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魏玄极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元瑢心想,二皇子明明就很懂宫廷礼仪,和传闻的也不一样,他在书桌前坐下,把卷轴取出来,平铺在桌面上。
“这个可以用吗?”周元瑢指着书桌上的笔山和砚台。
“请便。”魏玄极微微点头。
周元瑢于是取下笔山上的一支细羊毫,沾了些朱丹颜色,在自己的小册子上写写画画,时而抬起头,对照公孙唯的皇宫排水系统示意图。
魏玄极一手撑着书桌边缘,注视着认真工作的周元瑢。
仙人认真的表情真是可爱,怎么看都看不够。
今天差一点就露馅了,简直是死里逃生。
他还没有准备好就这样向仙人暴露身份,毕竟,他还没有成长为仙人喜欢的那种文武双全的人。
再等等,他就会以仙人最喜欢的样子出现在仙人面前,把仙人吓一跳。
还有四弟那边,绝对不能让仙人撞见四弟,只要正面看到一眼,仙人就会知道,四皇子不是小皇子。
……虽然很喜欢仙人进宫来陪他,可是,让仙人进宫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不过,魏玄极就是喜欢危险。
这种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感觉,不仅没有让他退缩,还令他有些兴奋。
就像在面对猛虎的时候,稍有差池,就会葬身虎口,可是正因为如此,与猛虎周旋才更令人兴奋。
当然,魏玄极只是自己喜欢追求危险刺激,并不喜欢周元瑢陷入危险。
“周少监,”魏玄极观察到周元瑢的工作告一段落,便开口问道,“你们将作监,是不是有一个新人,姓赵,叫赵三的?”
周元瑢起先没想起来赵三是谁,随口答道:“没有啊,我们同年只有五个人……等等,你说赵三?”
他悚然一惊,抬眼看向魏玄极。
周元瑢心里也有鬼,因为他本人就是赵三,也就是赵师傅。
难道说,二皇子发现什么了?才故意试探他?
周元瑢有些惊慌的表情,看在魏玄极眼中,却是另一重意思。
“周少监,你不要误会,我不是故意要打探你周围的人,绝对没有这种意思,只是,偶然间知道……这个赵三。”魏玄极赶忙解释道。
周元瑢把羊毫笔放在笔架上,克制住自己有些急促的呼吸。
“嗯,是有个赵三,不过他好像有皮肤上的疾病,很少来将作监,来了也戴着一顶黑色的席帽。”周元瑢故作镇定地说道,“他怎么了吗?”
“周少监要远离他,离他越远越好,不要单独和他待在一起,他出现的时候,不要吃桌上的东西,不要喝离开视线的水。”魏玄极正色道。
赵三被安插进将作监这件事,魏玄极也是刚刚知道的。
如今的魏玄极,已经不是两个月前的魏玄极,任人在朝阳宫安插眼线,自己却毫无办法,他不仅清洗了朝阳宫的眼线,还适当地结识了一些官署里的人,现在,他也有自己的信息网了。
虽然还很薄弱,可是,已经可以向他反馈一些宫外的事情了,尤其是,仙人身边的事情。
他刚一知道大皇子把赵三安排在将作监的时候,恨不能立刻跳起来去找周元瑢,一想到那么危险的人物,竟然被安排在仙人身边时,魏玄极就如芒在背,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还好,在他知道这个消息之前,大皇子没有借着赵三对周元瑢下手。
他现在告诉周元瑢,要小心赵三,还算及时。
“周少监,那个赵三,是个极其狠毒的人,”魏玄极认真地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他是大皇子的心腹。”
周元瑢松了口气,刚才他差点就要拔腿就跑。
“是吗?我不知道……”周元瑢道,“你认识他?”
“对,我认识他。”魏玄极简短地说道,并没有把他们两个认识的过程说出来,而是深沉地说道,“你只要知道,他是一个无所不用其极的人,为了大皇子,什么狠毒的事都能干,所以,你一定要离他远远的,他不是你能斗得过的。”
周元瑢心里有些想笑,二殿下,你就虚张声势吧,你被我赵师傅坑了一次,你就开始在别人面前拼命给赵师傅泼脏水,赵师傅哪里有你说的那么狠毒,只是奉命办事配了个香露而已,还提前给你通风报信了——虽然走的是周元瑢本尊的渠道,但是,赵师傅事后也没跟大皇子告发你啊。
不过,表面上他还是装出了一副惊讶的模样:“真的有那么狠毒吗?他到底干了什么事?”
魏玄极微微摇头,看着天真纯洁的仙人,更加不放心了:“周少监,之前我还觉得你……挺懂权势斗争的,难道你不知道,这权势斗争只有你死我活,没有手下留情一说吗?赵三既然是大皇子的心腹,他当然会用尽一切方法,想要置我于死地了,你是我的人,你猜他会对你怎么样?更何况他进了将作监,分明就是冲着你来的。”
你是我的人。
这句话,说得可真是豪爽。
周元瑢忍不住又多看了一眼眼前的二皇子,这个少年本质上是皇子,是猛虎王的传人,他身上确实有一种王者的气势。
“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周元瑢答应道。
然而,魏玄极却对他这样的反应并不满意。
仙人显然没有真的把赵三放在心上,他需要仙人深刻地意识到,赵三是个危险人物。
“他在秋猎上给大皇子献了一种香露,那种香露能吸引猛虎,大皇子把香露放进香囊中,送给了我。”魏玄极缓缓说道。
香露里有草料的成分,是仙人告诉魏玄极的,魏玄极不知道仙人是怎么知道的,但是仙人现在的反应,显然不知道这个草料就是赵三放的。
所以,魏玄极必须当面告诉仙人这件事。
“什么?”周元瑢诧异道,“竟然有这种事?”
周元瑢发现自己没办法随便蒙混过关,只好努力地表演了一下惊讶,排斥,最后郑重向二皇子保证,他绝对会严防死守,不让赵三有机可乘。
二皇子似乎终于对他的反应满意了,不再揪着他的马甲说来说去。
周元瑢垂下眼睛:“我再看一会这卷图。”
“好。”魏玄极拉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也开始温书。
只不过,今天的书格外没劲,他总是忍不住从书脊上缘偷看书桌方向。
周元瑢一直看到太阳快要落山,才恋恋不舍地起来告辞。
魏玄极把他送出宫门,心情愉快地踱步回来。
走在逐渐暗下来的宫道中,魏玄极的思绪却飘向另一个方向。
赵三进了将作监。
不行,必须得想个法子,把这根眼中钉**才行。
怎么做呢……
魏玄极微微眯起眼睛,目光凝向端阳宫方向。
最干脆的方法,就是找到这个赵三的老巢,然后,找个四下无人的机会,把赵三做掉,扔到护城河里。
大皇子不知道是谁做的,无凭无据,也不能向他发难。
这方法是不错,不过……
魏玄极眼前忽然晃过一个白得亮眼的身影,在雾气萦绕之中的幽暗室内,他仿佛看见那个影子优雅而缓慢地从高处探身下地,像一只弯下颈项靠近水面的白鹭。
那般纯洁,那般诱人。
魏玄极只觉喉咙发紧,身体亦紧绷起来。
他按住了额头,感到自己好像有点不正常。
为什么过了这么久,一想起那天的木工小院,他还能清晰地记起每个细节。
而且,那种热血沸腾的感觉,不仅一点没有消退,还越来越强烈了。
他不会是……
被那个怪异的赵三下了药吧?
他的心里本来只有一个人,就是温润如玉的仙人,只要和仙人在一起,他的心情就会平静而愉悦,偶尔有种痒痒的感觉,只要和仙人身体相触,就可以消解。
所以,即便是作为二皇子出现在仙人面前,他仍然会下意识去触碰仙人,偷偷拉仙人的手,趁着仙人不注意,碰一碰他的肩膀,这都是小皇子时期养成的习惯了。
现在,他的心里却又出现了一个古怪的、丑陋的恶人。
那个赵三,他怎么配和仙人一起挤在他心里?
他必须把赵三赶出去,彻底地忘掉,让这种像病了一样糟糕紧绷的感觉赶快消失!
“弹剑。”
魏玄极回到朝阳宫,一边脱下披风,一边叫道。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魏玄极身后:“二殿下,有何吩咐。”
“帮我解决一个人。”魏玄极道,“将作监,赵三。”
“是。”那身影向魏玄极行礼,随即退去。
“等等!”魏玄极犹豫了一下,“先查一查他住在哪里,不要轻举妄动。”
“遵命。”
这阵子周元瑢忙得脚打后脑勺,根本没有心思把赵师傅放出来跟乔老板接头,因此,也在不知不觉中逃过一劫。
初春时节,他的皇宫排水改造设计图总算做好了。
虞上卿带着八部大监事、少监事,一共三十多号人,围坐在将作监的正堂里,将周元瑢的设计图研究了三天。
返回来的修改意见密密麻麻写了一大本。
从董大人手中接过修改意见册时,周元瑢背后的冷汗都下来了。
“周少监,你不要有负担,我们一起来修改,很快就能改出来,”董大人难得地露出了和蔼的笑容,“你这次的设计图,做的非常好,已经大大超出了大家对你的期待。”
周元瑢连忙道谢。
“不过,我还是想问问你,这皇宫里的排水系统,你是怎么拿到的资料?我记得,这是藏在宫中的绝密图纸。”董大人问道。
“是二殿下借给我看的。”周元瑢照实说道。
二皇子借图纸,当然不算违规,周元瑢在二皇子那里看到,也没有犯法。
“原来如此,看来,二殿下对你真是厚爱。”董大人感慨道,“不过这一次,你也可以好好报答二殿下了,这方案已经很完备,主要的修改意见都在用料规格方面。”
“但愿能通过,”周元瑢道,“赶在夏天之前,快些把宫中的排水系统修建起来,皇上就会亲身感受到排水系统的好处,到时我们的京城排水工程,说不定就能顺利推进了。”
“你还记得这件事。”董大人注视着周元瑢,拍了拍他的肩膀,“不错,不忘初心。”
“我当然不会忘,这次我也看到了京城的排水系统示意图,还是董大人和虞上卿一起复原的,如果皇上应允我们建设京城排水系统,我马上就能开始着手。”
“好。”董大人目光中流露出浓浓的赞赏之意。
三月中的大朝会上,虞上卿向皇上呈递了宫廷排水系统的设计方案,皇上当堂准奏,命令各部配合,立刻开始在宫中动工。
排水系统是大工程,尚方署的大监少监全体出动,少府寺的工匠几乎全部扑在这件事上。
只用了短短一个月时间,连管道带铺设,全部完成。
当工程完工的消息传到周元瑢耳中时,他都不敢相信,这效率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么高的。
虞上卿带着董衡和周元瑢一起进宫去检查各处的建设成果,每一条管道都铺设得分毫不差,管道上漂亮的浮雕花纹就像艺术品,周元瑢再一次感慨,这就是皇家的气象,顶级的标准。
除了排水管道,还有针对每座宫殿屋檐下的排水地漏,每座花园随着地势起伏制作的排水井,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完美,高品质的石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可以填埋了。”
回到少府寺,虞上卿向杨文虎传达了这个消息。
杨文虎喜上眉梢,表示立刻就办,不出七天,宫里全部开挖的沟渠填埋完毕,复原到最初的模样。
现在,就等一场大雨,来测试排水系统的效用。
开平六年四月二十九,雨水如期而至。
乌云凝聚在京城上方,很快笼罩住大相国寺的七重宝塔,一道闪电劈开翻滚的层云,隆隆雷声从云中传来,响彻承天殿前广场。
骤雨将至。
承天殿中,正在举办大朝会,文武百官分立大殿两侧,大殿正中,开平帝身穿玄色龙袍,高居尊位之上。
听取过官员们送上来的奏报之后,开平帝有些累了,他稍稍向龙椅一侧倾斜,揉着太阳穴,疲倦道:“还有什么事要启奏吗?没事的话,就退朝吧。”
殿中没有人说话,只有殿外的雷声阵阵传来。
开平帝一摆手:“朕看这马上就要下大雨了,你们散了吧,修堤的事情,度支部再提预算上来,给杨太师看看。退朝。”
众臣山呼万岁,躬身行礼,开平帝从龙椅上站起来,由太监扶着,往后面含澜殿行去。
含澜殿是皇帝休息的地方,从承天殿到含澜殿,要经过两个不小的广场,开平帝刚走到第一个广场前,大雨便纷纷扬扬地泼洒下来了。
小太监匆匆擎着伞盖,前来接驾,奈何雨势太大,偌大一张伞盖,也无法阻挡八方来雨,小太监自己先被淋了一身水。
开平帝见状,心情不佳,道:“先在此处避一避雨吧。”
杨太师上前一步,将开平帝从屋檐下扶回殿中。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着闲话,等回到殿中,文武百官都撤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大殿。
此时,大殿的十八扇大门都敞开着,能看到整个殿前广场,文武百官正从殿前广场按秩序离开,大家都淋在大雨里,看起来狼狈不堪。
“对了,虞慎呢?”开平帝忽然问道。
“回禀皇上,虞上卿和董大监正在观风台,观察积水的情况。”杨太师道。
“哦哦,他们那个排水系统,是完全建完了吗?”开平帝想起来这一茬,“叫虞慎和董衡过来,咱们在这儿一起看看,朕也想知道,他们的排水系统成效到底如何。”
“是。”杨太师转过身,吩咐小太监去观风台找人。
约莫一盏茶时间,虞慎、董衡来到承天殿,向皇上问安。
开平帝瞅着他们淋得落汤鸡一样,不由得笑了起来:“你们的排水系统,也不如何神奇嘛,你看这裤子都湿成什么样了。”
虞慎笑道:“皇上所言甚是,这排水系统确实不是什么神奇的物事,它只能排水,不能防雨啊。”
开平帝向承天殿大门外望去,只见雨势滔滔,殿前广场已经淹没在白茫茫的雨雾里:“那你说说,它是怎么排水的?”
虞慎和董衡互视一眼,董衡点了点头,虞慎道:“启禀皇上,这排水系统乃是通过划分区域,各区域布置地漏,将同一时间的大量雨水引入排水管道,再从排水管道将雨水排至护城河的方式,来控制地面水量的。”
开平帝想起之前在大相国寺见到的情景:“这样说来,殿前广场上,就不会再有积水了?”
“正是,陛下。”虞慎答道。
开平帝踱步至门外,闻到一股清新的雨腥味,他举目向承天殿的门槛之外看去,只见门槛外通向石阶的平台上,只有一层薄薄的水光,并不像他习以为常的那样,雨势稍大,就出现小瀑布一般的水流。
“这屋檐下,也做了排水?”开平帝问道。
“正是,屋檐下是雨水汇集之处,所以在此设计了一条专门的排水沟,就隐藏在石板下面,屋檐上滴下来的雨水,以及屋瓦上通过管道引下来的雨水,都会汇集在这条排水沟里,顺着石阶侧面的管道引入地下。”虞慎答道。
“原来如此,怪不得平台上也不见有积水了,这倒是不错。”开平帝道。
虞慎笑道:“皇上有所不知,往日大朝会,若是碰上了大雨天,大家都害怕,尤其是老臣,要从湿滑的雨水从走下这么长的殿前台阶,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如今排水系统建成,台阶上不再有瀑布流,朝臣们只要穿一双防滑的鞋子,就可以舒舒服服地走下去了。”
开平帝也笑了:“你怎么知道朕没领教过,朕也要上朝,从含澜殿过来,难道就比你们容易?不管是下雨还是下雪,大太阳晒着还是大风刮着,朕都得穿过两个这么大的广场,一点遮蔽没有,就这殿前的台阶,朕也比你们多走两个,汉白玉的台阶有多滑,朕每天都在领教。”
在场众人听着皇上抱怨的如此接地气,都忍不住笑起来。
“是臣无知,请皇上宽宥。”虞慎笑着赔罪。
“罢了,今日托你们少府寺的福,大家回去的也顺利些,朕不会苛责你们。”开平帝又往前探了探身子,“你们说的朕也好奇,很想在雨中走一走,看看是个什么感觉。”
“皇上小心龙体,这初夏的雨啊,还带着寒气儿,切不可疏忽大意了。”杨太师连忙劝道。
开平帝叹了口气,人真是不服老不行,三年前他还能带着兵马在雨雪天行军打仗,过了今年的年关,明显感到体力大不如前了,尤其是下雨天,关节里面总是隐隐作痛,人也倦乏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