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城市唯一特别的,是有一条沿着东西向流动的河,穿梭在建筑群和路巷之间,太阳下水光粼粼,像遗落在马路上的廉价首饰。复兴中学前流着一条河湾,围栏围着,仍有人翻越进去钓鱼。
海音转过身,只见三元凝望着水塔矮墙的一处,怔怔出神。“邬三元!”他唤了一声。
三元立即转过身,然后快步走到他刚才看着的矮墙,一屁股坐了上去。海音心一凛,暗暗担心三元会摔下塔,但他没说什么,走到三元身边,虚虚地倚靠矮墙边。
三元冷声问:“是你让小鸡丁儿的妈妈煽动别人举报我?”
“小鸡丁儿?他是谁?”海音花了点时间才听明白这句话,一个画面在脑海里升起:“是那个晚上跑来借漫画的孩子?你们叫他小鸡丁儿……”海音觉得这个名字很荒唐、三元的猜测更荒唐,“我怎么可能认识他。”
三元恍然:“哦,这事不是你干的。”
“当然不是。哼,你又被人举报了,”海音幸灾乐祸道:“很正常,你的店那么多问题,能支撑到现在全靠运气,也因为市政太无能。”
海音的语气一下撩起三元的火,“都因为有你这种不怀好意的人,咱老百姓的生活才这么艰难!”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别拿老百姓当挡箭牌,你的店问题多得够关门十次了,”海音的手肘搭在矮墙上:“你们动过的墙和地板,全都有审批文件吗?你那些书是什么来历,有没有进口许可?‘那些书’你都烧了吗?你店里为什么那么冷——”
“住嘴!”
三元倒抽一口凉气,海音怎么什么都知道!
海音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然后笑道:“代价呢?”
“什么代价?”
“你叫我来,就是准备跟我谈租约。我的父亲跟你的父亲邬有义签了20年的约,还有三年半才约满。”
“没错,你想要收回这家店,那就按现在的市价,赔给我三年零五个月的租金。”
“那就是103万。”
“海老板果然是大商人,账目都在嘴边。我给你抹个零吧,100万成交。”
“当初我父亲把店面租给你们家,一年的租金不过是5万,比当时市价都低。”
“当初——当初我去小卖部买一袋巧克力才八毛钱呢。凭什么你一块巧克力卖800块,涨价了1000倍?”
“你的比喻不恰当,我卖的是精品原产地巧克力,跟流水线出品不是一种东西。而这块地,20年到今天都是同一块地。”海音以就事论事的目光看着三元:“我可以赔给你40万,你现在的营业额不够覆盖房租的,你之所以能生存下去,是因为把住房出租了。那笔收入还了银行贷款,每个月只有三千出头的余钱。拿着40万的赔偿,不比你每月亏损划算得多?”
三元哼了一声:“不能这样算,我爸抵押了房产来租这家店,银行也有利息呢。而且这家店倾注了我爸的心血,也是我的第二个家,可不只是墙壁和天花板。感情不算钱吗?100万对于你不是什么大数目,痛快把钱拿出来,我立刻搬走。”
“100万我不给,搬你是要搬的。”
三元哈哈笑,拍拍海音的肩膀说:“好个霸气大老板。你继续举报我吧,搞小动作,看什么时候能把我搞死。”
“我要这样做,你一分钱赔偿都拿不到。”
“牛逼,我等着。”
谈到这儿,两人算是谈崩了,本来三元就没有谈拢的打算,海音这奸商要是愿意拿出100万,就不会搞这么些事了。
海音觉得浪费时间,便准备离去,“你不是诚心跟我谈,叫我来消磨时间吗?你时间很多,我可不像你那么闲,拜!”
“给!”
海音接过三元手里的东西,惊诧道:“这是?”
“我叫你来不是为了谈钱。这是我从我爸相册里找到的,班级合影,还有他们出去玩的照片。”
海音的目光粘在照片上,一张一张细看,渐渐露出微笑,指着坐在前排的海云天说:“这个是我父亲。”
“嗯,看照片他们两爸关系蛮好的,我猜啊,你父亲跟你很像,一样的臭屁,没人愿意跟他玩儿,就我爸邬有义不嫌弃他。”
“你爸跟你也很像,不是脸长得像,是假装对所有人都很和善,这一点像。”
“喂喂,对故人敬重些!我爸是个单纯的好人,他对每个人都很真诚,在这条街有口皆碑。哥们儿,我给你看这个,是想证明他们两个人是好朋友,你老子把店便宜租给邬有义,是因为交情,是因为信任我爸,总之这店不是我爸骗来的。”
说完三元瞟了一眼两腿之间,露出心虚的神色。
海音奇道:“这墙上有什么?你刚才一上来就盯着它。”
“跟你没关系。”
“你下来。”
“我不是你的小狗。”
海音冷飕飕地笑一声,突然抱住了三元。三元大吃一惊,身体失去平衡,险些掉下五层高塔!他上半身晃了晃,被海音结实抱在怀里,尴尬得无以复加:“喂你……别看。”
身体一轻,他被海音原地搬离了半米。
移开这个障碍后,海音看着灰墙,一开始是茫然,然后脸上没了血色。“啧,”三元掸了掸被海音碰过的腰和胸:“我都说别看了。”
“这是什么意思?”
“我哪儿知道?”三元恶声恶气,用夸张的语气掩盖尴尬。他心想,还好戴了墨镜。
“这字什么时候出现的?”
“自我懂事跑来塔顶玩的时候就在。但以前我不知道海云天是谁。”
两个人四只眼,一起盯着灰墙。墙上刻着海云天的名字、邬有义的名字,名字之间刻着个八字形的细绳索,连接着“天”和“义”字,边上还有一行字“此生有你,了无遗憾”。
怎么看,都像是无良情侣的涂鸦。
两人尴尬地别过脸去,海音尤其受到刺激,脸上的表情像是要杀人。三元挠挠头说:“肯定是恶作剧,弄来污蔑我们爸爸的。”
“那是我爸的字迹。”
“不会吧,”三元哀嚎,“他们俩……不可能,这事怎么能发生?”
海音扶着额头,脑子乱转,理不出个头绪。他经历的难事苦事也不少,从没像现在那样无从下手。
三元又提议:“我爸是死无对证了,你老子不是还在吗?你给他打个电话,问问他……怎样?”
海音咬牙切齿道:“这事怎么样开口问?!”
“也对。”
海音盯着那些字,希望它们能自动消失。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句惊悚无比的话。
“原来漫画店是他们俩的爱情结晶。”
三元回到地下室,拉出暗格,把一套新买的漫画供奉在父亲遗照前。合掌拜拜,三元喃喃道:“对不住了爸,出卖了你。这都是为了保住我们的店。”
邬有义在照片里憨憨地笑着,对三元的话似乎不以为意。三元是有些愧疚的,从海音看照片时温情脉脉的模样推断,他跟父亲感情不错。海老爹应该是个蛮有威严的强人,拼搏大半生经营出大家业,形象英明神武,一个标准的中国父亲。下回海音看到父亲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不能想。
邬三元,你真他妈缺大德啊!
三元一边骂着自己,一边回味着海音的表情,烦恼、震惊、无奈、愤怒……越想越好笑。三元忍不住笑了出来,虽然很缺德,但海音这张脸太好看了!
三元插着腰,笑声震天动地。
自那天起,海音果然在他的生活里消失了,再也不踏足福星街。估计他一看到漫画店和水塔就心里难受。三元自觉危机解除,又回到过去混日子的状态,每天睡到十二点起床,懒洋洋地等待太阳落山。到了晚上,他才感觉活了过来,漫画店关上门,四人在店里涮火锅。
番仔给三元倒啤酒:“家长还投诉漫画店吗?”
“唉,隔山差五的给我打电话,也不知道是什么部门,总之说的都是废话,让我照顾家长情绪之类的。我怎么照顾,在店前给他们唱个小曲儿?”
张震威笑道:“我看行。你们福星街做的就是学校生意,偶尔搞一点文娱活动不也挺好的?”
“不好,三元唱歌超级难听。牛肉丸好了吗?”朱小尼望眼欲穿。张震威瑟缩一下,不敢答话,但手勤快地把牛肉丸连着两大片肉一起夹到她碗里。
“谢谢张大状!”
番仔一边给他们烫肉一边说:“问题就在这里,福星街不应该只做学生生意,学生消费能力不太行,所以买卖不温不火。我们应该拓展客群,让白领啊、有闲钱的家庭主妇来光顾。”
大家一起拍手:“真有志气。”
“我说真的!我打算换一批新的设备。有一种400瓦数码烫发机的新技术,虽然东西比较贵,但效果好回报高,跟复兴路那些沙龙做出来差不多。”
“你有钱?”
“还有一点压箱底的储蓄,邬大少,你资助资助我?”
“开始从乞丐碗里捞钱了!”
张震威停下筷子道:“番仔,经济形势不好,你还是等等吧。诶,不要吃生的蔬菜,你不怕洗不干净?”
番仔咔哧咔哧咬着清脆的生菜,“我洗的,很干净。”
“番仔喜欢吃生的,你甭管他。”
番仔继续咔哧咔哧:“就是因为形势不好,装修和装备差的店更加没有人来了嘛。”
“哎,越投钱越没钱,不投钱也没钱,真是进退两难。”
“这不叫两难,”三元总结道,“叫怎么走都是死路。”
这几个开店的年轻人暗暗悲叹,每回提到经济形势,结论总是很悲观。
三元说:“吃肉吃肉,别聊这个了。”
小尼说:“吃面吃面,再不吃就软了。”
他们把注意力放回在沸腾的锅上,一时之间没人说话。番仔去冰箱拿肉时,小尼转头看了看窗外。三元奇道:“你看什么呢?”
“我老觉得保时捷开过来了。”
三人使劲地看,外面哪里有保时捷?自行车都没有。张震威鼓起勇气说:“你……你对那个海音有阴影。”
小尼没心没肺地笑道:“没有,我挺喜欢他来的。”
“嗤。”两人同时发出不屑的声音,一个光明磊落,一个只有嘴形。
“他最近不出现了,为什么呢?”
“我哪知道。不来最好,他一来我就心烦意乱。”
“你对他偏见太大了,”朱小尼擦了擦油嘴,“海音挺讲道理的,斯斯文文,不是坏人。”
“斯文个屁!他力气巨大,这么一提,把我整个人抱起来了。”
番仔正好把肉放桌子上,三人瞪大眼睛看着三元,不约而同说:“他抱你了!”
三元自然不能讲明实情。这一来大家更八卦了,“他什么时候抱你了?”“你为什么让他抱?”“天啊。”
三元不回答,想起海音吃瘪的样子,他忍不住有点得意。
“邬三元为什么笑得那么奇怪?”
“肯定是做坏事了呗。”
“各位听着,”三元举着筷子道:“我邬三元是个奉公守法的好市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若反击,必是坏人先踩到我安全底线了。这叫正当防卫,对吧张律师?”
张震威摇头:“是不是正当防卫,那条线且难划分呢。你别玩脱了,最后一发不可收拾。”
三元呵呵一笑:“不可能,我有分寸。”
第9章 社会败类
三元舒心的日子很快被打破了。这一周学生的人流明显减少,福星街的生意越发不好做,大家愁眉苦脸的,都纳闷到底发生什么事。
不久之后,这条街的人开始流传,因为乌有乡漫画店引起部分家长不满,学校出了通报,提醒学生们不要在福星街流连。街坊商贩们明里不说,暗地里都在抱怨三元。
朱小尼把街坊群的聊天记录给三元看,三元的脸慢慢变绿。“我做了什么?”三元很委屈,“乌有乡在这里十七年了,现在才成祸害了?”
小尼同情地给他扒了个糖果,“过一阵就没事了吧。”
三元希望如此。
大家看三元的眼神复杂起来,煎饼摊的大祁叔是要养俩孩儿的,也不责怪三元,只是憋着不说话,皱着眉苦着脸。水族馆的甄老儿有没有生意都行,反而对三元唠唠叨叨,三元一经过他就嚷嚷:“小伙子,快去学校跟人道歉去,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让我们全街跟着陪葬。”
真真姐隔着街骂甄老儿:“呸呸,尽说晦气话。”即便那么喜欢三元,她也没出来维护他。世道艰难,眼睁睁看着水果在角落里腐烂发酸,再多的感情都不管用。
三元认真考虑,是不是真要去学校送个礼、唱个曲儿什么的?就在这个时候,海音再度出现在福星街。保时捷直接开到漫画店门口,海音走下车,坐在晒太阳的三元旁边。
“好久不见。”
三元没兴致跟海音逗贫,懒懒说:“你来干嘛呢?”
“听说你遇到大麻烦了,学校点名批评漫画店,不让学生来这儿。”
“跟你有屁关系。”
“福星街的生意不好,商户都在怪你。我认为学校这事处理得不好,漫画店是漫画店,没必要牵连到整条街。学校为了不必担责任,不管你们的死活。”
“谢谢您为我说话,”三元冷笑一声,“所以你想怎样?”
“人就是喜欢迁怒,家长管不了孩子,迁怒漫画;学校怕担责任,让整条街连坐;街坊没有生意,迁怒于你。你,你迁怒我——但你生气是对的,是我把学校通报告诉福星街的人,让他们到处说去。”
三元霍地坐直,怒目瞪着海音。
海音没感情地笑道:“漫画店在福星街又不赚钱,又不受欢迎,你有什么理由撑下去?把店还给我,我按照之前说的,赔给你40万。”
“去你妈的,你现在给我100万都不管用。滚蛋!”
“别生气嘛,”海音的笑里有了几分真欢乐,“你那么容易生气,不能跟人理性谈判,这个性格做生意只会吃亏。”
“我乐意!你听好了,这店不管怎样我都会继续做,做到租约的最后一天。不是每个人做事都盯着赚钱亏钱的,这店对我爸很重要,对你爸海云天也是,你要是还有一点人性,别他妈骚扰我。”
说到海云天,海音的脸色果然一变。这事于他如鲠在喉,听到邬三元提及父亲,不,一听到“邬”这个字,他就非常厌恶。
三元在他耳边说:“你爸是个重感情的,你又不缺这点房租,何必迫害我,迫害邬有义的儿子?”
海音忍着恶心说:“上一辈的事上一辈终结,跟我们没有关系。”
“跟这房子有关系啊!”
“你怎样证明他们……他们有那样的感情,即使有,这房子租给你爸爸开店,我家是业主,你家是租客,仅此。”
三元做出思考的样子:“他们的事确实没法证明,也没法证伪,问谁都不对。要不这样,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你也别来福星街了。”
“你不生气吗?”海音狐疑道:“你爸开这个店的时候,你都六七岁了吧,他们还有来往。”
三元心想,海音是个聪明人,这事漏洞大大的,千万别得意忘形露出马脚。他把目光转向空荡荡的街:“我爸过世快两年,人死为大,过去的事好也罢,坏也罢,都跟着他埋葬在骨灰盒里。”
海音鼻子里哼了一声。
安静了一会儿,海音说:“我付你45万,多出来的5万,当作你的感情损失费。他们俩的事无论真假,我们跟谁都不要提起,像你说的,埋在骨灰盒里。”
“呵呵,5万打发乞丐呢。你再给50万封口费也没戏,走吧走吧,邬三元不要你的钱。”
“不管你要钱还是不要,店我是一定会尽快收回,”海音直白地露出“别挡我的道”的强悍神情。
三元心中警钟大响。
三元琢磨,要不要闭店一段时间,先避避风头?跟海音打硬仗,他实在没有把握,也没有兴致。他的人生目标是安然度日,打打杀杀阴谋诡计啥的,实在太麻烦了。
在立夏那一天下午,母亲来看他,带了一大锅卤牛肉。三元在厨房里煮面,母亲调着麻酱,顺手给他清理冰箱。“这些羊肉啥时候的?”母亲把一滩血肉扫出来,叹道:“再放两天就发霉了。”
“我晚上煮了吃。别扔,店里温度低,坏不了的。”
“亏你还是物理全级第一,脑子不用了?”母亲指了指他的头。
三元嘻嘻笑:“好汉不提当年勇。”
母亲毫不手软把所有肉都扔了。面过了两遍凉水,黄瓜大葱切成丝,辣椒油炸好,母子俩把酱和卤牛肉摆在桌上,正准备招呼小尼等人过来吃,海音走进了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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