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桐曲指在案上敲了敲,若有所思地说:“朕留着他一条命,是想让他戴罪立功,与御医署一并研制出能根治的药方来。”
简如是安静了片刻,温声说:“圣上的话在理,但他毕竟有刺杀之心,若是没有任何防范,恐怕……”
谢桐心道,就以那三脚猫的功夫,十个曲迁都打不死他一个。
他的武功可是闻端手把手教导出来的。
“你觉得应如何防范?”谢桐懒得再思考,索性把问题抛回给简如是。
简如是缓慢说:“臣觉得,曲迁毕竟有罪在先,应受一定的刑罚,可将脚筋挑断,使其无法独自行走,便可避免刺杀的风险。”
谢桐轻挑了一下眉。
建议提得很好,但下次不要再提了。
“若要用人,又怎能令人先怀恨在心。”
谢桐淡淡道:“曲迁的事朕自有主意,你与御医署讨论一番,给他留个位置,与其他人隔开便好。”
简如是见他心意已定,也不再劝。聊完了这件事,简如是停顿半晌,又开口说:
“圣上,闻太傅此去西南,想来要数月的功夫,才能回来。”
谢桐蹙了下眉,抬眼看他:“怎么了?”
简如是眉眼间的神色很柔和:“臣是说,如果圣上遇事难决,或是有什么想要倾诉的,也可召臣来为圣上排忧解难。”
谢桐沉默了许久。
“朕又不是孩童,哪来这么多难处要对人倾诉。”他冷淡出声:“简相平日事忙,有空还是回府上多歇息歇息。”
简如是似是愣了一下,没想到谢桐会拒绝得这样不留情面。
但见谢桐不欲再谈,只好起身告退。
出御书房的时候,简如是无意间一低头,正好瞧见门外懒洋洋窝着的雪球儿。
他停下脚步,蹲下来,伸手逗弄这只御书房的宠儿。
雪球儿许久不见简如是,觉得他颇为面生,于是嗅了嗅他的手,不太感兴趣似的,重新窝了回去,用爪子扒拉一枚小小的什么东西。
简如是定睛一看,发现是一枚通体莹白的玉,串着短短的红绳,形状椭圆,浑然可爱。
“乖,别吃进去了。”简如是有些担心这猫儿不懂事,于是抬手想去把那玉取出来。
不料他卜一伸手过去,懒懒散散的雪球儿忽然炸了毛,用爪子抱住玉,瞪圆了眼珠对他猛地哈气。
简如是收回手,拿它无可奈何。
“才没过多久,就把我忘了。”
简如是垂着睫,微叹了一口气,道:“雪球儿,你是不是忘了,是谁最开始把你抱回来,和你一起玩的?”
雪球儿警惕地护着白玉,盯着他看。
“真叫人伤心。”简如是轻声说。
“哎哟——”身后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简如是站起身,就看见刘小公公着急慌忙地把雪球儿从窝中抱起,一边小声埋怨:
“你怎么把圣上的玉给偷出来了?中午我才看圣上把玉放在书架的盒子里呢,你是怎么翻出来的?快把东西给我,小心圣上打你屁股……”
简如是看着他手忙脚乱的,替他捡了下玉。
指尖抚过那枚清凉的白玉,简如是假作随意地问:“圣上今日才得来的?”
“太傅大人送的。”刘小公公坦率道:“圣上爱惜极了,拿在手里看了一两个时辰,才小心放盒子里保管呢。谁知道这小混蛋竟悄悄把东西偷了出来……”
简如是怔忡片刻,才低下眼,道:“原来是这样。”
……是他低估了闻端在谢桐心中的分量。
本以为闻端离京,正是与谢桐拉近关系的好时候,那人却冷冷淡淡的,甚至比起几个月前,还要显得薄情。
简如是如今明白了,并不是谢桐没有话可以倾诉,而是他想倾诉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闻端可以每隔一两天便进宫,在御书房或其他地方足足待到夜深才回府,但其他人却不行。
无论简如是多么不愿意承认,但也不得不惊觉,谢桐与闻端的关系,正无可避免地亲近起来。
就算旁人再怎么如跳梁小丑般挑拨离间,这个事实也不会改变。
简如是看着刘小公公轻手轻脚地进了御书房,想要把东西放回去,良久,才收回目光。
曲迁被人从刑部大牢带出来的时候,以为处斩的时候到了。
青年抬脸看了看外面的阳光,连日的幽闭让他的面色有些苍白,唇也干燥失血,却依旧不掩眉眼的俊秀,腰身更是挺得笔直,如亭亭青竹般,令得狱卒都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
出了天牢,往前走了一小段路,曲迁忽然开了口,低声问:
“大人,行刑之前,可否让草民送一封家书?”
狱卒停下脚步,看了看他,疑惑道:“什么行刑?你要写家书,等见了圣上,再亲口对圣上讲吧,我可帮不了你。”
曲迁比他更加意外,一直平静的神情终于有了波动:“……不是将我提去行刑?”
狱卒瞪了他一眼,说:“你小子命大着呢,圣上慈悲为怀,没立即下旨把你处死,今日还要召见你。”
曲迁下意识问:“为何?”
狱卒却懒得理会他了。
直到被带到御书房门外,曲迁仍然不解其意。
在他看来,刺杀天子无疑是杀头的重罪,谢桐又是究竟为了什么,要留他到现在?
……是因为他先前说过的话么?
在谢桐来狱中的那一日,曲迁曾对他道,愿意提供假圣旨的线索,让谢桐找出伪造圣旨的真凶,条件则是尽快着手解决西南的疫病。
曲迁虽然孤注一掷地说出了这番话,实际上心里却没有报几分希望。
一来,他先前压根不知曲田县的那则“圣旨”为假,既然都不知情,又如何能提供有价值的线索?匆匆说出此话,不过是曲迁情急之下的托辞罢了。
二来,西南的疫病流传甚广,早已非一日两日能根治,曲迁也不信仅凭自己的一人之力,就能令谢桐按他的要求,尽快解决疫病。
说到底,他不过是一个平民罢了。曲迁心想。
那今日又是为什么,谢桐想要见他呢?他对这位年轻的天子,还有什么利用价值吗?
进了屋中,曲迁跪在地面上,抬眼就看见书案后坐着的人。
曲迁忽而有种异样的感觉。
短短几日不见,谢桐秀丽的面容有了几分倦意,如失了水分的花木,虽然依旧风采动人,却从内而外地透出一种淡淡的倦怠来,懒洋洋的,似乎心情颇为不佳。
曲迁直直地盯着看了一会儿,肩上突然被猛地一敲。
罗太监低声斥道:“大胆竖子,见了圣上不行礼,未经允许,还盯着圣上的天颜瞧什么?”
“……”曲迁顿了顿,才行了大礼:“草民曲迁,参见圣上。”
谢桐翻着手上的折子,连眼也不抬,心不在焉道:
“朕叫御医署给你留了个位子,你这段时间便过去,与他们一同研制治疫的方子,有效果好的,便立即遣人送去西南。”
曲迁怔住了,长跪在原地,好一会儿才问:“我去御医署?”
惊讶太过,连自称都忘记了。
“对。”谢桐合上折子丢在一边,语气平淡:“你不是医术不错吗?又对西南地域的疫疾有所了解,去研制药方不是正好?”
“京郊外也有一些染疫的流民,你们研制的新方子,可先让他们服用,确实有效,再送去西南。”
曲迁完全愣了,情不自禁地问:“……圣上已经派人去了西南?”
谢桐去取茶的动作一滞,一个没留神,手指便碰倒了茶盏,碧绿的茶水立即流淌在了书案上。
罗太监一惊,忙拿了帕子上前去擦:“圣上,小心折子。”
谢桐没有理会案上被茶水浸湿的奏折,而是垂睫看着不远处跪着的曲迁,嗓音微寒:“自然已经有人去了。”
“当朝太傅闻端,朕的老师……替朕去了西南治疫,你可满意了?”
曲迁久久未能言,他望着书案后的人片刻,突而见谢桐烦躁地捏了捏眉心,开口道:
“罢了,你退下吧,在御医署好好做事,早日研制出药方,就能早点救你的家乡于灾病之中。”
曲迁跪在地上,在罗太监要来拉他之前,紧抿着唇,俯身叩首。
“草民必当竭尽全力,不负圣上所托。”
曲迁虽然被安排去了御医署,但他因仍有罪在身,故而脚上被栓了一副轻质铁链,只能缓慢走路,无法跑动。
御医署里留下来的御医不多,年迈的院使紧皱着眉头,埋头研究古方,见曲迁被带过来,无心与他多言,随手一指,道:“去那儿吧。”
曲迁于是走到一个独立的小角落里,这里有一张无人的木桌,一些基础的拣药工具。
曲迁抬头看了看,见离他最近的御医也有好几米远,且各个愁眉苦脸,眼下乌青严重,可见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
领了几样基础的分拣药材的工作后,曲迁在御医署待了小半天,终于听见不远处的两个御医在低声讨论。
“太傅大人的队伍出发了有一日多了吧,到哪处了?”
“今晨听罗公公讲,已过了畲河了。”
“这么快?这是日行逾百里啊……”
“可不是,这样算来,等太傅抵达西南曲田,也就五六天后。等到了地方,圣上肯定让我们把做好的药包加急送过去,也太赶了……”
“就这数日的功夫,哪能研制出更好的药方来?还要抽空给药粉分拣打包……”
“看你说的,圣上下了旨意,还敢不照做?小心掉了脑袋!那可是闻太傅……若是太傅大人染了病,又无有效的方子医治,你我焉能有命在?”
听见同伴的话,另一位御医犹豫了片刻,嗓音压得更低:
“可是……听闻,圣上似是向来与……不合,如果看重,又怎会将人派去……”
同伴一惊,忙打断他的话:“慎言!安心做你我的活便是。”
曲迁收回视线,不易察觉地拧起眉心。
入夜,沐浴后,谢桐坐在寝殿中,垂着眼给闻端写信。
这一封简单的书信写写停停,好不容易写完了,谢桐低头一看,通篇竟都是诸如“夜深露重,记得添衣”“马车矮柜中有安神香,如难入眠可用”……
以及“玉朕已收下,雪球儿很喜欢”等无话找话的言论。
谢桐一字一句看下来,自己都头皮发麻,微有点恼怒地把这一封放烛上烧了,又重新拿了纸来写。
这次吸取教训,把不必要的废话都舍弃,只谈论正事。
“朕已命御医署加急研制药方,半月内或可制出。如已抵达曲田,速回信陈述当地情况。”
“……”谢桐拎起墨迹未干的纸张看了看,蹙眉想,会不会过于冷漠了?
闻端此去西南,可以说是为他而去的。
安昌王心思不明,朝中上下无几人可用,西南疫疾蔓延迅速,再加上假圣旨的出现,这一切都需要一个足够聪明且有手段的人去解决。
虽然谢桐心底里十分不情愿,但也明白,这一趟只能闻端去。
谢桐看着面前这封新写就的信,安静了半晌,还是将纸折起来,在烛上点了。
连着写废了两张纸,谢桐心内又涌起这几日常现的烦闷,索性把笔搁下,起身来到窗前。
晚时下了细雨,夜风凉意习习,卜一推开窗,就有风卷着碎叶粒雨飘进来,落在谢桐的身上。
他伸手挡了一下,掌心忽而抓了一片叶子,翻开一看,叶子细长一条,尾根染着淡淡的红色,尖端处则是蒙蒙的雾青色,在烛火下显得颇为清新可爱。
谢桐捏着这片叶子看了看,回身到了书案前,将它夹入了新的白纸中,又提笔写了一句话。
随后,谢桐唤了罗太监进来,把封好的信笺递给他,漫不经心般道:
“……明日送去给太傅吧。”
罗太监接了这薄薄的一封信,收好后,却没有立即出去,而是小心道:“圣上,那个叫曲迁的,想见您,已在外头候了小半个时辰了。”
谢桐还有心事,语气随意地问:“他过来做什么?”
罗太监摇摇头:“奴才问他,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说要求见圣上。夜已深了,奴才哪敢私自放他进来打搅圣上,只好趁这会儿问一问您。”
闻言,谢桐看了一眼滴漏,才发觉现在已经是子时了。
……他从一个时辰前就已经开始写信,这一封信,竟写了这么久?
谢桐在原地站了会儿,才开口道:“叫他进来吧。”
“圣上,”罗太监有些紧张:“这人曾试图行刺您,这么晚了,要不还是让他明日再来吧?”
“无事。”谢桐摇摇头:“叫他站屏风外便好。”
曲迁进来的时候,停在了屋门附近,没有让自己被雨沾湿的靴子踏入其中。
青年抬起略显苍白的面容,一眼望见山水屏风后的人影,身上穿着雪白的寝衣。
曲迁默默看着屏风后谢桐的动静,望见那如墨的长发散落在雪色人影上,又见谢桐往前走了几步,像是低头在书案上看什么。
谢桐已经准备入睡了,伸手把束发的绸带拆了下来,同时淡淡道:“何事?”
“草民有一问,想求圣上给个答案。”曲迁说。
“朕为何要理会你?”
曲迁静了静,低头跪下,慢慢道:“草民听闻一些传言,说圣上派闻太傅前往西南,是想借此机会除去权臣,削弱闻党势力。”
“草民今夜来问,是想恳求圣上,若传言为真,也请圣上顾惜西南诸县百姓的性命,莫要……拖延救治良机。”
他叩首于地,却久久没有听见谢桐的回答。
就在曲迁以为谢桐不会再搭理自己时,突然听见一声极淡的叹息。
“罔顾人命,只为达成重拾权柄的目的……”
屏风后的人影忍不住轻轻道:“是否在你们眼中,朕与太傅,终究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暖融融的烛火下, 那修长的人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乌发雪肤,眉目秀丽,比曲迁生平见过的任何一人都好看, 只是眉心紧紧拧着,心情十分糟糕的模样。
“太傅是为朕去的西南,他完完整整地走,也肯定会好端端地回来。”
谢桐盯着跪在地上的青年,嗓音冷冷:
“朕与太傅之间,没有那样多不堪的龃龉。朕更不会不顾天下人的性命,只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太傅很快就会回来,疫病不久之后就可以得到遏制, 西南那伪造圣旨、散播谣言的乱臣贼子,也会被朕找出来, 处以死刑。”
谢桐在曲迁面前停下脚步。
在青年医师的眼中, 那乌黑眸子里的厉色毫不掩饰,凌厉至极, 仿佛浸入其中, 再迟钝的人,也会被那锋芒所灼,从而带出一阵阵灵魂间的颤栗来。
曲迁的心忽而跳得越来越快。
“朕这番话不是想象, ”谢桐冷淡道:“是命令。”
“朕既然坐在这个皇位上, 就会实现这些目的。”
心跳声如鼓, 曲迁跪在地上, 一眨不眨眼地盯着那年轻的天子,不知为何, 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只能这样愣愣地看着。
“起来吧, 别跪在这里。”谢桐垂睫与他对视了一瞬,转身朝书案走去,又说:“朕想根治疫疾,也要你和御医署的帮助。”
“与其乱听信些谣言,不如早点回去休息,才有精力研制药方,早日送往西南。”
过了一会儿,曲迁才动作缓慢地起身,嗓音微哑:“……草民遵旨。”
他一步一步地退出殿外,合上殿门。
却站在门外,半天都没有再挪动一下脚步。
罗太监安排好值夜的守卫和宫人回来,一眼瞧见天子寝殿门前杵着个人,不由得大大皱眉。
“见过圣上了?”他到曲迁面前,先是扫一眼寝殿,见殿内烛火暗了许多,于是压低嗓音道:“还站这儿做什么?想给圣上守夜?”
曲迁这才像是回过神来。
“没……”他摇摇头,低低道:“草民回去了,多谢罗公公。”
罗太监看着曲迁离开的背影,啧了一声,摸摸下巴,喃喃说:“怎么不犟了?”
还怪有礼貌的。
殿内,谢桐灭了书案前的烛火,踱步到了榻边坐下,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困意已然上涌,谢桐的长睫轻轻颤着,依旧强撑着坐直身——他有点不太情愿……入眠。
与曲迁的寥寥几句对话,如今每字每句都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尤其是他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那一句:
“是否在你们眼中,朕与太傅,终究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这句话,谢桐不仅想问朝中上下,还想问那难以捉摸的……预示梦。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逐渐开始有几分畏惧做梦了。
畏惧会在梦中再次见到那些预言般的字句,更畏惧重现那一个“金殿叛乱,血洗玉阶”的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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