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如今太仪界的困境,在血厄灾祸后,不论是修士还是百姓,都会想要修身养性,他们不能勉强这些人再去和穿书者拼命,即便这是关乎整个境界的存亡,可本就散沙一盘的各宗门谁来出头、谁去前线,实在难以言说。
自扫门前雪是四州长久来的风格,危机临头又如何能去考验人心的轻重。
苏阁主将阁主玉令浮以灵力,送至陌尘衣面前,道:“对不住,我担不了这个责任,我会和你们一同去桃州,但若说要号令这仙阁,与天道为战,苏某力有不逮。”
陌尘衣将那悬浮的玉令接过,道:“苏阁主,多谢你。”
“我不过也是一个胆小之辈罢了。”对方摇头,合袖长鞠后,转身离去。
却又听陌尘衣在身后道:“至于经历的种种究竟是真是假,苏道友或许很快便会有答案。”
苏荷阁主情况特殊,他是以修为和战功被推举而上,没有门派归属,统共全家不过四个人。
但仙阁中几位长老亦是四州几大宗门的宗主或大长老,他们的决定会影响整个宗门的未来行动走向。
他们有的彼此在交换眼神,有的平直地落向前处,在场没有不聪明的人,如今苏阁主交权,云明宗赫然就成了各仙门之首,而这次的敌人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门派,却是那真正太仪界头顶的天道。
一旦开战,到底要不要继续与云明宗去庇护人间城池,况且与邪物交战绝非轻易,一旦邪物异化到一定程度,必定是修士站在前方。
那么是明哲保身先静观其变,还是追随云明宗,众人心中各有思量。
许久后,几个门派将仙阁召令放于桌面,倾身长揖后离开。
而另有数个宗门没有按下召令,其中一位长老起身,对陌尘衣道:“天音谷的乐修与医修,多行走于六州,亦多来自六州,城池奉我们因果功德,乐者奏以战音,医者行于苦难,若人世有所需,天音谷在所不辞。”
话罢,天音谷主凤目一转,却落到秋眠身上,道:“你当日劫我大弟子,我亦为诛你及门人,弹断过一把灵琴,如今那混小子倒好,还在血厄宫和谷中两头跑,有口难言时还在我面前哭过。”
琳琅嗓音又道:“你我两派之间,这血光债我不可一笔勾销,你们的人也大可来讨,但终究是天下欠你一个公道,也是我们欠你们的一个公道。”
秋眠未料到天音阁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此次出面仙阁,便是做好了被逼问和质疑的准备。
来自穿书者引入的法则让血厄宫之事全然无证据可言,更是被禁去言论,若非法则之力如今被削弱,陌尘衣以系统之力干扰,根本连说也说不出来。
“等太仪真正的变成太仪,这笔账再来清算。”天音阁主倏然伸手,捏了一下秋眠的脸,她垂下眼,仍是那不苟言笑的样子,却淡淡道:“这样小的年纪,倒显得我们这些长辈无用。”
话罢她也便与其他长老告辞,回去计划宗门布置了。
各宗门的安排暂且便这样落实下来,但陌尘衣不可能坐镇在此,桃州之行他定然要参与,于是陌尘衣将阁主令浮至林涧肃面前,林涧肃接过后,郑重道:“弟子定不辱命。”
纪南月道:“各地邪阵已拆除,云明宗的人已经去协助六州,并联络了当朝为君者,刚经历过战乱的君主倒好商量,我会跟进。”而季北亭则道:“可前去桃州的人确定了,支援队伍及法器阵法也已在安排。”
陌尘衣再与他们核实交代几句,几个弟子便也快步各自离开。
走出仙阁的正堂,长廊上正吹着风雪,却不是太冷,秋眠披了裘衣,望向洁白一片下的各州土地,有些出神。
今日真的是从早上开始商量,商量到了近黄昏时分,白蓁把手揣进袖子里,忽然怀念起狐狸在兜里的时候。
又觉这个气氛未免沉重,她便道:“那个天音阁的大弟子,当年已经有感染邪气的迹象,这种情况因果基本断了个干净,留那儿要么就是被大义灭亲,要么就是要乱砍乱咬同道了,还是宫主把他敲晕了背回来,用小面积的银花给几个这种情况的去了邪气。”
她挑眉看向陌尘衣,道:“哦,后来他就经常往主殿那儿跑了,他回去和师尊哭,怕不是一来为血厄宫叫冤,二来还失恋了,严格来说是暗恋不成。”
秋眠还没从方才天音阁主那番话中回神,此时一听,居然显出几分迷茫,“啊?哪个?”
“那个吹笛子的,后来经常在林子里吹的。”
秋眠:“哦哦哦,那个吹笛子的小哥哥……”
便也想起那人的模样,是个眉目清俊的乐修,常在窗外的林子里吹长笛。
不过秋眠当时一直以为那乐修是思念宗门所致,毕竟要从血厄宫全须全尾回去,基本上就会被判成邪修,再者他因果全断,回去了也绕不开那个结果。
那乐修是想靠近过他几回,但都因修为不够被浊气放翻,至于说看上自己了,简直无稽之谈,按那时候的模样,不把他吓着就算不错了。
陌尘衣忽然道:“嗯哼。”
秋眠:“……”
师尊,你这个“嗯哼”就有很意味儿了。
秋眠咳嗽一声,补充道:“一个少年人罢了。”
陌尘衣拍拍胸,故意长叹:“唉!老人家我韶华已去,没有少年人的青春啊!”
一旁白蓁翻了个白眼,跳上阑干道:“我也先走一步,血厄宫还有事。”
眼下这就没人了,秋眠便伸手要去环陌尘衣的脖子,他的灵力足以运气飞行,但此刻他却不想。
或许是因为天音阁主的话,又或许是因为心中的死结稍有解开,再或许,身边人皆在,尽管来日不知,此刻一切却正在有规律地进行。
陌尘衣抄着他膝弯把他抱起来,秋眠稍稍调整,这个高度刚好凑到他耳边,他呵着气,轻声道:“少年人是很好,可惜啊,我喜欢年岁长我些的,要以前当过天道,要与我有传道受业之缘,还要是姓陌名尘衣才最好。”
他轻笑道:“师尊,你说这样的,我去哪儿找?”
秋眠知道陌尘衣听不得情话,但没想到这样听不得。
耳边的心跳声响地太厉害,那颗心几乎要蹦出胸膛。
踹了只兔子也没有这样会跳啊,秋眠想。
不过几息的功夫,他们便已回到了风楼,灵屏一开,秋眠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放倒在了床上。
软绵绵的垫子塌下去一块,少年人浑身上下也没多少肉,骨头又轻,陌尘衣都怕抱痛了他。
秋眠仰着脸看师尊,神情是含了几分戏谑的。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当听话的徒弟,但此刻的神色,却就像是要在课上故意捣乱的顽徒。
他咬了咬下唇,欲说还休似的睨了陌尘衣一眼,蹬掉了鞋子,撑着胳膊和腿往床榻深处挪,一边挪一边道:“师尊,好凶啊。”
可陌尘衣哪里会凶他,不过是一句无中生有的抱怨,他自顾自将腰封解开,拖曳的白袍的长摆便如蛇尾一样,抬手一抽短簪,绸缎般的长发也就尽数滑下。
今日仙阁之行,他不敢如往日一般穿的散漫,这一套衣袍虽无晏氏那样镂金走银的奢侈,素色的调子却也是端庄大方。
里里外外足有五层,交领的中衣遮住一截白皙的脖颈,广袖的外袍上有浮织的云纹,衬着少年人的清朗,如雪玉堆成的,合该众星捧月长大的小仙君。
也难怪天音谷谷主会说他还这样小,以前的血厄宫主多是一身黑红,披风上的兜帽可以掩住大半张脸,倒是会显得成熟许多。
正如当日印葵所言,秋眠的年纪在修真界真的不算大,只是鹤仪君这一门下都是好苗子,修真界用修为和实力讲话,他们执掌权柄的岁数,也才不过人界的青年之龄。
秋眠身体最好的状态便是少年,那时他还没有受过重伤,五脏六腑也未被禁术浸泡,他的经脉中流淌着灵力,纯粹的像是淙淙的山泉。
当日陌尘衣化成系统追逐那千万的碎片,在神志烧毁前却无法凝合,因果的环扣便在这时回响。
好在最终他可以将弟子重塑于因果之中,只是这个年岁,还是他来选的。
这个岁数无疑是最优的选择,秋眠健康的巅峰就在这个时期。
这也是正少年青春最好的时日,如果秋眠能像其他修士一样,在成为一峰之主时,便可再度利用灵力抽拔自己的身体,他的容貌就还会再长大再稳重些。
那么秋眠会变成玉树临风的青年,但后来他并没有那个力气去做。他的时间真的像是辛夷木下同陌尘衣说的那样,停止在了这样一个一切都刚刚开始的时候。
秋眠不知师尊心中在为此伤痛
也是因为陌尘衣发散的太远,那碎片凝聚成的骨肉匀停的少年人的画面,他的永远也无法忘怀。
那一刻,陌尘衣找回了失而复得的所爱,却在系统警报和滚滚的黑烟中,逐渐忘掉关于徒弟的一切。
而秋眠不解其意,心想:不会吧不会吧,师尊真的有这么在意年纪这个问题吗?
按道理,天道真的比自己大好多好多,多到数不清的那种,可就像是鲛人上岸才开始计算人界的年龄,师尊也应该从来到人间才开始算。
那么其实……秋眠沉默了,这样算我是蛇在深渊趴趴走的那会儿,师尊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这下就彻底算不清了,秋眠向来对算术问题没有多少执着,只是因为这个思绪打岔,让他一下子忘记了自己原本要干什么。
直到衣摆一紧,才发现陌尘衣也已经来到了床榻内侧。
绣了枫叶纹的浅金色的幔帐不知何时也被放了下来,陌尘衣贴着他倚在堆起来的枕头上,先是轻轻地亲他的额头和眼角,再慢慢从唇上加大力度。
秋眠喜欢这样绵密的触感,仿佛在潮湿的夏夜里纠葛的两条长蛇。
他是见过同族如何行此门道的,总是要缓要紧,天生的身软又蜷又缠,要拴死扣那样盘绕成解不开的样子。
他可惜师尊没有尾巴,但其实腿也不错,也能像尾巴那样用,就是不容易缠紧。
秋眠本以为自己会厌恶这种事情,毕竟挽仙楼中他见过太多,摒弃了人的理性便有时比动物还要可怕。
但师尊让他完全怕不起来,他甚至痴迷这种被控制的感觉。
他不喜欢一个人做选择,也不喜欢去当一个决策者,骨子里还是懒洋洋的,只想在秋日的落叶堆里晒太阳。
层层叠叠的白衣在不同的工艺和光影下有了颜色深浅的分别,陌尘衣拨开便有了打开一盏昙花的错觉,越到里便越光滑白净,他的眠眠就像是藏在昙花尽头的一个梦。
这个梦又轻又凉,仿佛再用力几分就会碎开。
陌尘衣不是不做噩梦,那些碎片流散手中的恐惧也会一宿一宿地出现,他非要抱着徒弟才能安心。
但这些他不会表现,他只知道自己绝不能让过去再度重演。
“师尊。”秋眠在升腾的温度中,觉得有必要安慰一下有年龄焦虑的前天道,但热度让秋眠把组织好的言辞给抛到了脑后。
他抱着陌尘衣的背,忽然觉得似乎也不必去说,光是在这件事上的评价,就能足够证明师尊真是还很年轻旺盛。
如果……
秋眠心中,忽然有了一个可以称得上是愿望的想法。
如果以后能这样生活下去,就好了。
有时对性命的珍重,便是从这一刻的期望开始。
只是这样一想,他就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他知道自己又在想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愿,明明已经吃过了苦头,不再敢奢求于好的结果会降临在自己身上。
血厄宫主曾无数次地在困境中杀出一条血路,却再不会去祈求命运的恩泽。
摆在秋眠面前的路一直很简单,要么挣扎求生,要么狼狈就死,一败涂地。
可是在这高温的刹那,他心底又不可遏制地冒出一些念头。
——能不能,一直一直这样走下去啊?
——师尊,我多想和你地久天长。
——我竟是也想要,活下去的。
花冬和印葵从小秘境中出来,先是胡吃海塞了一大顿,席卷了风楼的厨房,其速度让不少老杀手都叹为观止了一番,还尚且意犹未尽,相约决定去附近的酒楼大搓几回,把在秘境里惦记的全吃上一遍。
白蓁把他们拖到风楼的铺子里给他们选了几件衣服,陌尘衣作为昔日天道,所捏的秘境相当于一个悬置的小空间,其中时间流速和外界大为不同。
这回出来,大抵是灵力通脉的缘故,白蓁发现他俩居然又长高了不少,以前的衣裳是穿不了了。
也不知道在秘境中究竟有何经历,他俩出来的时候,竟各穿了一身红衣,是婚礼娶嫁的样式。
只是花冬的衣摆袖口上斑斑红痕如梅花泼洒,她一手握了剑,另一手擦掉了面颊上的血珠,冷笑一声,几次吐息后,又鼓了腮帮子,按住咕咕作响的肚子,道:“真是……饿死我了!”
而印葵面上显然有泪痕,身上的伤倒多些,但清芬的草木芳香却顺着他的灵气浮出,剑尖点地,一旁的几株花草却也亲昵地向他这个方向倒来。
山灵的血脉在他的体内被完全激发,他迥自缓了片刻,也道:“嗯,想吃荷叶鸡了。”
他俩出来时秋眠还在睡,风楼的厨子一边炒菜一边把近来的八卦说给他们听,花冬几度听的连鸡腿子也忘记啃,“我靠,他们要结道侣了,这个速度也太惊人了吧!”
印葵夹了剁椒鱼头在碗里,倒是没有太惊讶,早在医馆中时他就看出这两人绝不是寻常的同道关系,只是没想到进展这般快,心中有些佩服。
在如今的修真界,结道侣虽无要求是男是女,可若是师徒还是会落人口舌。印葵长年在竹州生活,再知晓不过人言可畏,莫须有的事情便可传的有声有色沸沸扬扬,何况是鹤仪君位高权重,虽实力极高,来日若有人以此做文章,他要是用修为压制,却容易被指摘成仗势欺人。
但显然陌尘衣是不带怕的,他与这些小辈相处时,多是随和轻快,让人以为他回转后成了好说话的性子。
鹤仪君也从来没有在他那里消失过,昔日的天道也远非只会算算因果那么简单。
印葵被辣椒呛住了喉咙,低低咳了起来,他一出秘境便去云明宗看了师父,他与耿子规亦有一个师徒的名声,只是纵然心中有所思,也尽数被压下。
如今看来,倒不如坦荡说开,他要给对方遮风避雨,又怎能怕外界的风言风语。
两人吃了个六分饱,便去拜访鹤仪君和秋眠,花冬与他们更加相熟,拉着秋眠的手说了许多话,印葵则听见陌尘衣在教坐在阑干上的毛绒狐狸如何追媳妇儿,也默默走过去旁听了起来。
两个月后,各地传来消息,灵屏法阵已初步完工。
仙阁层层部署,而桃州之行,也已经近在咫尺了。
桃州是薛倾明的地盘。
对方是在请君入瓮,还是另有谋算,谁也不知。
可他们必定要去。
太仪界被他们耍的太久。
这是迟来的宣战。
他梦到了自己被杀的那一日。
在被篡夺光环后,薛倾明没有立即除掉他,倒也不是对方不想,而是中途出了一个岔子。
本该和光环一并剥落的神格没有成功离开鹤仪君的体内,他用一身的血肉灵力锁住了神格,强行抽出极易出错,若是让他回归天道之位,会得不偿失。
便只能一点点来耗。
而为了防止鹤仪君自戕或是抽神离开,穿书者请调了父君在老太仪创设的法则,将鹤仪君困在了山洞中。
所谓闭关,不过是给外界的幌子,鹤仪君会一直闭关下去,再也没有踏出半步的机会。
朱红的法则铭刻在了一方法阵上,鹤仪君便坐在法阵的中央。
他胸口的伤迟迟无法痊愈,泛着金色的血流遍了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