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他再提出要改造整个京州城的排水系统,阻力就会小一些。
“是这样吗?”魏玄极歪着头,打量着周元瑢,“周常侍,你比我想象的更适合当官啊。”
周元瑢正在说他迂回计划,猛然被魏玄极这么一评价,他狐疑地抬眼,看向魏玄极。
这个二皇子,他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听起来有些阴阳怪气的话?
魏玄极是真的这样想,他在仙人面前想什么就说什么,说出这句话后,他发觉到一直在对他谆谆教诲的仙人,忽然露出了提防的神色,两人之间的距离又拉远了。
魏玄极赶紧试图找补:“他们都说我是个粗人,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周常侍不要放在心上。我只是觉得,周常侍就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没想到却懂得这样复杂的人情世故。”
周元瑢脸上疑色更重,这二皇子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意思,夸他还是骂他?
“如果周常侍能留在我身边,时时提点我就好了。”魏玄极由衷地说道。
在那双黑漆漆的眼眸注视下,周元瑢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
等等,差点忘了。
二皇子和周家三公子是故交啊,人家的感情之所以这么好,是因为那个已经挂掉的周三公子。
周元瑢忽然想起来这茬,心中古怪的感觉一下子烟消云散了。
两人沿着宫道走了一阵,到了接近宫门的地方,再往外走就是大街。
“二殿下,我有件事想跟你说。”周元瑢顿了顿,鼓起勇气道,“我很感激你救了我们一家,但是,因为我生了场大病,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作为周三公子的记忆,也都忘光了。”
这话说出来,有些难以令人相信,而且可能会产生要撇清关系的感觉,周元瑢不知道会不会触怒二皇子。
但是,再拖下去,二皇子真要他履行什么故交的义务,他无法应对,只会让二皇子产生更大的误会。
所以,择日不如撞日,就趁着今天面对面的机会,二皇子心情还不错的时候,把话说开来。
“你……”魏玄极皱起眉头,拉住周元瑢的手臂,自下而上地打量着他。
周元瑢心中有一时的忐忑。
“你现在怎么样了?伤病可都好了?御医开的药有没有按时吃?”魏玄极关切地望着他说道。
似乎,并没有对他失忆这件事,有太过激的反应。
不,与其说没有过激反应,更应该说,压根没有反应。
就好像根本不在意他以前的记忆还在不在了。
周元瑢心念电转,飞快推测出两种可能:
一种是二皇子和以前的周家三公子交情没有那么深厚,在监斩台前救下他,纯粹是因为突然圣父附体,决定日行一善。
另外一种是,二皇子和以前周家三公子的交情好到了即便周元瑢说他失忆了,也不能减少二皇子对他的感情。
周元瑢打了个激灵,坚定地把手腕从魏玄极手里抽出来。
“我的意思是,我会记得二殿下的恩情,但是,不管周三公子以前和二殿下有什么来往,我都记不得了,也就无法回应二殿下的这份厚爱。”周元瑢尽量直接地说道。
没想到,魏玄极还是没什么反应,反而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周常侍,你为什么这么说?我和以前的周三公子没有来往啊。”魏玄极怕周元瑢产生什么误会,立刻解释道,“我根本就没见过周三公子。”
周元瑢迷惑不解:“那二殿下为什么指明要救周元瑢一家呢?”
“那是因为……”魏玄极差点把根底全给交代出来,他停了一停,让自己重新记起自己现在不是仙人的小皇子,而是小皇子的二哥,一个形象亟待提升的粗人,“因为……”
“因为什么?”周元瑢好奇地盯着魏玄极看。
“因为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位仙人告诉我,要在监斩台上救下一个叫周元瑢的人……”魏玄极在事实的基础上努力地编出了一个说法,为了编这个说法,他后背都发汗了。
“原来是这样的吗?”周元瑢一下子松了口气。
原来他一直担心的事情都不存在!
这个古代的大晟,它拥有封建迷信的属性,为了让周元瑢活下来,玩它的游戏,它托梦给二皇子,让二皇子救下周元瑢。
真是……特别暖心的世界意识呢。
而且,这样一想,本来沉甸甸压在周元瑢身上的道德负担就没有那么重了,要不然每次他跟他崽吐槽二皇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忘恩负义……?
但是不吐槽又不行,总不能让他崽把二皇子当成人生榜样吧,一开始确实是有这个趋势啊。
现在,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了。
是仙人让救,不是二皇子和过去的周三公子有什么旧情,也不是二皇子突然圣父附体,这样,周元瑢需要偿还的人情债,就少了那么一点点。
“仙人还说,”魏玄极忽然又道,“这个周元瑢对我非常重要,这一生一世,他都会陪在我身边。”
周元瑢:??
什么,世界意识竟然还说了这种胡话吗?
他将信将疑地观察着魏玄极,试图从魏玄极的眼睛里看出这话的真假,只是,堂堂二皇子,尊贵的二殿下,完全没有理由对一个芝麻绿豆大的常侍说这种一生一世……什么什么的重话。
难道,梦里真是这么说的?
可是谁想和另外一个男的一生一世在一起啊。
周元瑢从宫里出来时,已经把排水系统的事情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现在满心思都在琢磨他和二皇子通过那段狭窄宫道时交流的内容。
一个好消息是,二皇子和周三公子没有什么旧情。
一个坏消息是,二皇子似乎准备和他终身绑定。
这个终身绑定的意思,大概是在暗示他,不要背叛朝阳宫,生是朝阳宫的人,死是朝阳宫的鬼?
周元瑢倒是没有什么在几个皇子之间反复横跳、每个篮子里摆一个鸡蛋的意思,他也玩不过来那么高端的政治投资。
只是,他就算绑定,也只想和他的小皇子绑定,二皇子这是什么鬼啊!
元月的寒风中,周元瑢打了个激灵,决定把这件事忘在脑后。
隔天,周元瑢要为皇宫设计排水系统的消息,就传遍了少府寺的每个角落。
恭喜如潮水般涌来,少府寺里任职的人们都挤在将作监门口,想看一看这位将作监的传奇人物。
进入将作监不过两个月的时间,从白衣升到少监,这是前所未有的破格提拔,升级速度之快,令人难以想象。
不过,他们是没有机会见到周元瑢了。
此时,周元瑢正坐在少府寺上卿虞慎面前,他们两边还有两个人,将作监大监事董衡和尚方署大监事杨文虎。
“周少监,皇上在大相国寺观看过水陆法会之后,对将作监设计建造的排水系统大加赞赏,而且单独召见了你,命你主持改造皇宫内的排水系统,这对于一名工匠来说,是至高无上的荣誉。”虞上卿的表情前所未有有的严肃庄重,“所以,我希望你能拿出全部的力量来完成这次方案设计工作,少府寺的八大部门也会全力配合你。”
周元瑢点点头:“我会努力的。”
“这不是努力的问题,而是不容有失,你明白吗?”虞上卿似乎对周元瑢的态度并不满意,他深深地看了周元瑢一眼,“周少监,但凡涉及宫中的建造工程,都要求不计成本,不管是材料成本还是人力成本,唯一的目标就是超过现有的最高水平,皇家的规格,永远是最高的,民间用石头,用陶土就能做的东西,皇家用金、用银,用更奢华昂贵的材质,你知道这之间的区别吗?”
“大概……知道。”周元瑢心想,所以你们打算用黄金做下水道吗?不是,现在不是建国之初,百废待兴之时吗?
“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排水系统要用黄金来造,还是什么样的材质更合适,就用什么材质,但是,为了表现出皇家气象,你必须要让每一段管道,都成为艺术品,你明白吗?”虞上卿再次强调。
“我记得有现成的宫廷制度,按照制度来就可以吧?”周元瑢回忆起董方规似乎给他提过一嘴这个。
“是有,我会把相关资料都整理给你,你可以参考那个来,但是那只是落在纸面上的东西,你要从精神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在做顶级的、独一无二的工程,把思想里的简化、局限全部都剔除掉。”虞上卿说着,感到嘴巴有些干,他端起茶杯,润了润嗓子,继续说道,“在品质把关方面,你要听杨监事的,他做御用品经验丰富,能够帮你很多。”
“虞大人放心,我一定会全力支持周少监。”杨文虎表态道。
“还有,”不等周元瑢回答,虞上卿又发出连珠炮似的命令,“把你以前做事的习惯放下,那些习惯很不好,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去关心工匠日子过得舒不舒服?还因为工匠的工作量太大而改设计图?这些事我没说你,不代表我赞同。以前发生过也就算了,以后皇宫的排水系统方案如果通过了,你不可以再私自改设计图,也不可以干涉杨监事管理他手下的工匠,知道吗?”
周元瑢深吸一口气,他就知道这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
杨文虎能那样管理工匠,说明他的上级是默许的,虞上卿赞同他的管理方式,赞同对工匠动用私刑,他不管工匠过的怎么样,他只要一个结果。
周元瑢知道,在这样已经运转了很长时间的官署内,很多他看不惯的东西,都是有其存在的合理性的,也不是他一句话就能改变的。
要想改变,就必须从长计议。
“好吧。”周元瑢道,“我知道了,我只负责到设计图的部分,之后的具体工程,由杨监事来主导,我只在有必要的时候做一些辅助工作。”
“嗯,这样才对嘛。”虞上卿这时才露出了一贯的和蔼可亲的笑容。
董衡见虞上卿说得差不多,开始进入正题,皇宫排水系统改造从什么方面入手,需要重点考察哪些部分,规格大概要做到什么程度。
四人一直讨论到天黑,出了一个基本的方案。
“从明天开始,你就进宫去踩点,把需要的尺寸全部拿到手,大相国寺这边的工程,董大人和杨监事会替你盯着。”虞上卿对周元瑢说道,“切记切记,绝对不能有丝毫的偏差,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们商量。”
“是。”周元瑢应道。
“对了,明天我也要去宫里禀报事情,明天我们一道去,到时我再告诉你宫里的规矩都是什么样的,进了宫,不同于官署里,一言一行,都有严格的规矩,决不能行差踏错。”
当天晚上,周元瑢回到家里,耳边还回荡着虞上卿喋喋不休的叮嘱,他头一次领教,三个领导围着他教他做事,实不相瞒,他的脑袋差点炸了。
给皇宫里做排水改造,果然比普通的工程麻烦一万倍。
周元瑢瘫倒在床上,进入梦境游戏世界,见到他的小皇子。
明明提醒过自己不要把工作的怨气带到崽面前的,但是,周元瑢还是忍不住抱怨了这件事。
“你们老魏家的规矩实在太多了,我一点都不想接这么麻烦的甲方啊啊。”周元瑢揉太阳穴。
小皇子却笑吟吟地望着周元瑢,好像很高兴似的。
不对啊,他崽从来都是和他站在一边的,怎么今天却把快乐建立在他的痛苦上?
“仙人不要慌,宫里的规矩你可以问我呀。”魏玄极笑道。
周元瑢这才想起来,他身边就有一个行走的宫中礼仪大师。
小皇子虽然是个孤儿,毕竟从小生活在宫里,搬到庆阳宫之后,又有丽妃和宫中嬷嬷专门教导,在礼仪方面那是比周元瑢懂得多多了。
这个时候,周元瑢不由得有些心疼他崽了。
之前只是在给他崽找课上,或是在行程表里看到他崽的课程很满,并没有如此地感同身受过。
他只是进宫做个工程,都这么头痛,那一直身处其中的小皇子呢,时时刻刻都要受到许多眼睛的打量,一言一行是否合规都会受到评判。
周元瑢揉了揉小皇子软软的发顶:“真是辛苦我崽了。”
“崽,是什么?”小皇子疑惑地抬起头,黑漆漆的大眼睛望着周元瑢。
“就是小孩的意思。”周元瑢笑道。
“我不辛苦,而且,我也不是小孩。”魏玄极把周元瑢的手从自己脑袋上拉下来,认真地说,“仙人,你就把我当成可以依靠的人吧,不管仙人遇到什么问题,我都会努力替仙人解决的!所以,仙人就依靠我吧!”
说着,小皇子挺了挺小胸脯。
看着那么细细瘦瘦的肩膀,努力想要扛起重担的样子,周元瑢觉得……很萌。
“好吧,那我以后就指望你啦。”周元瑢笑道。
“我真的很高兴,仙人可以经常进宫了。”魏玄极把脸颊偎在周元瑢胳膊上,笑得十分开心。
翌日,周元瑢正式进宫参观这片尊贵的工地。
虞上卿带着他看过举办大朝会的大殿,殿前广场,顺着长廊来到后面,又参加观了举行宗庙大殿等大型活动的中殿,最后是皇上起居的后殿。
“再往后就是皇子们和后妃们居住的地方。”虞上卿道,“等会请刘公公带你进去。”
“不必了,父皇命我来带周少监参观。”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
虞上卿往那声音传来处一看,赶忙行礼:“二殿下。”
周元瑢抬眼看去,蓝衣少年正背靠着通往后宫的门墙,脸上洋溢着神采飞扬的笑容。
“既然有二殿下带你进去,我就不进去了。”虞上卿拉住周元瑢,又叮嘱了许多,直到周元瑢脑袋里充满了嗡嗡的教诲,他才放过他。
魏玄极在不远处看着,脸上笑意更浓。
周元瑢走到魏玄极身边,疑惑地望他:“二殿下,什么事这么好笑?”
“没什么。”魏玄极把笑容收了回去,他心中想着,仙人也有被人教育得满头包的时候。
两人走进通向后宫的宫道,魏玄极一边走,一边向周元瑢介绍左边是什么宫,右边是什么殿。
周元瑢有些意外于这位二殿下的耐心,不过,有一个从小生活在这里的人给他介绍,宫里的格局顿时变得十分清晰。
他拿出小册子和炭笔,把魏玄极所说的宫殿名,结合他看到的方位,一一记下来。
很快,后宫转了半圈,来到一个有些眼熟的地方。
周元瑢停下来:“这里是……”
魏玄极回过头:“前面往左转,有一条路可以通往冷宫。”
怪不得觉得眼熟,周元瑢注视着前面这段宫道,他第一次玩那个盗版养成游戏的时候,就是从这里出现的。
周元瑢凭着感觉往前走,向左一转,果然看到一条破破烂烂的小路,穿过小路,穿过门洞,一条无比熟悉的街道出现在他的面前。
魏玄极悄无声息地跟上来。
周元瑢怔怔地向右手边看去,那里有两扇破旧的门扉,门缝很大,可以直接看到院子里的荒草。
这就是冷宫后面的荒草院落啊。
还是第一次在白天来到这里。
周元瑢有一种时空混乱的感觉,他走近门扉,试着一推,门没有拴上,“吱嘎”一声,开了。
那声音,就像是游戏里传来的一样,只是白天的噪音多,隔壁洗衣房和一条街外的市集人声都能听到,门枢转动的声音也就没有那么尖锐刺耳。
这是一个更接近现实的地方,不似游戏里那般被刻意烘托出阴冷诡异的气氛,现实中的荒草院落,更简陋,更破败,荒草在冬日的寒风中枯黄了一大半,井台上满是未化的积雪,再往前看,门槛缺了一角,门楹上挂着蛛网,窗纸几乎没有完好的……
这就是他崽曾经住过的地方。
虽然他崽从来没有跟他叫过苦,住进庆阳宫以后,也没再提过以前的生活,对待开平帝,也看不出来什么怨怼之意,但是,周元瑢却知道,如果一个父亲让儿子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对他从无教养,孩子一定不会轻易忘记,这件事,小皇子不提起,不代表过去了,只是被他刻进了更深的心底。
再联想到那个游戏的结局,小皇子变成了亡国昏君。
杀父杀兄,怎么可能呢,但是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元瑢忍不住叹了口气。
魏玄极一直跟在周元瑢身后,此时,他看到仙人正望着他以前住过的地方,心事重重地叹气,不由得心头微颤。
他走上前,拉住了周元瑢的手腕:“为什么来这里?这里很久没人清扫了,灰尘很大,还是不要久留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