。
当旁人知晓她是“如珠娘子”时,即便没有多少恶意,眼中也会流露出几分诧异和同情。那是艳名十州的女子,一曲清歌千万灵石,她身上的每一寸都在被明码标价,如同鉴赏一尊华美的珊瑚。
她会真心为眠眠而高兴,眠眠有了师尊,有了云明宗的师兄师姐,这是好事,她想要他好起来,这个仅凭上一本书的主角光环而结实的友人,待他之心并不比他们差。
可作为风楼二楼主,她有任务要接,作为血厄宫的管事,她有太多人要照料,而作为如珠娘子,她有经久不息的杀名与艳名。
但作为“白蓁”,她便真的什么也没有了。
白蓁不会轻易向人表露心迹,她有一千句可怜的谎话,却再难说半句的真心。
方才的一句,已是她表达的极限,她起身,道:“走了。”
“白蓁。”
灵风在身后卷起,狐狸变成了翩翩的少年。
晏司焰正色道:“白蓁,和我试试吧。”竟不等回答,一股脑说下去,“我是不是一时兴起,有多少决心,一试便知。”
白蓁回身刚要说话,却见晏司焰脑门上“噗呲”一下,冒出一对耳朵。
白蓁:“……草。”
晏司焰梗着脖子,磕巴道:“选、选我啊蓁蓁!狐狸抱回家!!”
白蓁默了默:“这话谁教你的?”
晏司焰:“肺腑之言,走过路边不要错过!!”
暖风吹过眉梢,那眉眼清朗的少年人,顶着一对平塌的飞机耳,深情却认真万分。
白蓁不语。
许久后,她挑眉:“那就不试了。”
晏司焰一激灵,如实招来:“陌前辈教的!”
屋内,陌尘衣打了个喷嚏。
秋眠抱着他的胳膊,缓缓用脸颊在他手臂上蹭了蹭。
不同于毛团们的蹭法,秋眠在意识朦胧中的接触,更像是本体绕人手腕。
合着眼往上一寸寸摩挲,面积也更大,脸颊蹭过了一路要到脖子,恨不得变成原身盘上去。
只是那脖颈上亦是红痕如点梅,伸出的一只手指节也有未褪的颜色,更遑论被下光景。
陌尘衣想要给他用灵力淡去,他却不乐意,倒让陌尘衣见了心中又热又忍不住骂自个几句,可下回要他不这样,那还是真做不到。
他抱徒弟回屋时,秋眠还嘀咕着要把秋千拆了,可方才醒了一会儿,又眨着眼睛说下回再来。
再过小半个时辰,秋眠才从迷迷糊糊中的状态回过神。
“好像真的不是梦。”秋眠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其上触感仿佛还在残留,他再一看窗边天色,猛地瞪大眼,就要坐起来:“今日的工作还没做!”
陌尘衣:“……”
“唉,眠眠。”陌尘衣把他重新抱回被窝中,掖了掖被角,道:“眠眠,不要向那个全是不要命打工人的部门学习,要劳逸结合。”
拍拍他的背,“再者,我们去往桃州的计划行程已经完成的差不多了,如今只待通过仙阁与各门派商议。”
秋眠每日生活虽不够紧凑,但还是非常有规律,这个点他应该在调试因果琴,但刚才坐起那一下,他虽不至于感到筋骨酸软,可还是没有躺着舒服。
于是也就重新躺了下来,问道:“师尊,叶疏如何了?”
“还没有起色。”陌尘衣摇头。
山灵叶疏的改造体,是目前唯一有可能在不突破封锁的情况下,与穿书局联系的天光系统的基座信号台。
但随着丹月山的灵力的耗竭,他陷入了待机状态,不论怎样唤醒也没有回应,秋眠慢慢点头,又道:“那……那位惊鸿道的前辈,有没有回穿书局?”
陌尘衣默了默,如实道:“在开大传送之前,他便已经消散了。”
印葵的双亲,一者战死在真正的太仪界,一者化为系统,融入天光。
他们本应在太仪安居乐业,那诙谐幽默的惊鸿道员工,也曾将辞职文书置顶在所有研究成果的最上方。
而秋眠使用因果琴时,没有听到太多来自叶疏的心音,他存在的意识太稀薄了,即便他醒来一瞬,也许连自己是谁也不记得。
但秋眠在十暮雪莲花操纵丹月山的草木时,听到了那些草木灵华的弦音。
丹月山的草木,曾见证了他们的相识相知相爱。没有多少灵智的花木们只记得那一个画面,从来漫不经心的惊鸿道的员工,单膝跪地,神情严肃,向那身穿软翠色长衣的山灵求婚。
山涛如浪,叶疏的心绪传递到了这些花草上,他莞尔一笑,更胜过无边的风景。
他们从来是庇护生灵的所在,即便说惊鸿部门皆是浑水摸鱼,其实也不过是闲时的打趣。这个部门对应负责的角色是书中的配角,任务量和难度虽不比其余两部门,可绝不会太轻快。
一个配角的爱恨,有时更甚主角浓烈,紊乱偏离的情况亦常有发生,惊鸿道的员工常会去亲身相替。
那位员工的编号仅三位数,在编号越来越长根本记不住的穿书局的当下,他已经工作了太多年,也经历了太多。
而山灵叶疏,他所护的便是一山一城,丹月城的百姓叫他山神并不是没有道理,他养育着丹月山的生灵,也在庇护那一座城池,哪怕是到了这投射出的太仪界,也依然在做着他千百年来一直做的事情。
他们是穿书者的父君,即那位篡改者天道口中的“强者”。
在那人的逻辑中,竞争方才可减少因果错乱,裹挟在洪流中的蝼蚁般的生灵和境界,本就没有多少存在的价值。
有更快,更有效的方法。
篡改者自天命道造化,祂曾经,是穿书局那位至高天道的顺位继承人。
三大天道造化顺位,天命天道一次造百人,同时考验,最优者方可存活,或许在那时候,强者才能生存的概念便已在他心中根深蒂固。
他吸纳了天命道主角的傲然,也有苍生道对待众生的残忍。
但却也正有太多,与那位员工,以及叶疏这样的生灵的存在,这三个境界,至今还没有完全毁灭。
深宅内,薛倾明看着眼前再度化灰的灵板,一扬袖,邪气骤出,轰然之中,将屋外徘徊的邪物打了个粉碎。
他与父君的联络迟迟无法搭建,薛倾明平复了心中烦郁,走出里屋。
九曲回廊外月光如水清冽,他不经想起在一代的记忆中,与父君的一次谈话。
那俊朗非凡,已成为新的太仪天道的男人,在月色下挽袖斟酒,说:“我曾经有一个学生,他问我天道不仁,为何百姓仍以其为信奉,这其实是个傻问题……人总是要有些寄托才能活下去,哪怕是虚无缥缈的东西。”
祂眉目如水,叹息道:“可惜我那学生钻牛角尖,随我的旧友们叛逃而去。”
佳酿清澈,天道温和笑道:“他不再信他的老师,竟散在了他界。”
——那么我呢?
薛倾明想问。
对方似看透了他的心思,柔声说:“你一直是我最出色的孩子。”
第59章 仙阁
每十年一度的仙宗法会定在春初召开,若在其他年份太仪界有异变,阁主欲召集各大门派商议,则可以用玄灵烟火传令四方。
不过玄灵烟火令的出现,在太仪修真史上只寥寥几回。上一次玄灵烟火自仙阁宝顶升空,照彻半方天穹,还是请各宗驰援云明宗,与血厄宫决一死战的时候。
而今,仅有盟誓者可见的玄灵烟火,于狂风大作的冬十一月,再度点亮了太仪的天空。
再过十日,大雪旋夜。
在十州生灵们沉入梦乡的时刻,千名修士从云明宗出发,化形为白鸽,振翅向辽阔无边的太仪飞去。
他们各携了一面特殊的通传水镜,或落于浩瀚海边的礁石上,或栖于云雾缭绕的山巅,更多在人间的王殿和城池上盘旋,被一双双或修长或苍老的手接过。
自此擦去镜上烟尘,揭开一个有关太仪的真相。
仙阁内,风雪不入,气氛却是冷的。
本任仙阁的临时阁主接过林涧肃的阁主玉牌不过几月,此刻那块剔透的琉璃玉牌,正面朝上平放在仙阁议桌的正中。
右手边,则是一面灵力沛然的水镜,不断有灵音在水镜上滑过,连片的闪烁更甚明珠的光华。
“六州的人已全部回音,他们愿全力配合,届时会以各宗门合办仙法大会为由,一并协助六州各地,先设下三重灵屏及对应的传送阵。”仙阁阁主估算后,笃定道:“最快,三个月能完工。”
陌尘衣颔首,其下的屈启道:“改良的同步阵法已在初步试用,机关也已投入使用,如果成功,可以至少快三十日不等。”
仙阁的阁主面如沉水,继续道:“此时没有惊动百姓,血厄灾祸刚过几月,战火也刚熄不久,人间经不住再一次的动荡,我们会极力确保消息不被走漏,但如果对方在人界还有同伙,那么一旦出现民乱,仙宗若要插手,这个因果,各宗门承受不了。”
陌尘衣的目光扫过那面频频闪烁的水镜,仙阁阁主眉头紧皱,叹息一声,亦垂目看去,道:“鹤仪君,我知道你绝不会做出有悖太仪界之事,但此事未免太过荒谬,灵屏建设本就是近百年的任务,如今先做也无妨,但你们拿不出可以说服所有人的明证,以及……苏某话不中听,请云明宗诸位见谅。”
他抬眸看向鹤仪君身后那抱琴的青衣少年人,“以及血厄宫主,我信得过你,不代表所有的修真门派都信得过,你证不了自己的清白,也没有生灵回转与你们有关的物证人证,那么各宗与血厄宫的血海深仇就迈不过去,若此事牵出血厄宫,那么莫说仙阁动摇,修真界各宗之间的一线信任,也要分崩离析。”
秋眠沉定道:“苏阁主,我明白。”
“……也许我也疯了。”苏阁主合上眼,几息过后睁开,坚毅的双目中也有了细微的怅然,映着照入堂中的明月流华,以及那纷纷的大雪明光。
他道:“你们说这是一个虚假的太仪界,真正的太仪已经被他人所控,那么我们究竟是什么呢,我身边的家人,我所经历的种种,又如何去算?”
苏阁主苦笑一声:“便当我软弱罢,那人既可成就天道之尊,那就是我们修士穷极一生也不可企及的高度,与那人斗法,到底有几分的胜算。已经经历过一次劫后余生的太仪界,到底还能拿出多少的斗志,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