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良久后,闻端又问。
灰袍人说:“我们府上的人赶到,将实情告知,圣上这才心神安定下来,只是仍显疲倦。”
闻端垂眸,手指又抚上置于桌案边上的信件。
那些都是谢桐这段时日送来的信,每一封,闻端读完后,都会重新叠好放入信封中,并常常取出来观看。
指尖碰上雪白的信纸,回想起这趟离京之前,谢桐将自己关在寝殿中闭门不出,无论他怎么哄都不愿意出来见一面的模样,闻端不禁失笑。
现今又被吓了一遭,那与雪球儿性格相仿的人,心中不知气恼成了什么样。
等捉拿反贼后,想要把人哄好,恐要花上好一番精力了。
闻端心中这样想道,要拆信的动作一顿,收回手来,转而从抽屉中取了另一样东西出来。
鸽子蛋大小的和田玉置于掌心中央,玉色温润晶莹,数条绯红色潜入其中,如同池中锦鲤一般。
闻端另一手拿了刻刀,开始往已逐渐成形的玉上细细雕琢。
还好很快就可以再见面,这一个多月的相思之苦,终是候来了缓解之日。
第二日午后,安昌王集整军队,分成数支小队从不同方向渡过护城河,率先对谢桐的营地发起进攻。
谢桐似是反应不及,营中兵力散乱,被安昌王带兵冲击,仓皇下往四面八方逃窜而去。
安昌王骑在马上,遥遥望见最中央的主帐里,谢桐一身棉白长袍神色慌张地跑出来,连墨发都只用绸带松松系了,竟像是才刚刚睡醒,眼尾都是红的,神色倦怠。
谢桐的身影一出主账,就骑上马往北向逃去。
安昌王见状,大喜过望,赶忙命周遭的军队随他追击谢桐。
好,好!果然昨夜的计策有用!
谢桐竟然为了“染疫而死”的闻端伤心不已,在这打仗的关键时候,日头高悬了,还赖在主帐中睡觉。
若是拿下谢桐的项上人头,这大殷朝的天子之位,必定就唾手可得了!
到那时,史书上的功过得失,还不是皆由胜利者书写?
安昌王拍马追赶谢桐数十里,一直到绕进了一处山体中。山里道路狭窄,队伍不得已被拉得极长。
而最令他不解的,是眼睁睁看着谢桐一甩缰绳,钻进旁里的林子中,就此失去了踪影。
安昌王立即命人分开,往四个方向搜罗谢桐的踪迹。
才行动了不到半柱香功夫,安昌王正渐起疑心,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炸响,惊惶回头,就见原本空无一人的密林中现出了无数穿着软甲的陌生士兵。
安昌王心知中计,顾不得召集所有人,马上叫身边的亲卫掩护他逃离。
好不容易避开炸药和敌军的围攻,安昌王灰头土脸地钻出林子,拼命拍马往回赶,同时从怀中掏出信号焰火,朝天上发出信号。
等留在曲田县的军队过来接应,他就要杀谢桐个回马枪!安昌王恶狠狠地想。
然而他左等右等,自个儿都快跑回曲田了,还没见到接应的军队影子。
安昌王大骇,回到地方一看,曲田县城门大开,谢桐的队伍齐齐整整列队在城前,为首那高居于马上的白袍之人,正是神情冰冷的谢桐。
而安昌王的谋士和几个重要将领,都被五花大绑擒于马下。
安昌王身上一软,摔下马来。
被擒时,他仍万分不解,自己中了陷阱倒不要紧,为何留在曲田的剩余部队,也会被尽数剿灭?
唯一可能,只有……
安昌王心中一寒,想起城中那客栈里的,被自己宣扬“病重已逝”的闻端。
他千不该万不该,不禁轻视谢桐,还轻视了这个曾一手遮天的权臣……
谢桐安排人将安昌王等逆贼扣押入京,又招安了安昌王幸存的部队,拒不投降的,问清家中亲眷所在,斩首后将烧成灰的骨灰与抚恤金一并送回故乡。
此外,还需遣人清查曲田县官府,与数个与安昌王联系密切的西南县城,将告示张贴于城中,解释曾被安昌王泼脏水的一系列事情。
疫疾也要继续让医师治疗,并重点排查军中是否已出现染疫人员,有的话只能暂留在西南,其余人则整队北上。
一通忙碌下来,谢桐再抬起眼时,发觉已是入夜了。
他愣了一下,就见身边走来一个人,曲迁把还升着热气的饭菜放在木托盘上,递于他,语气轻松道:
“圣上,该用膳了,你今天一天都没有吃东西。”
曲田县城门打开,曲迁白日里也终与家人相见,知晓家人都还安好,心情好了不少。
但在父母的挽留下,他还是坚持出了城,回到营地里的谢桐身旁。
“我想守着他。”曲迁这样对父母和妹妹道。
而现在,他守着的这个人,终于从繁重的事务中抽出身,今天第一次看向他,却是开口问:
“闻太傅安顿在哪里?”
曲迁怔住了,好一会儿才回答:“草民不太清楚……听说是安置在了城中一处闲置的宅邸里。”
谢桐点点头,把手头的东西一收,起身说:“朕去看看他。”
曲迁捧着木托盘,跟着他走了几步,下意识道:“圣上,太傅大人染了时疫,此时不宜见人……你还是先把晚膳用了吧。”
谢桐垂睫:“没能确认太傅安危,朕哪里吃得下东西?”
曲迁站在原地,青年手里端着亲自做的热菜,在月色下,清亮的眼眸有几分茫然。
“圣上,”
见谢桐还是要走,曲迁一着急,忍不住追上前道:“草民替你去看太傅大人吧,草民是医师,正好能为闻太傅诊治。”
谢桐停下脚步,语气无奈:“这不一样……你回去吧,别管朕了,晚点朕会自己吃的。”
曲迁听了,脱口而出问:“哪里不一样?”
谢桐抬步的动作一滞。
曲迁紧接着又道:“太傅大人的病已经好转,既然安好,那是谁去确认又有何关系?圣上龙体贵重,更应先保重自己,远离染疫病人才对。”
谢桐在原地站了许久,才微微低下头,忍不住莞尔一笑。
“有些人,是分别了一段时日后,你无论如何也会想要亲眼见一见的。”
谢桐的语气很柔和,缓缓道:“朕从前不懂,总将此归类于其他感情。但昨天夜里,已经想明白了。”
明月不谙离恨苦,西风难解相思意。
而今月下风中,终已有所了悟。
闻端被安置在曲田县一个富贵人家的空闲私宅中。
宅子不大, 但胜在远离闹市,清幽安静。闻端搬过去后,宅邸内外立即布满了闻府的侍卫与眼线, 虎视眈眈的,连一只飞鸟都不放进去。
谢桐带着曲迁,在城中雇了辆马车,赶到宅邸时,很快有人出来迎接。
来的人是闻府的管事,短短一个多月不见,管事的鬓发似乎都白了点,两边相见, 皆是不由自主一愣。
谢桐看着管事,正要开口说话, 却被对方抢先一步:“圣上, 您怎的瘦了这么多?”
自从猜到闻端的心思后,管事对谢桐的敌意已经淡了许多, 如今瞧着他, 眼中是真情实意的忧虑。
谢桐闻言,情不自禁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脸,犹豫着问:“瘦了许多吗?”
“是啊, ”管事担忧地说:“圣上这一路来, 是吃了不少苦吧?”
谢桐摇摇头, 蹙了下眉, 忍不住又问:“朕现在这副模样,很不好看?”
管事一头雾水, 但还是回答:“怎会?圣上容貌出众,就算是清减不少, 也风采依旧。”
谢桐抿了下唇,低声说:“带朕去看一看太傅吧。”
管事点头,领着他进了宅邸,沿着鹅卵石小径一路前行,最后停在一座亮着灯的屋子跟前。
“圣上,太傅大人就在此处。”管事道:“但疫气厉害,为着圣上的龙体着想,还是不要开门进屋为好。”
说完,他又上前两步,在窗下道:“官爷,圣上来了。”
谢桐朝前望去,听见屋中传来椅凳挪腾的声响。
在屋内明亮的烛光映照下,一个如青竹般挺拔的身影步至窗前。
隔着朦胧的一层窗户油纸,谢桐甚至能瞧见闻端落在肩上的发丝轮廓,却偏偏看不清那人的面容。
“老师。”谢桐轻声喊。
管事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开,这座僻静的小院里,唯留二人。
闻端的身影动了动,霎那间,谢桐仿佛能想象出他俊美的五官轮廓,以及望过来时的,那双色泽深沉的墨眸。
“圣上,臣一时大意,染了疫疾,令反贼有可乘之机。特此向圣上赔罪。”
谢桐无意识地往前走了两步,离那窗后的人影更近,又开口:“朕不需要你的道歉。”
“若是想要赔罪,就赶紧把病养好。”谢桐嗓音渐低:“也不会再叫朕特地来与你相见,却被屋子给拦住。”
闻端应了一声:“好。”
两人之间安静片刻,换了闻端先出声,是个略带疑虑的问句:“圣上是否……瘦了?”
谢桐有些意外,闻端又没有看见他,管事刚刚也没有把这件事说出来,闻端从何发现他瘦了的?
“……没有。”谢桐口是心非地答:“朕每天都吃得多,待在马车中又睡得多,还白胖了些呢。”
闻端似是很轻地笑了一声,又道:“是么?那等臣过几日再来瞧瞧,若不见圣上白白胖胖的,便是诓臣了。”
谢桐:“……”
他这两天炫多点饭还有用吗?
谢桐偏开脸,心虚地咳了声,转移话题:“曲田县的诸项事宜朕已安排好,闻府里有些人随朕来了西南,现今……”
他细细地将公事说了一通,闻端却仿佛心不在焉,只偶尔应个一两句,其余时候,都静静地立在窗后。
融融烛火摇曳,将闻端的身形映照得变幻不定,唯一不变的,是他望向窗外的姿势。
谢桐说着说着,不自觉慢慢放缓了语速,最后彻底停住了话语。
“老师,”谢桐忍不住说:“你想……看一看我吗?”
闻端微微低了下头,嗓音失笑:“圣上,臣染疫在身,恐无法面圣。”
“可是朕想看看你。”谢桐道。
闻端顿了一顿,像是有些意外,谢桐会说出这样的话。
“老师离京时,朕心中有怨,故而在寝殿中闭门不出,没能与老师告别。”
谢桐低声说:“距离朕上一次见到你,已有整整四十二日了。”
或许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意,闻端离京时,谢桐不愿意见他。如今情境倒是反过来,谢桐迫切地想要看一看那个人,却被一扇薄薄的窗子阻拦,无可奈何。
“臣也十分想念圣上。”闻端的嗓音低沉,清晰传入谢桐耳中:“……日月可鉴。”
日思夜想,日月可鉴。
谢桐咬了下唇,感觉到自己的耳根隐隐有发烫的预兆。
两人间的话似乎已经讲完了,但谢桐却踟蹰不走,犹豫了一会儿,就听见闻端复又出声问:“圣上是还有什么话,要对臣说吗?”
谢桐心中摇摆片刻,最终还是一咬牙,开口说:“昨天夜里,安昌王曾派人给朕送了假消息,信中言老师因病重,不治而逝。”
“嗯。”闻端道:“臣已知晓,让圣上受惊了。”
谢桐摇摇头,他要说的不是这个:“……听见消息的那一刻,朕不止是惊慌,还……心疼难忍。”
“有人告诉朕,那是关心家人的情感,但老师与朕并非血缘姻亲,即便有多年的师生情谊,也……”
谢桐垂下睫,不知如何解释那种感觉,只能道:“总之,朕觉得他人说的不对。”
“朕对老师,不止是对家人、对太傅的感情……”
他长睫微颤,语气更低了下去:“但朕又不知那样的情绪,究竟是为何。”
“今日来,是想特地问一问老师,这究竟是怎么了呢?”谢桐轻声问。
闻端久久未言。
“圣上,”在谢桐的等待中,他终于嗓音温和道:“就如臣在意圣上一般,或许圣上对臣的在意,也胜过对其他人。”
“臣爱慕圣上,故而相思忧愁,夜不成寐。”闻端低而缓地说:“不知圣上对臣,是否也有几分此情此意在?”
谢桐怔怔站在原处,恍惚间想到,是这样啊。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这样简单的道理,他竟花了不少时日才弄明白。
谢桐垂着眼,为这个缘由面颊发热,手指也不自觉蜷缩起,声音渐小:“但……但朕又不是断袖……”
闻端颔首,说:“臣也记得,圣上曾经并未有这样的喜好。但情之一字,无由可辩,无法可解。”
谢桐抬起眼看他的影子。
“圣上这些时日劳累,如今不宜再耗费心神。”闻端安抚道:“等圣上安定下来,再细细琢磨臣的这番话也不迟。”
“——无论何时何地,臣总会等着圣上。”
谢桐凝视着那扇窗后闻端的身影,忽然很想走近些、走得再近些,想不顾后果地拉开这薄如纸张的一层阻碍,看一看那个人熟悉的墨眸。
那样的话,他或许不再需要思考,就可以确认自己的心。
但伫立许久,谢桐还是收回目光,低低说:“朕知道了。”
“老师早点歇息,”他道:“过几日便要启程回京了。”
闻端应了后,谢桐极慢地倒退了一步、两步、三步,终于轻吸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走出十几步远时,谢桐突然敏锐地听到了一点动静,不由得再次回头。
他看见闻端抬起右手,按住了木窗子一角,似是想要打开窗看看离开的人。
然而这最后一个动作却始终没有完成,闻端站在窗前,只能隔着一层纸,望见深沉的夜色与朦胧的月光。
之后的几天过得很迅速。
京城的御医署也传来了好消息,经过数位御医的苦心研制,终于制出治疗疫疾的最佳药方,一帖下去就能退热,服用三帖后大多症状便可缓解,并且还能遏制疫病的传染。
喜讯传到西南,人人欢呼。
谢桐又将办事不力、还协助伪造假圣旨的曲田县府中几个官员革了职,命了新人上任,负责城内的治疫及赈济事宜。
诸事安排妥当后,也到了回程之日。
曲迁还是每日定时为谢桐把脉,确保谢桐的身体无恙。今日午膳后车队就要启程,曲迁想了想,决定再次请见谢桐。
谢桐正坐在马车沿上,手里翻着一册话本,也不知是从哪里找来的,曲迁瞧了一眼,看见上面搞怪的配图。
原来谢桐也喜欢看这些闲书?曲迁想。
但等他在谢桐跟前站定,却发现年轻的天子视线并未放在话本上,而是虚虚落在前方不远处,话本半天也不见翻一页,显然是在出神。
“圣上,”曲迁行了一礼,不禁问:“这几日,是有什么心事吗?”
谢桐合上话本,望车里一丢,开口前,先无意识地往队伍的最后方望了一眼。
——闻端就在最末尾的马车里。
这些天,闻端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但终究是还未好全,为着减小传染的几率,闻端主动去了最后面。
谢桐敛了目光,淡淡道:“只是在想回京后的事罢了。”
“是要把脉么?”
他抬了下眼睫,看向曲迁,同时把手伸出来:“朕觉得身上没什么不舒服的,这几天吃的也多,但你若是不放心,便看一看吧。”
自从那晚与闻端说完话后,谢桐每一餐都认真地填饱了肚子,偶尔发完呆后,还会问身旁的人:
“朕看起来可还清瘦?”
曲迁回忆着这些趣事,忍不住抿唇一笑。
他给谢桐把了脉,凝神感受片刻,说:“圣上的身体无碍。”
谢桐点点头,收回手,又想起什么,出声道:“对了,朕此次回京,你不用跟着回去了。”
曲迁一怔。
“你家人在曲田,这里是你故乡。”谢桐漫不经心地说:“先前那一次刺杀,念在你协助御医署治疫有功,朕也不计较了,刑罚既免,你便留在此地吧。”
曲迁像是僵住了,好半天才重新开口,嗓音微涩:“圣上……草民其实是来请求您带我回去的。”
“?”谢桐蹙了下眉,不解:“为何?”
曲迁默然片刻,掀袍跪地。
“草民倾慕圣上,愿追随圣上回京,不求任何功名利禄,只求能陪伴在圣上身边。”
这样大胆的话说出来,绕是曲迁性情耿直,也不由得面色赤红,俊秀的一张脸露出了几分窘态。
但他却迟迟没有等到谢桐回答。
曲迁抬起头,就看见谢桐垂着长长的睫羽,神情若有所思似的。
“曲医师,”就在曲迁愣神时,他听见谢桐问:“你从前就是断袖吗?”
曲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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