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元想,来了!偏偏是这个时候。
他给海音打了个恶狠狠的眼色,让他醒目点自己消失。海音当没看见,对周围的书架也没兴趣,径直来到饭桌前,称赞道:“你家伙食不错。”
母亲万悦宁捧着碗筷过来,正好听见这句话,笑道:“那就在这吃,你——”她这才正眼看到海音的脸。愣了愣,她欣喜地低呼:“你是海云天家的?”
海音跟父亲长得像,万悦宁抱着他的肩,思念之情溢于言语:“你是海云天儿子!哟,你们害羞的时候一个样儿。”
海音的脸更红。三元忍住笑:“这漂亮老太是我妈,就是你爸爸的同学。”
海音早就得出这个结论,要不他不会那么尴尬。这长相秀丽的“老太”看起来不过五十出头,对人爽朗热忱,海音不禁为自己的父亲感到羞愧。
“快坐!你爸咋样了?很久没他的消息了。上回见他还是签租约的时候。”
“他……蛮好的,退休了。”
三元很想把海音踢走,可他已经坐在饭桌边,随即小尼和番仔也来了,张震威是最后来的,大家都对海音的列席很意外。
趁着母亲去拿蒜,三元恶声道:“谁允许你来我家蹭饭?赶紧自己滚蛋吧。”
“我是被你妈按在这里的,我也想走。”
朱小尼给海音夹了一块卤牛肉,“先吃饭,吃饭最大。”番仔也给海音倒啤酒,“不用急着走嘛,外面很热,三元这里最舒服。”
“你们俩叛徒!”
他想寻求张震威的支持,可这情场白痴完全没有进攻意识,只是默不作声吃饭,避免跟朱小尼目光相遇。三元只好靠自己,对海音耳语道:“你来是跟我妈谢罪的吗?”
“我为什么要谢罪?”
“因为我妈还当你们是好人呢,不知道你爸干了啥,你对我又干了啥。”
“……胡搅蛮缠。”
“你不是说自己很忙吗,到底来这里干嘛?”
海音坏笑:“我来看戏。”
听了这话,三元惴惴不安,一顿饭吃得没滋没味。席上其他人言谈笑笑,热闹得很,三元没仔细听他们聊什么,只是有个笼统的感觉,海音一来,大家聊的事儿就正经多了,什么值得投资,哪里的饭馆很红火,哪一种特调咖啡被跟风,区里新地铁线规划等等。万悦宁在城市另一头当会计师,跟海音聊得有来有去的,三元有一种他们才是大人在聊天的感觉。
正安静透明地吸溜着面条,听到母亲说:“三元没正经上过班,一毕业就做漫画店,还是缺了社会经验。小音,你有合适的工作,帮三元多多留意。”
“小音”这称呼让三元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妈——”他拉长音道:“能聊点下饭的吗?”
“逃避现实!”万悦宁转向海音:“你们也算世交,你多给三元上上课。”
海音在桌底拍了拍三元的大腿,笑道:“嗯,我会的。”
趁母亲转过头时,三元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顿饭实在太难熬了。
可没多久,这和谐又恼人的氛围就被打破。店里进来了两个Polo衫,一个是绿色的,一个是红白条纹,两人都戴着工作牌。三元有很不好的预感,硬着头皮招呼道:“两位随便看,我们这里是会员制,两位觉得合适了再办卡。”
绿Polo说,“你是店主邬桑原?”
“我是,有何贵干?”
“我们是电力局的,”他展示工作牌,“来检查您的电表。”
红白条纹抱着肩膀说:“这里空调怎么开得那么低?”三元很心虚,但还是用精湛演技微笑:“我这里客户都是学生,小崽子们火力大,怕热不怕冷。”
“那也太低了,空调这么耗电,每个月电费得翻几倍吧。”
三元不出声,偷空瞟了海音一眼。他说的“看戏”,原来是这出!小音哥哥果然是有社会经验的,知道怎样捏住三元的七寸。
张震威站在三元的旁边,“为什么要查电表?是有什么问题吗?”
红白条纹拿出打印的文件,“问题呢,一目了然。你们看看,去年二月,这家店的用电量突然下降80%,到了三月稍微上涨了,但比起两年前的用电量,还是只有60%。店主解释一下,这是个什么情况?”
“这店经营情况不好,我开门晚,关门早,电费就用得少。”
两个Polo互看一眼,“我们要看看电表箱。”
三元毫无办法,只能让他们在老式电表箱上拆拆检检。折腾了好一阵子,他们终于找到了问题,电表箱的接线回路做了手脚,改变了电压,电能表自然走得极慢。绿Polo拍了拍三元的肩膀:“兄弟,你这手脚做得还挺有技术含量。”
红白条纹横了三元一眼:“你怕用电量太少,会被人怀疑,电表走字少的时候就拼命开空调。空调最费电!上下找补就不会那么显眼了。你这种人啊,简直是社会败类,浪费国家资源。”
“您检查归检查,不带人身攻击的,”张震威警示他,“电表出了问题,可能是机械故障,有什么证据证明店主做了手脚?”
Polo们无言以对,但这事还用证明吗,为了少交电费,做手脚的人不计其数,而像三元这种最是狡猾!
海音抱着手臂说:“没错,凡事都要讲证据,是不是人为破坏一看就知道。电表不会自己搭错线,会不会是有人潜进店里,也不偷东西,就是动了动电表,为了帮店主省电?”
三元给了海音一个吃人的目光。
张震威心想,三元指定干过这事,他从小就很喜欢拆拆装装,又是建筑系学生,虽然不下手盖房子,跟专家讨个图纸来改改电路,对他而言完全不费劲。哎,有这智商,偏用在小伎俩上!
但不管怎样,总得先保住老友。
正想用法律词语拖延一下处罚,却听万悦宁用冷静的声音说:“请你们好好调查,如果真是我们的错,我们接受处罚。”
三元的心火烧火燎,母亲这话比什么都让他无地自容。绿Polo的语气和蔼了些:“总之罚款跑不了,除了缴清该付的电费,蓄意破坏电表必须缴纳罚款,你们干了一年多,我看不罚个十万不能了结。”
十万?!三元以为自己听错了。
“哥们儿,为什么那么多?”
“破坏电表,罚款五倍!法律写得清清楚楚。”
三元看向张震威,张律师轻轻点头。
三元欲哭无泪,他哪有那么多钱?每个月都入不敷出,把他切件卖都凑不出几万来。这回真是不关店都不行了。三元愤怒地看向海音,只见此人悠哉地喝着啤酒,眼里写着“你活该”三大字。
天黑得快,转眼天空已呈灰蓝色。电灯闪两下,熄灭了,空调的低鸣声归于寂静。屋里骚动起来,电力局的两人说:“电表箱线路没接好吗?去看看。”
电筒亮了起来,万悦宁点燃了蜡烛,还有零零散散的手机光,漫画店登时有了一种守灵的气氛。人的轮廓在移动,不自觉地,大家都放低了声量。
三元靠着书架,沮丧得很。他听见有人走到他身边,“这戏好看吗?”三元愤愤道:“他妈的,竟然还有舞美灯光配合。”
海音的声音低低传来:“之前我们谈的价格依然有效,你交了罚款,还剩35万慢慢花,够你玩一年半载了。”
三元很是动摇,海音给的条件确实还行。他感到乌有乡像一艘四面漏风的船,正在缓缓下沉,上面伸出一只手,说要把他拉出水面——可这人的眼神怎么如此居高临下,如此轻蔑刻薄呢?
志气这种东西,三元还是有一点的,他宁可借高利贷,绝不会如海音所愿。
“不用谈了,即使关了店,我也不会还给你。”
“好,那你等死吧。”
【作者有话说】
改电表开空调这事,听着匪夷所思,但这是真事。一家人改了电,为了怕字走得太慢,就天天开空调,电灯也开着……不知道最后有没有被发现。水表也听过同样的事,水表做了手脚,怕水费太少惹人生疑,就开着水龙头细水长流。
这确实社会败类,三元真挺烂的。
第10章 莫失莫忘
漫画店里比外面黑得快,弥漫着什么要终结的气息,正当此时,两个孩子跑进了漫画店。
三元挥挥手说:“走吧小鬼头,你们学校不是不让来了吗?”
这两货不是别人,正是跟三元要黄漫看的问题儿童两人组。他们向来不服管,什么通报压根儿不看在眼里。高个儿粗声说:“邬三元你又被抄家了?”
海音心情很好地解释:“偷电被抓住了,以后你们别来漫画店,回家好好学习吧。”
两个孩子对看了一眼,顿了顿,矮个儿问题儿童突然大声说:“你说电表箱是吧,嗐,是我们俩干的。我们晚上跑进店里来,做了……改了电线。邬三元这王八蛋污蔑我们偷漫画,我们就拿他的电表做物理实践,这不行吗?”
店里静了下来,无人答话。
海音冷哼一声:“好厉害的报复。”
红白条纹皱着眉:“小孩不要乱说话,偷闯人的店是严重犯罪,别以为未成年干什么都行。”
“偷闯个球球,”高个儿跑出店门,从仙人掌后摸出钥匙,“全世界都知道他的锁匙放在那里,谁都可以进进出出。”
那串有“海”logo的钥匙,在电筒的照射中叮当作响,发出晶亮的光。Polo们目瞪口呆,怎么会有如此随便的店?如果属实,那确实不能算擅自闯入。
这两个黄毛小子当然不会做复杂的电路,分明是在袒护店主。这状况能怎么解,让他们现场演示如何偷电?即使试验出来,也不符合执法程序啊。
张震威机灵地说:“孩子们顽皮,该好好训训。喂你们两个,以后不准乱动电表,这个是国家财产知道不?”
两人毫不在乎。海音心想,不能这么放过邬三元,于是恐吓那两个不良少年道:“你们知道这么做有什么后果?即使不用进局里,我们可以通知学校,你们会被开除的。”
高个儿抬着头,混不吝说:“我叫金泽峰,你,”他推了推矮个儿,“你叫啥快告诉他,他要打小报告。”矮个儿嘻嘻笑:“我叫辛逸旗,我俩是高一七班的,你快告去!”
海音说不出话来。
最后,电力局给邬三元开了个行政罚单,虽然不用罚款五倍,但补齐电费是必要的,三元拼命开空调,真是自食其果了。
人走了后,少年们搭住三元的肩说:“喂,你怎样报答我们?赶紧把你藏的漫画拿出来!”
“拿个鸡毛,”三元敲他们脑袋,“未成年人不准看这些,下半年的会员费不用给了。”少年们很失望,给他竖了个中指,撂下一句话:“白眼狼。”
哒哒两声,朱小尼打开电闸,漫画店里灯光大炽。有了光,漫画店好像从海底浮上来了,三元欣慰地发现一切恢复正常——唯有一个东西依然碍眼。
海音还在这儿,两人四目相投,火花四溅。
三元和母亲在狭小的厨房洗碗。万悦宁很久没说话了,三元忐忑不安,注意力不集中,手一滑,一只碗“乓”地落地,碎了一个角。
“哎,”万悦宁立即擦干手,“有没有受伤?”
“没事,”三元拿脚去踢碎片,被母亲拍了一下肩膀,“拿扫把去。”
三元一边清扫,一边说:“妈,您甭担心我,今天是……是小意外,不对,是海音那个王八蛋陷害我,他想吞并我的地盘。”
“你们是小孩子打架吗?邬三元,你大学毕业两年了,想事情还跟小学生一样。”
三元瘪了瘪嘴:“您不能看到帅哥就忘了我是你儿子。”
万悦宁被逗笑了:“小音确实比你成熟多了。诶,毕业的时候你说找不到工作,想要缓缓,先接手这家漫画店,这都快两年了,你还没缓够吗?”
漫画店这境况,实在半点牛逼都吹不出来,三元只好拿出恒久的挡箭牌:“这是爸留下的店……”
“别提你爸!”万悦宁的语气严肃起来。三元立即噤声。
万悦宁把碗垒到沥干架子上,叹息道:“你成人了,我不能替你做决定。我说的是我的建议,漫画店早就过时了,你花多少时间都白搭。出去找个正经的工作,这家店,不要也罢。”
“妈,现在找工作哪那么容易?在接手之前,我跟你一样,认为这家店是我们家的负累,但做久了,”三元看着漆黑的店面,“我有时会感觉……像是爸爸的鬼魂上了我的身,我做他常做的事,坐在他常坐的椅子,走他常走的路,我从来没有像现在那样,跟他那么亲近……”
三元倾听母亲的声息,却只听到细微的喘息。三元转头看,母亲的眼泪流下眼角。三元慌了手脚,赶紧抱住母亲的肩膀道:“我以后不提邬有义!那个败家子留下这么个烂摊子,真给我们添乱!”
万悦宁忍不住笑了起来,“你的贫嘴遗传自谁呢?不准骂自己爸爸。”
三元见母亲又哭又笑的,都是被自己惹的,很是过意不去。他突然想起一事,“妈跟我来,我给你看一个好玩的!”
万悦宁被他连抱带拉的,“看什么,去哪儿呢?”
“去地下室。”
三元从暗格拿出父亲的宝贝收藏,移开相册和纪念册,捧出一本残旧的漫画,64开本的小尺寸,字也非常小。万悦宁静静地翻开第一页,刚哭过的眼睛热了起来。
这是三元翻看纪念册时,无意中发现的宝贝。见到上面的题字,他简直不敢相信。
三元笑道:“上面的题字是‘我的第一本漫画,赠自万悦宁,珍之重之,莫失莫忘’,哈哈哈,原来邬有义喜欢漫画是被您带坏的。”
“胡说八道!”万悦宁怀念地抚摸干脆的纸片,“明明是他自己没出息。”
“也是,人是带不坏的,都是自己惯的自己。”
“那时候漫画很不好买,这是我表哥从台湾带过来的,我可喜欢《幽游白书》了。”
三元痛苦地说,“我知道,你俩都喜欢,所以给我起名桑原,还好我自己改过来了。”
“‘三元’又不是什么好名字,你忘了同学叫你‘奶牛’了?”
“奶牛也比难写的日本名好,我的名字只有7笔画。”
“打小就会偷懒。”
三元倚在桌边,“您还会想邬有义吗?”
万悦宁的眼眶渐渐湿了,倔强笑道:“不怎么想,我都有点忘了他长什么样。”
三元不做声。万悦宁看着儿子,语气中带着柔情和坚毅:“这店是邬有义的,不是我的,也不是你的,你也快点走出去吧,别跟你爸一样,被漫画店吞掉了。”
三元心里一团乱麻,他对母亲那番动情的自白,既有真心,也有巧言令色。他确实常常感受到父亲,对他多了很多理解,但他从未认同过父亲。症结在于,他根本不爱看漫画,对这家店毫无热情。
他想,他走不出去,纯粹只因为自己是个废物罢了。
福星街依然人气低迷,但还是有一些新鲜事在发生。比如说真真姐进了一批榴莲,半条街都飘着不可言喻的气味。又比如说番仔果然添置了新的烫发设备,他还把花哨的招牌换成镂空暗色,把“学生剪头15元”的立牌扔掉了。
番仔发奋图强,决意突破福星街的灰头土脸。三元没什么感想,虽然知道不会成功,但还是帮他给店门面涂上新漆,又跟他去公寓楼里贴小广告。
番仔的“The cutting edge”来了些新客人,看起来确实是时髦丽人,跟以前不太一样。顾客好奇道:“你怎么会在这儿开店?这条街很老旧,好像没什么人。”
番仔微笑:“现在是这样,但是慢慢会变的啦。其实我们这条街也有一些特别的店。隔几间有一个猪笼草咖啡馆,咖啡师是个很酷的小姐姐,在很有名的白夜咖啡馆干过很多年;对面有家水族馆,很厉害,养了五颜六色的热带鱼;还有一间店,在下坡路的尽头,你猜是什么店?漫画租赁!”
“现在还有漫画租赁店?很新奇诶。”
于是番仔把顾客带到了乌有乡,邬三元戴着墨镜,跟平时一样叉手而坐,退休大爷似的。番仔热情地介绍:“三元是我们的街草,这一带有名的大帅哥。”
三元:“小姐办卡吗?”
客人:“……”
两个少年大摇大摆走进店里,三元截住了他们。高个儿说:“咋了邬三元?”
“最近有见到小鸡丁儿吗?他很久没偷偷来了。”
“嗐,那家伙特训去了。”
“特训?”
矮个儿说:“他被四中的高中部挑中了,在训练长跑。”
高个儿说:“小鸡丁儿在市运会跑了个亚军,卧槽,他那小短腿吭哧吭哧,跑得跟闪电一样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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