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大晟立国之初,百废待兴,大相国寺也要忙于各种事务,一时之间无法操持起这样规模的法会,这件事便一直留在他心中。
正值开平六年元月初一,也是新旧年交替之时,梵音大师认为时机已经成熟,决心举办一场为期七天七夜的水陆法会。
在这期间,大相国寺上上下下的僧人都将参与到法会中,法坛设有三处,分别是:大雄宝殿前广场,前院广场,以及位于二者之间的百级石阶。
开平帝休息片刻后,得到梵音大师的消息,可以前去大雄宝殿前广场了,法会已经准备好。
开平帝从静室中走出来,看到大相国寺一千多名僧人整齐地坐满了百级石阶,暗黄色的僧袍一直延伸到前院广场,这样的阵势,开平帝也从来没有见过,他一边欣赏,一边登上石梯,来到大雄宝殿前。
积雪的屋檐下,梵音大师正身穿金丝八宝攒珠袈裟,手持纯金打造的法杖,神色庄重地望向前方。
开平帝来到近前,向大师行礼,大师还礼。
“陛下,请坐,稍等一会儿,法坛即将开启。”梵音大师说道。
开平帝一点头,坐进专为他设下的座椅。
杨太师和随后到来的大皇子、二皇子也依次落座。
水陆大会正式开始。
梵音大师率先唱响佛号,千名僧人齐声念经,木鱼声、经筒声伴随响起,大相国寺里充满了神圣肃穆的气氛。
开平帝欣赏着难得一见的盛大法会,心中感到宁静,纷乱的头绪和俗事在僧人们的唱经声中悠然远去,他眼前只有一片广阔明净的蓝天。
半个时辰后,唱经结束,开平帝从悠然的状态中回过神,他该回去处理朝政了。
梵音大师转过身来,向开平帝走来,开平帝站起身,双手合十,向梵音大师道谢,提出今天就参加到这里,准备回宫了。
“陛下,水陆法会还有一个关键环节,我们会用干净的融雪水洗去法坛上沾染的俗世尘埃,让法坛更加清净通透,为众生祈福时,也更容易抵达玄妙之境。”梵音大师说罢,半垂眼帘,“贫僧希望,陛下能够观看清水净坛的法事。”
“哦?”开平帝道,“既然是大师请求,那么朕再留一会儿也无妨,只是不知道这清水净坛的法事,是怎么一回事?需要朕也参加其中吗?”
梵音大师微微一笑:“陛下在此旁观便可。”
开平帝点点头,又坐了回去。
大皇子稍显不耐烦,但那一丝情绪,也只是稍纵即逝。
杨太师有些意外,看了一眼梵音大师。
魏玄极则高高兴兴地坐回去,他还想多欣赏一会儿大相国寺,这就是仙人为之精心设计了许久的地方,虽然表面上看不出来,不过,这里的地下,据说都铺着很大的陶制管道,不管下多大的雨,都不会积水。
只是可惜了,今天没下大雨,显不出仙人的厉害。
“开始吧。”梵音大师举起法杖,在地上重重地顿了三下。
忽然间,数十名僧人手持净瓶,出现在大雄宝殿的屋檐上,他们将手中混合了融雪物质的均匀地泼洒在积雪上,积雪融化成水,很快流淌下来。
屋瓦边缘,一串串流水滴落下来,初时像是珍珠帘幕,少顷汇成一溜溜水珠,再过片刻,变成水帘。
开平帝、杨太师等人都坐在屋檐下,见状唬了一跳。
“陛下不必担心,这些都是用来清洗法坛的水,并不会沾染到贵客身上。”梵音大师解释道。
大雄宝殿前的众僧人站起身来,退到一边,让出法坛的空地。
这时,奇异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屋檐上那些流水,并没有流到开平帝、杨太师等人脚边,而是向法坛中间滑去,人站立的地方干干净净,只有几点迸溅起的水星。
杨太师指着地上的水流:“陛下,您看,这并不是普通的地砖,上面有孔,屋檐上落下的水流进孔洞里去了。”
开平帝也观察到水是流到砖块下面去了,只是不知道下面有什么机关,能容纳多少水。
皇宫里也有针对屋檐流水的对应处置,一般会在屋檐下正对着的地面上铺上鹅卵石,鹅卵石的部分比路面高出一些,这样一来,水就不会汇聚,而是会自动散开,这叫散水。
不过,水不管散到哪里,总是会在低洼处聚集,积水的问题始终存在,只是通过高低设计,把积水区划到人经常行走的区域之外。
开平帝想到杨太师之前提起的,将作监设计的大相国寺排水系统。
难道说,排水系统已经启用了吗?
那他倒要看看,这排水系统还有什么厉害的地方,只是在地砖上打一些不明显的排水孔,还远远不能让他满意,不过,倒是有些小小的意外。
“皇上,您看屋檐上流下的水,都向台基外缘流去了。”杨太师说道。
开平帝举目望去,流水已经越过整个台基,往台阶台基边缘的栏杆处流去,如果越过栏杆,就会形成水帘,再流到下一层去。
然而,流水并没有越过栏杆,而是在栏杆下停住了,洗刷过整个台基表面的流水,又流进了位于栏杆下方的排水孔。
可以想见,若是下雨,水从屋檐上大股流下,铺满台基,却并不会在屋檐下或是其他地方形成积水,也不会在台基边缘形成瀑布,水流被设置在台基四边上的排水孔直接导入排水管道,从地下引走。
如此,可以保持台基表面只是洇湿,行走起来,还是十分便捷的。
台基边缘和百级石梯处,也不会形成恼人的瀑布,让行走在下面的僧人举步维艰。
位于大雄宝殿前的法坛清洗完毕,手持净瓶的僧人们又用同样的方式清洗了百级石梯和石梯下方的前院广场。
大股的水流浇下去,很快被地势分流开,流进地势较低处的排水孔,消失无踪。
而法坛以外的地方,并没有受到水流的影响,可见水流是控制在一定区域内处理的,每个区域有各自的排水孔,如果是大雨天,降雨压力会被不同区域的排水管道分担掉,排水速度始终是均匀的。
净坛完毕,太阳一晒,有些石砖已经干了一半。
开平帝站着看完了全程,眼中闪烁着兴味盎然的光彩。
“子振,你说,这就是将作监周常侍所做的排水系统么?”开平帝向一旁的杨太师问道。
“正是。”
“如今朕可算知道,为什么叫排水系统了,原来这不仅仅是铺在地下的排水管道,还有地面的高地地势,台基边缘的排水孔,这些共同作用之下,才能如此迅速地将水流排完。”开平帝若有所思地说道。
“皇上圣明,将排水系统观察得如此透彻,臣也不能说出更多了。”杨太师感慨道,“臣只是见这排水系统效果如此之好,忍不住赞一句厉害。”
“呵,子振,你就别谦虚了,之前不是你提起的这位周常侍吗?可见你是早做了功课啊。”开平帝笑道。
“什么都逃不过皇上的眼睛,臣是提前了解过将作监的这项工程,毕竟这工程是要在大相国寺进行,臣担心会耽误了上香,所以多关注了一些。”杨太师道。
“你倒是操心得多,”开平帝笑道,“对了,那个周常侍,眼下在哪儿?在不在寺里?”
“这……周常侍不在邀请之列,应该不在寺里,这会怕是在将作监里做事呢。”杨太师答道。
“是吗。”开平帝语气间略略有些遗憾。
大皇子在后面听了半天,越听越不对,怎么这个前朝余孽做了点微不足道的活儿,还引得皇上和杨太师讨论了半天,什么排水,什么系统的,不就是朱雀大道边上那种污浊不堪的沟渠吗?会做那个,有什么稀奇吗?
“对了,朕忽然想起来,这个周常侍,好像是玄极保下来的吧?”开平帝回过头,目中带笑,看向魏玄极。
蓝衣少年今日亦收拾得十分精神,一双墨玉般的眼瞳通透清亮,神采奕奕地注视着前方:“元瑢是儿臣遇见的最好的人。”
这话一说,开平帝扬起眉梢:“哦?”
杨太师冲魏玄极使眼色,二殿下,你这话说得太满了,最好的人,那必然是你父皇啊,这个最字可不能乱用。
大皇子见有机可乘,立刻斥道:“魏玄极,你说什么呢,一个前朝余孽,你说他是你遇见的最好的人?你把父皇放在哪里,把杨太师放在哪里?”
魏玄极挠了挠头,没说话,让他改口,不可能。
开平帝注视魏玄极片刻,却并没有发怒,只是笑道:“玄通,你二弟是直率,有什么说什么,不大过脑子,你就不要跟他计较了。”
大皇子听到开平帝这话,心情才稍微回转了些,在父皇心目中,他和魏玄极毕竟不是一个等级的人,父皇很清楚,魏玄极再怎么能,也是个“不过脑子”的粗人,和他不能相提并论。
“儿臣不敢。”大皇子面上浮现出一丝轻蔑的笑意。
“不过,这个周元瑢,确实有些才能,”开平帝转过头,对杨太师吩咐道,“行吧,今日也不早了,朕该回宫了,明日吧,明日找个得闲的时间,传召这个周常侍进宫来见朕。”
“是。”杨太师应道。
大皇子一脸惊愕地望着开平帝转身离开,什么?他没听错吧?开平帝竟然吩咐一个前朝余孽进宫去见他,凭什么?大皇子手下那么多能人志士,没有一个能得到这样的机会的。
就连豹房的李总管,也是经过大皇子铺垫无数次,开平帝才稍微有了那么一点点兴趣。
现在,只是看过大相国寺的水陆法会,开平帝竟然传召姓周的?
这到底是为什么!
“魏玄极,你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迷魂药!”大皇子压低声道,“你给我站住!”
魏玄极正要走,听到这话,回过身来,看了一眼大皇子,一笑,转身走了。
“魏玄极!”大皇子气急败坏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魏玄极背向大皇子,快步往开平帝的方向走去,只是,他脸上却换了另一幅表情,他的眼中透出戒备之色。
仙人的能力终于被发现了,被认可了,魏玄极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天会到来。
但是,这一天来到,魏玄极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希望仙人走到开平帝面前。
开平帝是什么人,他比谁都清楚,就算是自己的亲生儿子,都能抛在冷宫里十几年不闻不问。
让仙人站在这样的人面前,魏玄极就感到不安。
新年上香活动一结束,皇上要召见将作监周常侍的消息就传遍少府寺八大部门。
杨文虎登上将作监正堂的大门时,发现已经有一群人跑在他前面,围在周元瑢旁边,一口一个周常侍地叫着,恭喜他马上就要青云直上了。
杨文虎三步并作两步,赶到人群中间。
“这不是尚方署的杨监事吗。”
“杨监事也跑到将作监来啦!”
“麻烦让一让,我有话要单独跟周常侍说。”
杨文虎毕竟身份地位摆在这里,他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大家见他表情焦急,只好从周元瑢桌前散开。
“杨监事?”周元瑢道,“你来的正好,我想跟你说说后续施工的事情。”
“周常侍!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杨文虎迫不及待地挤到周元瑢桌前,问道,“如果只在白天做工,根本不可能做完,你到底是怎么在大年初一之前完工的?”
这半个月,杨文虎一直在等着,他就想看看,这个没有一点管理经验的周元瑢,对他的管理方式指手画脚,自己上又能怎么样。
没有人想做恶人,可是,如果不用严酷的手段去管理工匠,工匠就会偷懒,效率就会降低,所以,杨文虎一直坚持着用最严格的方式监督工匠。
包括在大雪夜让工匠继续做工,包括在被驱逐之后用铁鞭子抽打他们,让他们为自己不守规矩大声喧哗付出代价。
可是,这个没有管理经验的周常侍,一上来就否定他的做法,还要自己取而代之,杨文虎就等着看他的热闹,看他怎么在只有白天能做工的情况下,在善待工匠的情况下,把整个大相国寺的排水系统做完。
杨文虎为了等着看热闹,已经等了半个月。
现在,他看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结果。
周元瑢不仅把活儿做完了,还完成得特别漂亮,皇上今天去过大相国寺后,立刻就传出消息,要召见周元瑢。
杨文虎不理解,无法相信,他一直以来坚持的做事方法,就这样被彻底否定。
看着杨文虎焦急而费解的神情,董方规先笑了:“杨监事,你还不知道吧,周常侍为了按期完成任务,重新改写了设计图呢。”
“什么??”杨文虎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他怒气冲冲地对周元瑢道,“既然有可以按期完成的方法,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
“因为那不是完整的排水系统,”周元瑢将大相国寺的地图推到杨文虎面前,“只有从前院到大雄宝殿的这一段。”
杨文虎愣住。
“时间来不及啊,只好先做一个小的排水系统。”董方规解释道,“我们临时改了设计,重新安排现有的管道,周常侍夜里焚膏继晷的,算了好久。”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点,有点感冒,靠着一个鼻孔呼吸码了9000字,我真是强。
根据工期改做设计图?这他想都不敢想!
设计方案是皇帝御笔亲批的,设计图是兄弟部门的大监事、少监事监督绘制的,这设计图谁敢改?且不说有没有能力改,就是有能力,谁愿意担这个责任?
万一更改后的设计图出现误差,导致实际工程失败,那就是巨大的材料耗损、时间延误,对上面没有办法交代。
皇上是不会耐心听下面的人陈述失败理由的,皇上看的是结果,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那种结果,所以,大家宁可按部就班,也不会去搞什么改设计图来适应工期。
“周常侍……你可真是胆大包天。”杨文虎忍不住感叹道。
周元瑢却不这么想,在他看来,出现问题,就想办法解决,是很正常的举动。
反而是杨文虎管理手下的方式,让他很不舒服,时间来不及了,就用鞭子把手下打残,这是解决问题的方法吗?
不过,厌弃归厌弃,周元瑢知道,这里的人做事都是这样的,风气如此,也不能全怪杨文虎御下残暴。
“杨监事,”周元瑢想到之后还要和这位尚方署的大监事打交道,不想把气氛搞得太僵,“说起来,我之所以这样赶工期,还是因为你。”
“我?”
“不错,因为你说过,最好能抓住大年初一上龙头香的机会。”周元瑢微笑道,“我想了想,这机会确实千载难逢,所以,无论如何都要赶在这之前完成,但是在大相国寺做工,毕竟不能太出格,在梵音大师眼皮子底下苛待工匠,恐怕还是不大合适的,你说呢?”
杨文虎有些讪讪:“周常侍所言甚是,是我莽撞了。”
董方规有些诧异地看向杨文虎,这个野心勃勃的尚方署大监事,竟然向周常侍承认错误了吗?他刚才还以为他们两个会翻脸,没想到,一场争端就此化为无形。
“大相国寺的工事还没做完,杨监事和我还要合作一段时间,我希望以后遇到什么问题,杨监事能先跟我商量一下。”周元瑢将手中的案卷铺开来,“明天,我进宫面圣时,会向皇上提起杨监事的功劳。”
杨文虎脸上的怨怼顿时不见了,换上一片容光焕发:“真的吗?那就有劳周常侍了!”
“不敢,杨监事确实做了很多,我也只是照实回话,不过,我还是有一点好奇,杨监事当初是打算怎样向皇上展示我们排水系统的功用呢?”周元瑢心中一直好奇这件事。
水陆法会上的清水净坛,是因缘巧合之下的结果。
周元瑢之前告诉过梵音大师,他想要重建全城的排水系统,所以必须在大年初一这一天,把排水管道修成,给皇上留下良好的印象。
当时,周元瑢并没有想到如何集中测试排水系统。
梵音大师告诉他,也是机缘到了,他准备在大年初一这一天,举办水陆法会,其中一项仪式叫做清水净坛,会从大雄宝殿前的广场开始,一直到百级石梯再到前院广场,全部要用清水洗一遍,如果周元瑢能把这三个地方的排水系统做好,到时候一定能给开平帝留下深刻印象。
为此,梵音大师愿意帮他留住开平帝。
周元瑢得到这样及时的消息,自然不敢怠慢,立刻和董方规一起重新规划了排水管道的设置,赶在大年初一之前做好了法坛下方的排水管道,暂时填埋了其他地方开挖的沟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