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女人旁边的是个古稀老头,穿着粗糙发黄的汗衫,拿着一个破损的老年机放在手里反复研究,褶皱皲裂的手上长满了老茧,指甲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污垢。
顾成阳白天在病房外踩点的时候,偶然听见护士们在聊607的病人,多少了解到林研的家庭条件。
或许门口那对坐在板凳上的夫妻不吃不喝一个月攒下的钱,还抵不上他在首都医院的单人病房里一天的住院开销。
原以为林研会适应不了这种环境脏乱的绿皮车厢,但林研自始至终都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他安分地坐在座位上,一声不吭地望着窗外。
十个小时的火车从黑夜开到黎明,顾成阳告诉林研这两天是五一节正值返程高峰,没买到卧票,只能买坐票了。
林研说没关系,反正他晚上本来就睡不着。
火车在农村与城市之间穿梭。时间渐渐到了深夜,对面的女人将孩子用被褥裹好用绳子绑在胸前,自己靠在窗边睡着了。旁边穿着汗衫的老头四脚朝天地瘫在座位上,鼾声如雷贯耳,手里还紧紧捏着那个无法开机的旧手机。
顾成阳也昏昏欲睡,上下眼皮不停打着架,却在即将坠入梦境的那一刻被旁边的人一把推醒。
“喂,你那包里还有东西吃么?”
他睁开眼,看见林研指着他抱在胸前那只黑色书包,目光依旧清冷淡漠。
这是现实世界里的林研头一次主动跟他说话。
顾成阳立刻将包打开,把那些五花八门的零食拿出来递给他:“还有很多,你可以慢慢吃。”
林研说睡不着,果真就一晚上没有睡觉。他看着车窗外漫无边际的黑夜,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
然后不知不觉地吃光了顾成阳书包里的所有零食。
之后林研就没再叫醒他,顾成阳靠在椅背上昏沉地睡了一夜,在清晨时分被一阵婴儿的啼哭声吵醒。
与他一同醒来的是婴儿的母亲。她依旧和昨天一样脱下了半边的上衣给孩子喂奶。
喂完了奶以后,母亲将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摇晃,嘴里喃喃地唱着摇篮曲:
“睡吧,睡吧,我亲爱的宝贝……”
顾成阳侧过头看去,看见林研正直直地看着对面的女人和怀里的婴儿。
清晨的光线透过车窗照在他那张苍白的脸上,布满红血丝的眼里不知是何时盈起了泪光。
他的眼神里夹杂着的,是一种不加掩饰的羡慕。
听到顾成阳醒来的动静,林研就立刻收回了眼神,又恢复了一贯淡漠的神色。
顾成阳将他一晚上吃剩下的零食包装袋全部收拾在一起,拿去丢掉,回来后对林研说:“还有一个小时的车程,我们就到C城了。”
林研并不好奇为什么他们的目的地是C城,只是点了点头:“哦。”
“我最近新写了一首歌,你想听听看吗?”
说着顾成阳拿出自己的手机,准备打开备忘录和录音机与他分享时,林研却冷漠地回绝了他:“不想。”
顾成阳拿着手机的手猝然顿住,表情也变得窘迫尴尬起来。
他在贴吧里认识的Wildfire热忱开朗,会认真地听完他的作品和他推荐的每一首歌,会一边嫌弃他的录音条件一边帮他混音,会把自己制作的beats发过来让他填词,也会被他的歌词打动到落泪。
Wildfire也曾说过,现实中的他与网络上的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可顾成阳依旧期待着,林研对自己的态度会与对别人的态度有所不同,因为他相信荒原旅客对于Wildfire有不一样的意义。
然而现实中的林研对待他依旧是这样冷漠,就像是一块永远都捂不热的冰块。
顾成阳将手机收了回去,干巴巴道:“没事,那就下次有机会再听。”
林研没再说话,靠在窗边闭目休息,手抵着太阳穴,一下下揉着那酸痛的地方。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四周漆黑一片,绿皮火车在抵达C城前需要穿过一条漫长的隧道。
火车在轨道上的声音轰隆作响,黑暗中,林研忽然开口说:“我没有不想听,只是以我现在的状态,做不成任何事情。等过一阵子再说吧…到时候我会听的。”
他的语气很淡,语调没有丝毫起伏,但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才将这一段话完整地说出口。
顾成阳猛然侧过头,黑暗里他只能看见林研模糊的轮廓,但他感受到自己的嘴角在慢慢提起。
半晌后,顾成阳忍不住问他:“你知道为什么我们要去C城吗?”
黑暗的隧道里,林研反问他:“为什么?”
顾成阳告诉他:“我小时候在报纸上看到过一篇报道,那上面说,C城是一座不会排斥异乡人的城市。在那里任何人都有实现梦想的机会。”
“是吗……”
林研头一回听到这种说法,他缓缓地睁开眼,看见隧道尽头的光亮乍然而起,隧道外的阳光明媚刺眼。
翠绿的山川被淡淡的云雾缭绕,清澈的河流水波粼粼。
远处城区的高楼大厦平地而起,四通八达的街道上车水马龙。
顾成阳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一条讯息出现在屏幕上。
【欢迎您来到C城,长路漫漫,祝您旅途愉快。】
在得知林研自杀未遂在医院醒来的的那一刻,顾成阳就做好了离家出走的决定。在未与林研见面的二十四小时内,顾成阳一边不停地发信息稳定对方的情绪,另一边也在想办法完善自己的计划,以确保逃跑路线切实可行。
在心里预演了无数次之后,最终他带着林研成功抵达C城。
可即便如此,这场临时起意的仓皇出逃,仍有许多疏漏之处,其中顾成阳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手头的钱不够。
到达C城之后,头一天他们先在车站附近的宾馆里落了脚,第二天顾成阳就在附近找起了房子。
午时三刻,顾成阳来到和房东约定的地点。中年的房东操着本地口音,指着那一栋居民楼告诉顾成阳,这一整栋的房子都是他的。
顾成阳一下午看了很多种户型的租房,最后为了节省开支只租了个一室一厅的单人间。
好在出租屋里设施齐全,顾成阳将主卧让给了林研住,自己则睡在客厅里。
房东知晓了这个情况,在签完了合同后,又不知从哪搞来一张旧床来,放在客厅里,让顾成阳将就着睡。
租完了房子,因为林研离开医院时什么东西都没有带,顾成阳就为他买了新手机和电话卡。
在置办完一切后,顾成阳身上的钱已经所剩无几了。
傍晚时分,林研倚靠在窗边,一动不动地盯着窗外。他身上穿着一件不合身的短袖,是顾成阳的衣服。宽大的领子松松垮垮,露出了锁骨,精瘦白皙的脖颈在夕阳下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
顾成阳将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后,走过来问林研愿不愿意出去走走,再去买点吃的。
他没有听见林研的回答,但看到他小幅度地摇了头。
即便顾成阳此时很想出去看看附近的市井街道,但他并不敢将林研一个人留在家里。所以在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他也放弃了出去的计划。
他坐在床上为林研安装新手机,忽然间一阵风吹过脸颊,抬眼就看见站在窗边的林研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窗。
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他的半个身体都探出了窗外。
猛然想起了首都医院护士们的对话,她们说607的年轻病人在醒过来的第一天就拔了输液管,疯了似的想开窗跳下去,四五个医生护士合力才将他拉了回来,最终是注射了镇定剂才堪堪将他救下。
顾成阳立刻三步并两步地跑过去,拽着林研的肩膀一把将他半个身子从窗外拉回来。
“你要干什么?!”
顾成阳急切地喘着气,整个人挡在窗前,背过身将窗关上。
林研皱着眉,揉着自己被拉扯疼痛的肩胛骨。他身形本就瘦削,好像被顾成阳随意一拉扯就能散架似的。
他看见顾成阳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那道目光最终落在了他的手腕处。
林研于是机械性地抬起了手腕,纱布下方的伤口被针线缝合,此时已经不再出血,也感知不到疼痛。
他迟钝地反应过来顾成阳在惊恐什么,于是解释说:“我没有想寻死。”
顾成阳依旧站在窗前不动,他尽量委婉地告诉林研:“下次不要做这么危险的动作了。”
林研微微一怔,心里陡然响起了一个嘲弄的声音。
显然自杀过一次的人已经不值得被信任了,别人只会把他当做情绪不稳定的危险分子。就连顾成阳也是这样。
林研又麻木地重复了一遍: “我没有想寻死。”
“我知道,但你刚刚……”顾成阳话说到一半忽然噎住了,看着林研犹如死水般的神情,触电似的想到了什么。他没再说下去,下一刻他背过身,将方才关上的窗又重新打开,轻柔的晚风拂过他的脸颊,他学着林研的样子凝视着窗外。
外头的空气格外清新,好过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医院病房与被潮湿发霉的味道萦绕的火车车厢。
楼下的街道上拥挤杂乱,正值下班时间,四处乱窜的电瓶车一辆接着一辆飞驰而过,间或有鸣笛声传来,与摊贩的叫卖声混杂在一起。
顾成阳盯着窗外看了一会儿,扭过头对林研说:“抱歉,我收回刚刚的话。”
他往旁边挪动半步,把窗边的位置让了出来,对林研歉意地笑了笑:“我说过的,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事,即便是死…我都不会阻止你,在任何时候你都是自由的。”
那是名为Wildfire的网友在聊天中经常提起的词语。
他说他喜欢音乐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与现实世界不同,天马行空的音乐世界是很自由的。而说唱之所以能令他痴迷,就是因为他能从那粗糙直白的歌词中,感受到一种最为原始而莽撞的自由。
此刻顾成阳知道,自己能给予林研的东西微乎其微,但一定能给予他足够的自由。
林研透过窗外看着一望无际的晚霞,他还未充分理解这番话于他而言的意义,只是感受到此刻的自己就像是一团被扑灭的火焰。
奇怪,原本会产生的应激反应并没有如期而至。
他无法动脑,只能僵硬地迈着步伐,又走到了那个地方,然后再一次将身体探出窗外,重复着刚才未完成的动作。
居民楼被前方的建筑物所遮挡,那是一栋还在施工的写字楼,有二十多层高,将低矮的楼房完全遮挡在阴影之下。
顾成阳看着林研伸出那只缠着绷带还未痊愈的手,像是在竭力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可一尘不染的空气中什么东西都没有。
瘦骨嶙峋的手臂完全落在建筑物的阴影里,他不断地把手往前伸,直到指尖终于触碰到了一丝夕阳余晖的光亮。
林研弯动着手指,丝丝缕缕的光线就随着他的动作,在那白得几乎透明的指尖跳动雀跃。
在过去的十五年里林研很少有机会可以出于纯粹的好奇心去做某一件事。他所要面对的只有冰冷的桌面,漆黑的禁闭室,被严格安排好的一日三餐,以及来自他那个严苛到偏执的母亲,所给予的高压与束缚。
而此时他却能凭借自己的意志,完成一件对于正常人而言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不会再有人喋喋不休地他耳边说你不能做什么事情,或者你只能做什么事情。
这令他前所未有地感到愉快。
他看着指间跳跃的光线,平静地对顾成阳说:“我抓到光了。”
在网络和现实中性格存在反差的其实不只是林研,还有顾成阳。虽然从离开首都到现在都是顾成阳在主动维系着两人的关系,但本质上顾成阳并不是一个开朗健谈的人。
他并不知道要如何才能回到在贴吧里那种敞开心扉畅聊的状态,现实中他与林研的一次对话不会超过三句。
刚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林研还非常虚弱,来到C城后的头一个月,他整日待在房间里,有时候会昏昏沉沉地睡上一整天,但更多时候,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墙壁发呆。
他不愿意出门,唯一一次出门就是手腕上的伤口需要拆线,他不得已才跟着顾成阳去了一趟附近的小医院。
最初的几天里顾成阳几乎每时每刻都守在林研的身边。林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他就拿着纸笔戴着耳机,坐在门外写歌词。
一个月后的某个傍晚,顾成阳如往常一样在写歌,耳机里播放的是林研在之前发给他的一首伴奏。
这首伴奏的原曲是一首北欧民谣,歌手是来自芬兰的一个金属乐队。
林研在听说唱之前涉猎的曲风非常广泛,他喜欢很多类型的音乐,英式的摇滚,北欧的金属,乡间民谣,甚至传统戏曲他都会听。
在无数个与荒原旅客畅聊的夜晚,他经常会提到北欧的金属乐,也曾说过,未来最想去的地方是挪威与芬兰。
在他眼里的北欧音乐,是华丽恢宏的编曲和空灵的女声交融在一起,编织而成的梦幻绮丽的乌托邦。
但这次采样的这首歌虽是由金属乐队演唱,却是一首中世纪风格的民谣。
爱尔兰哨笛婉转悠扬,歌词像诗歌那般优美。
“At the end of the river the sundown beams
在河流的尽头,只见霞光微露
All the relics of a life long lived
一个历经风雨的生命筑起了这里的遗迹
Here' weary traveller rest your wand
疲倦的旅行者啊,在这里你可以放下手中的魔杖
Sleep the journey from your eyes
让旅途在你眼中沉眠。”
林研采样了副歌的旋律以及间奏里的爱尔兰哨笛,将音符重新排列,制作成了一首舒缓的boombap伴奏。
顾成阳听着耳机里的音乐,他想象着牧羊的少年坐在山坡上写诗歌,黄昏之时在河流的尽头遇见了从大海里逃出来的美人鱼。
美人鱼奄奄一息坐在礁石上,鱼尾受了伤,日落的光辉将她笼罩,滴滴泪珠滑过脸颊,变成一颗颗绚丽夺目的珍珠。
灵感犹如泉水般源源不断地涌入脑海,顾成阳在歌词里构造了一个绮丽的童话世界,牧羊少年救下了被人类伤害的美人鱼,带着她逃离到了一个只有鲜花和雨露的乌托邦。
顾成阳在创作的时候,一旦投入就会忘记周围的一切,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在半年前他曾用荒原旅客的账号向Wildfire讲过自己的一段趣事,他有天在公交车的站台上写歌,因为太过投入,连自己上错了一班车都浑然不知,等他将那首歌写完,发现居然已经在那班错误的公交车上坐了十多站之久了。
故事的结局牧羊少年和美人鱼在乌托邦里一同生活,时光荏苒,几十年后垂暮的少年在美人鱼的怀里安详死去。美人鱼日复一日地守着少年的残骸,晶莹剔透的眼泪汇聚成满是珍珠的河流,最终流入大海。
若不是林研突然打开房门,顾成阳也察觉不到自己居然竟不知不觉坐在了那扇紧闭的房门口。
那房间里有什么东西将他引领过去——
那一定是一颗炽烈跳动的心脏,和耳机里的鼓点一样充满了盎然生机。
随着吱呀一声房门打开,顾成阳毫无征兆地仰头倒下去,摔倒在林研脚边,手上的笔没有拿稳在本子上划出一道长长的黑线。
顾成阳未曾预料到林研会开门,他立刻慌乱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林研看着他,半晌,嘴角扯出一丝意义不明的微笑:“坐在门口干什么,你是看门狗吗?”
顾成阳手里握着笔和纸,快步跟随在林研身后,他解释道:“我在写歌,写着写着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了。”
他本想把写好的歌词给林研看,却在递出本子的那一霎那又放弃了这个想法。
因为他知道林研未必会有兴趣看。
林研没有去理会他,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罐可乐。
林研打开可乐的瓶盖,细密的气泡险些溢出瓶口,他仰头喝下一口,瞥了一眼顾成阳,冰凉的可乐滑过他的喉间,连同他的语气都变得冰冷:“我暂时还死不了,你不用二十四个小时都守着我。”
“我没有这个意思,”顾成阳眼看着林研又打算回房间,连忙叫住了他,“我是想和你商量一件事情。”
林研停下脚步,静静看着他。
“我最近找到了工作,也攒下了一些钱。等我攒够了,我们就去买一台电脑还有录音设备,放在那儿,到时候你就可以在上面做歌和录音了。”
顾成阳指着客厅角落的那张写字桌,顿了顿又道:“也可以放在你房间里,看你喜欢。”
林研没说话,站在原地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下文,最终问他:“所以你要和我商量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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