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慈悲为怀。”周元瑢叹了口气。
旁边的董方规听得愣住,所以,梵音并不是因为工匠们喧嚷,才把他们赶走,而是怕他们冻坏了……
“大师,我们能不能打个商量,”周元瑢决定退一步,“工匠们以后还是白天来做工,晚上回家休息,我们会给工匠们准备好保暖用品,防止做事的过程中冻伤。”
“贫僧绝没有为难施主的意思,只是,那位姓杨的施主,他的很多行为,都不适合在佛门清净地来做。”梵音大师双手合十,仍是谢绝的意思。
“……”周元瑢心想,果然问题就出在杨文虎身上,他一个没注意,杨文虎就用打奴才那一套来管理工匠,表面上看起来效率是很高了,可是,在梵音大师看来,那就是冒犯之举。
“那就换掉,换掉杨监事,让其他人来。”周元瑢干脆地说。
现在完成任务最大,什么职级品秩,都可以靠边站。
“贫僧并不认识其他人,如果施主能来,贫僧可以接受。”梵音大师直截了当地说道。
“我来?”周元瑢一愣,可他是将作监的人,不能管尚方署的事儿啊。
但是,这种时候,拒绝梵音大师,就意味着这个工程别做了,周元瑢只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他回到少府寺,将梵音大师的意思传达给董大人和杨文虎。
董大人当机立断:“周常侍,那就你去,董录事跟你一起。”
说罢,他转向杨文虎,杨文虎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董大人道:“杨监事,你有些举动,在大相国寺来做,确实不大妥当,既然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你就不要出面了,派几个有能力的管事给周常侍打打下手吧。”
杨文虎应声而去,过不多时,尚方署的管事带着工匠队伍过来,由周元瑢带着,回到大相国寺,继续没做完的工作。
工程又恢复了正常,只是,按照现在的进展速度,是没办法在大年初一那一天全部做好的。
周元瑢虽然不赞同杨文虎的做法,但他认可杨文虎的想法,如果想要后续的工程顺利推行,就必须抓住皇上来大相国寺上香的这个机会,好好地展示一下排水系统的作用。
周元瑢坐在大殿前的台阶上,望着下面干活的工匠,他忽然产生了一个想法,说不定可以解决工期赶不及的问题。
“董兄,你有带纸笔在身上吗?”周元瑢问道。
董方规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册子和炭笔。
周元瑢就着膝头,在小册子上写写画画起来。
大年初一。
每年的这个时候,大相国寺都会举行上龙头香的活动。
今年,开平帝一早就确定了,由他带领四位皇子,前往大相国寺上龙头香,为大晟的百姓祈福。
纷纷扬扬的大雪下了数日,到了大年初一这一天,天气放晴了。
从宫里出来的队伍,浩浩荡荡,开往大相国寺。
宽阔的道路上,只有皇宫里出来的队伍,旁边的店铺酒楼,一律关门。
开平帝与杨太师一前一后,各乘轿辇,随后是大皇子的车队,再次是二皇子、三皇子和小皇子,王公贵族、文臣武将,蒙皇上降旨、准许一同前往大相国寺上香的车队缀在最后面。
十里长街,被宫里出来的队伍占满,皇家气象尽显。
“子振啊,又是新的一年了,宫里有什么新鲜趣事儿,你给朕讲讲吧。”开平帝心情不错,同一边的杨太师谈笑。
“回禀皇上,南边的蛮夷首领给您进献的那头条枝大鸟啊,现在长得比一匹小马还大呢,您不是放在豹房养着吗,豹房的李管事跟我说,前些日子他们闲得无聊,就组织了一场比赛,叫那条枝大鸟跟大宛名马比速度,皇上您猜怎么着?”
“怎么着?难不成条枝大鸟竟赢了?”开平帝笑起来。
“皇上料事如神!条枝大鸟不仅赢了,还跳到了大宛名马背上,耀武扬威呢!”杨太师笑道。
“哈哈哈哈哈……”皇上笑了起来,“这么有趣的事,怎么不告诉朕,朕也想看一看。”
“回禀皇上,豹房如今是大殿下手下的李管事包办,大殿下可研究了很多新奇有趣的杂耍,想着什么时候呈现给皇上御览,眼下被臣给泄露了机密,大殿下要埋怨臣呢。”杨太师笑道。
“哦?真有此事?玄通倒是沉得住气啊。”皇上扭过头,向后面看去。
大皇子一直挺直后背,听到这话,脸上露出笑意。
杨太师这个老狐狸,还是会审时度势的嘛。
“父皇,是杨太师过誉了,儿臣手下的李总管,确实是个奇人,能和猛兽沟通,儿臣见他有才,便叫他多训练些猛兽,到时一并呈现给父皇。”大皇子答道。
“你手下的人才倒是多。”开平帝笑道,“朕听人说,玄通广收门客,不论出身,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才,都能在大皇子门中找到。”
“父皇,这话是听哪个说的,实在是过分了,论广收人才,谁人能与父皇想比?儿臣只是占了父皇的便宜,大德大贤之士入朝为官,小才小能之人便留在儿臣这里讨碗吃。”大皇子谦虚地说道。
开平帝听着这话十分舒服,他这个大儿子就是言行得体,虽然有才能、有学识,可是从来不会显摆。
这让开平帝对大皇子十分放心。
父子交谈正融洽时,车队向右一转,从玄武大道进入净琉璃街。
在那一瞬间,开平帝感觉龙辇上无时无刻不存在的震动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平静。
顺滑、平稳,车轮像是行驶在水面上一样毫无滞碍地推进着。
开平帝微微一怔,抬眼向前看去。
只见一片光滑平整的道路出现在他面前,那种视觉效果,就像接连下了一整夜的雪,早上刚一起来,往院子中间一看,还没有留下任何脚印的、完美无瑕的雪地。
“这片地面怎么这样奇怪,没有人在上面走过吗?”开平帝问道,“昨天晚上下雪了吗?”
杨太师笑起来:“皇上,这不是雪地,这是少府寺将作监新修的路,这一片说是经常积水,每个月两次的集市都在这办,做生意的老百姓啊苦不堪言,虞慎和那个将作监的董衡啊,他们两个就商量着想把这条街重新修整一遍。”
“对对对,是有这么回事,朕想起来了,”开平帝指着前面的地面惊奇道,“这就是虞慎弄出来道路?他可真行啊!宫道都没见他这么用心修!敢情朕还没享受上的,让老百姓先享受上了?”
杨太师听出来了皇上语气中的赞叹之意,便顺着说道:“皇上忧国忧民,圣名天下皆知。”
“哈哈哈哈,”开平帝心情大好,杨太师这个马匹拍的实在太到位,“赏,给朕好好地赏!虞慎这件事做得漂亮!”
大皇子本来还想跟皇上继续说豹房的事,没想到,这话题莫名其妙地就被杨太师引到修路上了,一个破路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表面的石头磨得平整了些,再贵重的路,那不都是被人踩在脚下的嘛。
他不由得有些悻悻,冲杨太师使眼色,暗示杨太师把话题拉回前一个。
杨太师却像瞎了一样,只逮着开平帝感兴趣的话题说:“皇上有所不知啊,虞慎手下那个将作监,来了个厉害的年轻人,说是以第一名通过的考试,能绘制透视图,就是一张图上,能把这个亭台楼阁的方方面面都呈现出来,台基、立柱、横梁、斗拱怎么衔接在一起的,全都一览无余。”
“哦?真有这么神奇?”皇上来了兴趣。
这时,龙辇驶进大相国寺正门,停在前院中,宫人扶着皇上和杨太师下了车辇。
梵音出来相迎,双方说了些场面话。
上台阶时,开平帝问起梵音:“梵音大师,这段时间,寺里可还好?”
“陛下挂怀,寺里一切都好。”梵音答道。
“朕看见外面街上的道路重新翻修了,如今平整如镜,行车走马倒是方便,只是修整过程中,恐怕有许多搅扰,不知是否惊动了寺里?”开平帝说起修路的事情,想从侧面了解一下少府寺将作监的活儿做的怎么样。
“陛下,修路乃是利民便民的善举,贫僧哪有不支持的道理,何况主持修路的周常侍心怀仁善,又聪慧机敏,不仅在短短一个月内将排水管道修成,还兼顾了工匠们的身体健康,实在是令贫僧佩服。”梵音大师盛赞道。
开平帝一顿,他还没听过梵音大师这样夸奖一个人。
梵音大师不是一般的寺庙住持,他是佛门八宗之一的宗主,开平帝之所以能坐稳皇位,与梵音大师的支持关系紧密,因此,大晟开国以来,大相国寺的地位就提升到了至高无上的地步,皇上定下规矩,每年大年初一,皇室宗亲都要来这里上龙头香。
梵音大师早年游历各地,见识广博,可以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什么样的大场面都领教过,回到京城之后,便一心清修,连开平帝想见他,都得提前派人请示。
这样的梵音大师,竟然会夸将作监的一个新人。
开平帝不由得升起些许好奇,他转过头,问杨太师:“子振,将作监那个新人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他今天在这里么?”
杨太师笑道:“回禀皇上,您说的是周常侍吧,他的身份有些特殊,恐怕不大方便面圣。”
“有什么特殊?朕要见他,当面嘉奖他,他还有什么不方便的!”
“皇上,不是他不方便,是……他和您也曾有一面之缘,您还记得吗,在监斩台上,周泰那个三儿子,周元瑢,就是他。”
“什么??”开平帝瞪圆了虎目。
上香仪式结束后,梵音大师引着开平帝和杨太师到会客厅中休息,小沙弥呈上茶水。
开平帝这回静下心来回忆了一番,想起来确实有这么回事:“朕记得,这周元瑢是玄极推荐的吧?他当时还占用了一个向朕提条件的机会。”
“正是。”杨太师应道。
“玄极难道是发现了这人的才能,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地救他?”开平帝拨了拨茶叶,沉吟道,“奇哉怪哉,玄极是怎么知道这号人的,他又没有出过宫。”
“皇上,臣以为,这人出身如何,并不重要,只要他能效忠朝廷,效忠皇上,就是件好事。”杨太师道,“二殿下此举,正好为皇上收揽了人心,想必这个周家的三公子,此时对二殿下是十分地感恩戴德。”
“哼。”开平帝还是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本来还想提拔一下这个周常侍的,谁知竟然是前朝余孽周家的后人。
斩草不除根,就让开平帝很难受了,现在这根草,竟然还有成长为松柏的趋势,开平帝不安之余,又有一种挫败感,怎么他们魏氏就没有这样的人才。
“罢了,既然他干的好,就让他继续干吧,”开平帝道,“不过,这将作监是真的没人了吗?叫一个刚进入少府寺的新人挑大梁?虞慎和董衡到底是怎么想的?”
杨太师听出开平帝的不喜,知道皇上还是很在意这个人的出身。
不过也是,国仇家恨,哪有那么容易化解的,一般处理方式都是斩草除根,哪有让前朝余孽来主持本朝大工程的先例?
这个周元瑢就算有几分才能,也不能让他挑大梁。
“臣明白了,是虞慎考虑不周,臣会找个时机,敲打敲打他。”杨太师说道。
渺渺香烟中,梵音大师转动念珠,听着君臣二人的议论。
他脑海中浮现起五天前那个雪天,他从屋檐下走过时,看见周元瑢正站在雪地里,和他那个年轻的同僚拿着一本册子写写画画,时不时就一些细节进行争论。
“什么,改变设计图?”董方规忽然大声说,“这可不行!这是已经定好的方案,怎么能随便改呢!而且管子已经铺下去了,现在改,根本来不及啊!”
“那我们就没办法在大年初一前完工。”周元瑢道,“我想明白了,如果人工工时要砍半,还要完工,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改工作量。”
“为什么一定要完成!之前你不是说不急着完工吗!”董方规不理解。
“杨文虎做事有问题,但他有句话说的对,那就是,我们必须抓紧皇上来上香的机会,让他意识到排水管道的功用,比他想象的更强大,如果能在全城都铺上这样的排水管道,整个京城都将焕然一新!”周元瑢坚持到。
梵音大师驻足观望,看到两个年轻人因为争执而面红耳赤的样子,不由得陷入深思。
这个周常侍,虽然不赞同杨文虎的做事方法,但是也能接受他的正确意见,倒是个明智的人。梵音大师想。
现在,杨文虎已经被自己赶走了,只剩下周常侍和他的年轻同僚在这里孤军奋战,如果,能帮他们一把就好了,算是对他们尊重大相国寺的一种报答。
这年头只是在梵音大师脑海中一闪而过,后来,周元瑢按照时间点把大相国寺的排水管道做完了,焕然一新的净琉璃街也在百姓中大受好评,梵音大师以为,没有什么他能帮助周元瑢的地方了。
现在看来,还是有这个余地的啊。
“陛下,我们寺中今日要举办一场水陆法会,不知陛下是否有空参加?”梵音大师见开平帝和杨太师已经谋划完了将作监工程的未来,方才不紧不慢地说道。
“水陆法会?”开平帝意外,“朕怎么没有收到宫中呈报?”
上龙头香的流程,要经过几个步骤,多少时间,都是写在呈报单上,一早送到御桌前的,开平帝没在上面见到什么水陆法会。
“回禀陛下,这是寺里今年为百姓祈福而准备的法会,只是贫僧私下决定筹办,所以并没有向宫里报告。”梵音大师说道。
也就是说,皇上不是必须要参加这个法会,所以不在流程中。
“大师慈悲为怀,愿为百姓祈福,实乃万民之福,”开平帝道,“朕很想参加,只是宫中事务繁忙,尤其是新年伊始……那便旁听半个时辰,朕再回宫,不知这样是否可行?”
梵音大师双手合十,向开平帝行了一礼:“善哉。”
隔壁静室,是皇子们休息的地方。
只是,这里的气氛不怎么好,大皇子独自占着一张桌子,沉着脸,喝着茶,好像这屋里有什么讨人厌的东西一样。
三皇子坐在距离大皇子最近的位置上,正嘻嘻哈哈地跟小太监说闲话。
二皇子和四皇子坐在窗下的椅子上,两人言谈甚欢,二皇子时不时压低声音讲个玩笑话,把四皇子逗得咯咯直笑。
“二哥,你怎么那么厉害!那这招你下次一定要教我!”四皇子眼巴巴地望着魏玄极。
魏玄极轻笑一声:“这容易,下次我去庆阳宫后面那个小花园找你。”
“行,一言为定!”四皇子露出开心的笑容。
大皇子蓦然抬眼,盯着魏玄极和四皇子的方向,冷哼了一声。
“某些人,不会真以为听了几天经筵,就能遮掩住身上那股粗野味了吧?”大皇子冷笑道。
屋里的气氛僵硬了几分。
魏玄极抬起头,看向大皇子:“大殿下,你是在说我?”
大皇子也盯着魏玄极:“说的是谁,谁心里有数,二弟,你这么积极搭腔,莫非是心虚吗?”
“那倒没有,”魏玄极坦然道,“我是挺粗野的,大家都知道,所以大殿下也没必要说得这么婉转,我是个粗人,听不懂婉转话。”
大皇子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他忍不住侧过脸:“怎么会有这么没脸没皮的人,怪不得能和前朝余孽勾结在一起。”
魏玄极脸上的笑容骤然消失,他黑幽幽的眼睛凝向大皇子:“魏玄通,你说什么?”
大皇子呆住了,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魏玄极这个野蛮人,竟然直呼他的姓名!他可是大皇子,是这天底下除了皇上,最尊贵的人!
“魏玄极,”大皇子一拍桌子,“反了你了!谁给你的胆子,直呼皇兄姓名?!”
“魏玄通,名字取了不就是让人叫的么?我是个粗人,我不懂,你教教我,人有官职,有品秩,有好好的姓名,你却不叫,是什么意思?”魏玄极也一拍桌子,他手劲本就大,这桌子拍完,竟桌腿断裂,塌下地去。
顿时,一屋子尘土飞扬,大家都吓了一跳。
“皇上有旨:大皇子,二皇子随朕参加水陆法会,其余人等,该回宫的回宫,该回府的回府,不必在这候着了。”
所谓水陆法会,是佛门法会中规模最大的一种。
梵音大师想要举办水陆法会,并不是一时兴起,朝代更替,战乱频发,对于百姓来说毕竟不是一件好事,万物生灵,都因此而大受创伤,梵音大师想要普度众生,安抚在新旧更替之际逝去的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