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公公,”他微微侧过脸,转向候在一旁的罗太监,淡淡道:“命人准备车马行礼,一切以轻便为主,朕明日便会带兵启程。”
罗太监张了张嘴,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听见谢桐接二连三地继续下令:
“御医署出一位院判和御医随朕同行,今日内收好要带的药材,妥善安排好京城内外的防治事宜,严禁让疫病流入宫中。”
“关蒙,”谢桐忽而又叫了个名字,看着从旁边现身而出的暗卫首领:“点三十名暗卫与朕前去,要身手够好的。”
“朕不在京中的这段时间,朝廷的一切事宜,交托简丞相处理。”
谢桐转身朝着书案后走去,取出了密柜中的兵符,头也不回道:
“现在就叫简如是进宫来见朕。”
日落星移,向来安静的皇宫中却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一根根燃烧的火把将金殿前的砖石照得透亮,几名武官正骑着马,在广场中检阅队伍。
只见月光下,数条列队齐整、身覆盔甲的军队正沉默地站在中央,灰黑色的装束令得他们像是融入了夜色中一般,又被重重火光映出冰冷的杀气。
而另一侧,罗太监领着十几个宫人,正在忙碌地准备车驾与行囊。
这样的事情,似乎不久前才做过一遍。罗太监指挥着两人将箱子抬上马车,心内长长叹了一口气。
那一次,还是圣上与太傅,一并南下东泉县,去治理水患的时候。
眨眼间,谢桐竟又要御驾出宫了,想来史书中,也从来没有哪位帝王,登基后尚不足半年,就两次亲自离宫跋涉千里的。
而这一次,比上次气氛更加沉重,宫人们连交头接耳的议论都没有了,一个个垂着头,大气不敢出地做事。
眼看着准备得差不多,罗太监抬起眼,越过半个广场,正好望见乾坤殿的门打开,谢桐与简如是一前一后从中出来。
谢桐已经换上了一身简单的黑衣,袖口与裤腿收紧,长发高高束起,显得干练至极,雪白的面容在火光下如同浸了冰,寒冷而面无表情。
罗太监站在原地,怔忪间想,圣上果然是长大了。
如今的谢桐,已经不是当年活在闻端庇佑下的小太子,而已经是手段果决,心思缜密的一代帝王了。
虽然还年轻,却隐隐透出日后运筹帷幄、喜怒不行于色的九五之尊模样来。
众目注视下,只见谢桐偏过脸与简如是又说了两句什么,然后便抬步走下台阶。
罗太监迎上去,将准备好的诸事都一一向他说明。
谢桐听过后,略点一点头,突然说:“罗公公,你留在宫中吧。”
“啊?”罗太监早就把自己的行囊搬上马车了,闻言傻眼了:“圣上,奴才是伺候您的,当然是跟着您去啊!”
谢桐轻轻摇了摇头,看着他道:
“西南疫气横行,不是好去处,你也年纪大了,这样折腾一番,身体难免支撑不住,就留在宫中替朕照顾雪球儿吧。”
罗太监还想再说,却见谢桐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他的话。
暗叹口气,罗太监又说:
“奴才遵旨……只是让奴才的徒弟刘小公公随您去吧,他年轻力壮的,从小到大都没怎么生过病,圣上把他带上吧,路上也好照料一二,不然奴才……实在难以心安啊。”
谢桐这回没有拒绝,看了看时辰差不多了,就打算出发。
“圣上。”
临行前,站在殿门口的简如是又出声叫住了谢桐。
青年丞相的柳叶眸温柔却神色担忧,与谢桐对视片刻,轻声道:“臣等着您平安回来。”
“不必担心,”谢桐简洁地说:“朕会的。”
军队出了京城,快马直往西南方向而去。
急雨、狂风、电闪雷鸣、难以忍耐的湿热,都没有使这支队伍的步伐放慢半分。
谢桐将人马分为了两队,轮流赶路休息。白日里他通常骑在马上,夜里若是实在困倦,就回到马车中小憩。
这天夜里,谢桐正倚靠在马车的软榻里,垂着睫看从西南送来的最新情报,忽而余光发现马车轿帘被人掀起。
曲迁一手端着碗散着热气的汤药,一边弯腰进来。
“……”谢桐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看信。
青年医师小心将碗放在矮几上,才抬起头。
他看见谢桐穿着一件浅莲色的长袍,应是不久前队伍停驻在河边时,用清水简单擦身后换上的,如墨的长发松松散下,只在接近发尾处用绸带扎了一圈,看得出来主人非常不上心。
“圣上,”曲迁低声开口:“听闻您这几天夜里难以入睡,故而草民熬了一份安神助眠的汤药,送来给您。”
谢桐拆开下一封信,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只说了一句:“回去吧。”
曲迁抿紧唇,仍是盯着面前的人。
谢桐这些天心情十分糟糕,连话都少了许多,秀丽的面容神情总是冰冰冷冷的,令得周遭人无端生畏,不敢在他跟前多说两句话。
但曲迁不是胆小之人,他还是个医师,轻而易举的,就能发觉谢桐瘦了几分。
人情绪起伏大且始终郁郁在心时,不仅精神倦怠,更易生病。
何况他们很快要进入的,是一个充满危险的地域。
“圣上,”曲迁跪在原地,依然固执开口:“现在已经是丑时三刻了,您该睡了,否则身体会撑不住的。”
谢桐收起手里的信,蹙了下眉,静静地看着他。
曲迁不躲不避地与天子对视,半晌后,似是想起什么,于是伸出手,用碗中汤勺舀了一勺药汤,送入自己口中。
咽下去后,曲迁直直跪着,低低道:“圣上若是担心这药汤有毒,大可请人来查。”
“草民只是想告诉圣上,”他弯下脖颈,说:“您牵挂着曲田县,所以才彻夜难眠。但这支队伍里,也有……许多人,牵挂着圣上您。”
马车里沉寂许久。
在曲迁以为谢桐要叫人把自己丢出去时,他忽然听见面前传来了响动,于是仰起脸,就看见——
谢桐取过案上的那碗药汤,一饮而尽,然后才开口问:“距离曲田县,还有多久?”
曲迁愣了一下,接过空碗,答道:“按现下的速度,最快应该还要一日半。”
谢桐点点头,语气平静:“回去吧,早些休息。”
这几天,陆陆续续有曲田县附近的消息传来。
原本应老老实实待在六十里外行宫里的安昌王,带兵将曲田县围了起来,同时举起反旗,用的名号还是“除昏君,斩奸臣”。
安昌王又重新伪造了几封圣旨,将疫疾流传一事的责任尽数推到了谢桐和闻端身上。
他在西南封地已待了快有十年,平日里笼络了不少人心,如此荒唐的造反理由,还真有一些不明真相的百姓呼应他。
不过谢桐已经在三天前,就下令驻守在西南的军队去往曲田方向,算了下时间,现在也应该到了地方,与安昌王的队伍隔岸相望了。
安昌王在西南养尊处优数年,兵力并不算十分强大,故而谢桐也并不太担心。
左右大不了围上个几个月,等粮草耗尽,就是不打,安昌王也应要降了。
但谢桐如今用不了这种消耗战术。
……还有一个人正在曲田县内,在安昌王军队的包围圈里,数日过去了,依旧杳无音讯。
谢桐在马车内支着头,感到那晚药汤喝下去后,果然有淡淡的困意袭上来,却撑着没睡,而是抬手叩了叩车壁。
马车外传来一声落地的轻响,关蒙的嗓音沉稳:“圣上?”
谢桐摁着太阳穴,低声问:“今天还是没有太傅的消息吗?”
外面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没有。”
“闻府的人联系过了吗?”谢桐阖着眼,终于有些掩饰不住语气里的失落:“他们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关蒙简洁道:“联系过,没有给我们消息。”
这句话其实有两种意思。
一种是闻府的人也与谢桐一样,没能在曲田县中探查到闻端的讯息;另一种可能,则是他们已经知道了,但不愿意告诉谢桐。
无论如何,闻端来西南,明面上是谢桐的旨意,闻府的人或许会心存不满。
谢桐在车内安静许久,忽然听见从不多说一句废话的关蒙再次开了口。
“圣上。”连日的奔波护卫,让年轻的暗卫首领嗓音也染上几分疲惫的沙哑,字字句句却依旧很清晰:
“您该保重身体,之后才好见太傅。”
谢桐在软榻上翻了个身,沉沉地闭上眼,很轻地嗯了一声。
入夏了,明明暑气渐长,却仍然觉得这深夜寒凉,冷得人忍不住蜷缩起身体。
意识朦胧的最后一刻,谢桐还在想,那闻端会不会冷呢?
窗户被轻轻叩了几响,传来闻府管事的声音:“官爷,药已经放在门外了。”
屋内, 闻端披着一件鸦青色的外袍,正坐在烛火下的桌案边,听见管事的话,于是抬起头,淡淡道:“知道了。”
刚说完这几个字,他便用手抵住唇,低低咳起来。
管事语气中不掩担忧:“官爷,您今日感觉如何?还是烧得厉害吗?”
闻端说:“无事。”
管事又在外头叮嘱了几句, 听闻端嗓音如常地一一应了,才松了口气, 继而离开。
管事的脚步声逐渐远去后, 这个屋子里就半点其余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闻端放下手里的信,烛火映照下, 他一贯俊美的面容显得苍白如纸, 因为高热导致薄唇色泽通红,墨眸却幽幽深沉,目光落在案上的纸张上。
——那是谢桐送来的最后一封信。
在收到这封信的时候, 闻端已经身体不适, 甚至几次陷入短暂的昏迷中, 等到再次清醒过来, 曲田县外已经被安昌王带兵围住。
他没能及时回信,现下敌军重重, 也不好再将信送出城。
在桌前沉默地坐了片刻,闻端方才起身, 缓慢踱步到了屋子门口,伸手把门打开。
门外果然用木托盘装着一碗深褐色的汤药。
闻端没急着去拿,而是站在门口,掀起眼皮,往不远处看了一眼。
他这段时日住的地方,乃是一间客栈。
安昌王来到曲田县后,就派兵把这个不起眼的客栈团团围了起来,却不敢贸然命人杀了闻端,仅是让人远远地看着他的房间。
比如现在,闻端就敏锐地瞥见几个身影闪进了客栈二楼的尽头拐角,似乎很畏惧与他对视上。
闻端站了一会儿,才俯身将托盘拿起,端着药进了屋。
听见关门的动静,那几个躲在角落里的人才心有余悸地探出头来,还压低了声音道:“他没做什么多余的动作吧?”
“不知道,没看见……”
“我们成日停留在此处,会不会沾染上疫气?几日前听说他快死了,怎么今日还能好好的来开门……”
“放心吧。”为首的一个道:“王爷说了,染上重疫者,不出半月,必死无疑。”
另外两人还想说什么,突然听见一声极轻的动静,像是门被关上的声音。
但等他们张望时,却见走廊上静静悄悄,哪有人关门?
而闻端的屋子里,已经现出一个浑身灰袍的男人,垂着头站在一角,嗓音低低道:“官爷,反贼命人在护城河后挖壕沟设障,附近的兵力皆有调动,正往曲田县集中。”
闻端在书案前将药喝下,淡声问:“圣上快到了?”
“是,”灰袍人道:“圣上的车驾已经驻扎在离此地三十余里的地方,在下看见咱们的人发的信号了。”
闻端的视线复又落在那封谢桐的信上。
墨痕早已干透,字迹却依旧清晰。
谢桐的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闻端熟悉每一个字的走形,甚至闭上眼,就能想象出那人垂睫执笔的模样来。
信上字迹洒脱,最后一列的字尾都往外飘,显得很有几分迫切似的。
闻端想,谢桐写这一封信时,心情应是很好的。
而自己这么多日都没有回信与他,那年轻的天子,是否会因此苦恼生气?
短暂的沉寂后,闻端开了口:“圣上如何?”
灰袍人默然半晌,像是仔细斟酌了一下言语,才说:“……舟车劳顿,夜难安眠,醒时多半在钻研地形与兵力图。”
说完后,因为许久没听到闻端出声,灰袍人犹豫了会,还是抬眼去看。
他望见闻端一手支额,墨眸定定看着窗外,竟似是在出神。
灰袍人不敢贸然出言打搅他,于是静候了片刻,才听见闻端道:“圣上可有问过……?”
话虽然并未说完,但灰袍人明显了然,低声答:“圣上每日都问官爷您的情况,但——”
他顿了顿,才继续说:“先前没有官爷您的许可,我们未将您的情况传达给圣上。”
闻端长长的眼睫覆下,掩去眸中神色。
“以后碰见这种情况,不必再来问我。”他缓慢道:“圣上既然惦念,如实告知便好。”
灰袍人低头应是。
听见桌案前传来沉沉的咳嗽声,灰袍人又问:“官爷,如今京城增援的兵力已至,您的药……还要减分量吗?”
他想了想,还道:“安昌王不过区区一反贼尔,官爷此时胜券已握,何必再作践自己的身体。”
灰袍人小心地说了最后一句话:“……就是让圣上看见,也不免心疼。”
闻端轻瞥了他一眼:“本官知道了。”
“照你说的做吧。”
一日后,从京城而来的军队与西南驻军相汇,共三万余人,简单休整后,与安昌王的叛军隔河相望,严阵以待。
谢桐骑着马从营地出来,一路行至队伍最前端,在一片寂静中望向对岸。
安昌王就在几十米外。
谢桐看着这个曾经最为熟悉的皇兄,竟在对方脸上瞧不出半点当年的影子。
眼皮沉沉垂着,露出的目色阴暗凝滞,不过才四十余岁,脸上已经爬满皱纹,束在冠中的头发也黑白参半,全然不复谢桐记忆中意气风发、稳重可靠的大皇兄模样。
许是为了颜面,安昌王今日特地着了一整套的亲王服制,玉冠蟒袍,衣袍虽华丽,却更衬得他年老瘦削,暮气深重。
“皇兄。”谢桐开口唤。
河对岸,安昌王的脸皮抖了抖,阴阳怪气地笑起来:“如今您已是圣上,臣怎还担得起‘皇兄’这个称呼?”
谢桐淡定自若,控着马儿踏前几步,语气冷静:“长幼有别,即便父皇传位于我,皇兄也依旧是兄长。”
他这一句没有在安昌王面前用“朕”的自称,对方显然注意到了。
没等安昌王有所反应,谢桐就紧接着道:“如今与皇兄两地阔别已近十年,不知为何,皇兄竟要在曲田伪造圣旨,行此反贼之事?”
安昌王点点头,笑了一声:“好一个反贼。”
“那圣旨既有圣上的朱批,又有玉玺印,怎会是伪造的假圣旨?”
他眯起眼,直盯着对面的人:“若非圣上在曲田倒行逆施,做些天怒人怨之事,令得百姓叫苦不迭,本王也不会替天下人站出来,与圣上理论理论。”
谢桐轻挑了一下眉:“既然是假圣旨,那为何不取出来,与朕批过的真圣旨比较比较?”
“……”安昌王说:“本王到曲田的第一日,已将那假圣旨烧毁,废止了上面荒唐的命令!”
“哦?”谢桐忍不住道:“那朕怎听闻端闻太傅说,他已将假圣旨从曲田官府中取出保管,只等送回京城,便可一知真假呢?”
“还有,”谢桐又说:“曲田县中那灭绝人性的种种条例,明明是朕的太傅废止的,怎么到了你嘴里,都成了皇兄你的功劳?”
年轻的天子将缰绳一甩,居高临下地俯视对岸的人马,冷冰冰地吐出最后一句:
“还是说,安昌王你把城中的百姓都当成聋子瞎子,以为带兵围在外头,就能堵住天下人悠悠众口,令所有人都信你这番胡言乱语?”
安昌王脸色骤变。
话不投机半句多,谢桐懒得再与他论些不阴不阳的废话,安昌王也急躁难耐,两边很快就发起了冲突。
本以为只是初步接触的第一场小战,安昌王还留了大半兵力在后方。
毕竟两人有着血缘牵连,按常理来讲,谢桐肯定不能一次赶尽杀绝,必会留有双方停战的间隙,来怀柔劝解,以显示天子的仁厚之心。
安昌王计划得很缜密,等到黄昏日落时,这一战应会停歇,趁这个时候,他就……
他想了许多,唯独没想到谢桐完全不按寻常套路来,第一次进攻便已是倾尽全力。
重重大军踏过护城河,碾碎安昌王的部队布下的拙劣陷阱,直逼得叛军步步退让,快到了曲田县主城门外,安昌王才猛地反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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