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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舟(相荷明玉)

第一章 此心合雪
夕阳一半浮在河面,一半溶进河里。天地间相隔这样一条赤水,暮色也带上茫茫的薄红。而那秋风之中,另有一种细细的呜咽声音。孔梦科循声望去,只见桥边站着一个红脸小孩,头上扎双髻,约莫只有六七岁年貌,对着悠悠溪水哭个不住。
孔梦科走过去问:"你是谁家的小囡?为何在这哭?"
那小孩道:“我哭你呢。”
孔梦科不禁好奇,道:“哭我干甚么?”
那小孩咧开嘴道:“我哭你可怜,你可千万别和死人说话呀。”
这一句话听得孔梦科脊背发寒!青天白日,哪里来的死人。他呵斥道:“小娃儿,‘子不语怪力乱神',听过没有?"
红脸小孩抹掉眼泪,愣愣盯着溪水。倘若他问“子是谁”或“怪力乱神是甚么”,孔梦科都能答上几句。但小孩不理他,孔梦科只好再往前走。
八月初八,这是孔梦科小时候最喜欢的日子。关外已经朔气透骨,江南却正是风爽潭清的节候。
且这天举乡试的考生入场,塾中休假一日。再就是村里要闹鱼。
小江村素产茶油,山茶籽榨过油后,剩下一种土块似的渣饼,叫做茶麸。每次闹鱼,村人将茶麸丢进炉里,烤香炒散,再加一种叶如小剑的"七星草"、一种带腥味、比寻常折耳根细弱的臭菜,拌匀了倒在上游。圆月潭的水平日是清练一条,今天则泛沫、发白,水底下骨嘟嘟冒着针尖大的泡。不一会,巴掌大的鱼尽数翻着肚皮,浮上水面,随波漂过村庄。大人小孩通通提着打水的木桶,脱掉鞋袜、卷起裤脚,沿溪奔走抓鱼。
孔梦科总是拘在塾里念书,只有今天,他跟着捉一桶鱼,回家也不至于挨骂。村里的小童见了他就叫:“小秀才!小秀才!”孔梦科说:“我才过县试,还不是秀才。”那些个小童便朝他泼水,道:“你是神童,总有一天变成秀才老爷哩。”好像秀才是什么侮辱人的词论。孔梦科缠不过他们,只好自己走得远远的。
可如今孔梦科已有二十三岁,举秀才整整十年,还又考了四回乡试。他为什么手里提桶,站在溪边?
溪边还有一个人,穿件干练的皂色箭衣。听到脚步,微微地回过头。这人长得好生面熟。凤眼薄唇,嘴角仿佛噙笑。孔梦科差点儿叫出声。溪边这人看见他,提着自己满满当当的桶,大步走过来,道:“梦科,你来啦?”
孔梦科好久没见他,近乡情怯,低头道:“阿绣哥。”严绣停在他身边,把鱼“哗啦”全倒进他的桶里。孔梦科忙道:“我哪吃得完这么多鱼?”
严绣笑道:“你难得出来一次,拿回家分着吃,再叫你娘晒了鱼干,给你带去县学。"
孔梦科心里一惊,连连摆手,说道:“我…我家就我一个了,当真吃不完。阿绣哥,你自己带回去吃罢。”严绣皱眉道:“就你一个?”
孔梦科虽有点儿犹疑,但还是说:“嗯……我娘前年没啦。”
“那你银钱、吃穿,都还够么,”严绣不肯把鱼要回来,“县学有没有人欺负你?”
孔梦科哭笑不得,扯着身上襕衫说:“阿绣哥,我已这么大年纪了,哪里有人欺负我。承你美意,但这鱼我当真吃不完。”他把桶往地上一放,转身要走,严绣却拉住他手腕,仍旧说:“你拿一两条煮汤喝,剩的我晾好了,给你送去。"
孔梦科也倔起来,拂开严绣,急道:“阿绣哥,你自己说过。我们算分手、一别两宽,我们不是那样关系了!”他说完这话,当即就有些后悔。严绣慢慢收回手,讷讷地道:“……哦,几条鱼而已,不值钱,你不要就罢了。"
孔梦科例银很少,买了纸墨,只够每天喝稀粥。但他不要严绣的鱼,自己也不好再去抓,只能空手往回走。走到桥边,那个红脸小孩还在桥头,对着溪水哈哈大笑。孔梦科怕他掉进水里,远远地问:“小囡,还不回家吗?你又在笑甚么?"
那小孩尖声尖气,回道:“我在笑你,笑你与死人说话!”
孔梦科顿时想起:严绣救人溺水,已死五年多了!再过几日,就到他六年的祭日。
孔梦科满头冷汗,惊醒过来,把床头茶碗打碎了一个。外头四婆喊道:“怎么回事?”
孔梦科考乡试,住不起客栈,只好交钱住在民家。他脸皮薄,打碎别人东西,耳根立刻红了。从床上滚下,跑出去说:“对不住,对不住,做了个噩梦,打碎你家一只碗。”
四婆接了赔的铜钱,笑道:“做甚么噩梦?没考中么?梦都是反的。”
不提还好,一提这考中的事情,屋外就有人嗒嗒策马过来,嘴里吆喝:“桂榜放喽,恭贺乔二公子!乔二公子喜中的是"说到一半,马蹄声愈来愈远。孔梦科赶紧套上袜,趿着鞋子跑出去。
那一人一马早跑得没影了,只有满街落桂,遍地香金。孔梦科心想:“这是‘茂陵刘郎秋风客,夜闻马嘶晓无迹。’”一面穿好鞋子,往贡院赶。
跑到贡院,只见围墙外边人头攒动,全是看榜的考生。孔梦科给人推来推去,愣是走不到榜前。
有个生员嘻嘻笑着回过头来,道:“老兄,你心跳得好快!”孔梦科紧张得直冒汗,那人看他面色青白,又说:“老兄,你若害怕,别吐我身上。”孔梦科微微点头应了,费力挤进去,终于见到皇榜。第一遍只看姓氏,第二遍跳着看三个字的,看来看去,榜上也没见到自己姓名。唯有最末的一个角给人扯碎了。孔梦科抓着一个老秀才,问道:“丈人,敢问这块写的谁人名字?”
那老秀才眯眼打量他一番,道:“贵姓?”孔梦科道:“姓孔。”那老秀才嗬嗬一笑,说道:
“没有姓孔的。”
孔梦科心里一凉,放开手,勉强揖了一揖,道:“得罪了。”
榜首一人名叫乔斌,乃是乔员外家的二公子。方才骑马报喜,喊的想必就是他了。孔梦科在县学里认得他。乔斌说话迟钝,往常的文章也作得平平,没想到一举中了今科解元。可惜现在再去结交,问他破题,人家未必愿意理会。
既然落榜,孔梦科便又往外挤,准备收拾回乡。还没走几步,人群又是好一阵骚动,一队捕快齐跑过来,站定在那乡榜底下。孔梦科不想凑这热闹,赶紧要走,那捕头叫道:“这里有没有一个孔梦科'?"
方才那老秀才“啊”地叫了一声,探手一抓,反倒把孔梦科牢牢捉住,又道:“几位捕爷,这人姓孔!”
数个捕快一拥而上,把孔梦科提出来。孔梦科拳打脚踢,哪里打得过这几个民壮?那捕头将他一脚踢翻,宣道:"罪人孔梦科,行贿舞弊,扰乱秋闱,县太爷特差某等将你捉拿,你可认罪?"
孔梦科气急道:"捕爷抓错人了,我清清白白,从未作弊,干吗抓我?"那捕头对着画像细细看了一遍,问:“你是不是孔梦科?"
孔梦科梗着脖子,应道:“是。”那捕头才不管他辩解,大手一挥,朝一班衙役道:“把他押回去!”

第二章 万言不直
一队捕快于是架着孔梦科,浩浩荡荡地往县衙行去。周遭看榜的考生侧目过来,目光如箭,教孔梦科万箭穿心般难受,只得深深埋着头。快要走到四婆住的民巷,孔梦科忍不住挣了一挣,低声下气道:“几位捕爷,求你们绕个路,不要进巷子里罢!"
他耻愧交加,耳垂红得要滴血。那捕头伸手捏了一把,嘿嘿笑道:“你住这儿么?还知道羞呢!"不由分说,把他拖进巷里。四婆正坐在院中择菜。她眼神不好,乍听见孔梦科的声音,又见一大群人拥着他过来,便问:"考中了没有?"直等这群人走到近前,才惊声叫道:"唉哟!怎么是捕爷们!”跌跌撞撞地往里屋跑。
那捕头叫住她道:“你认得这犯人?”四婆忙道:“不认识,不认识。”一边将门户关死了。那群捕快哄然笑道:“你老娘都不认你啦!”
孔梦科屈辱无比,心如死灰,道:“这是四婆,不是我娘。”他说着又想:“我娘已经死了!即使在世,她也必不要认我当儿子。"不禁流下眼泪。
如此闹哄哄到了县衙,那捕头将他搡进牢房,锁门走了。牢房高处开了扇小窗,勉强能照清其中情状。一边墙角铺了一堆脏臭发黑的稻草,一边放了一个破碗、一个溺桶。地上黏黏糊糊,不知积了什么东西。孔梦科在学里也算爱洁的。方才进门时跌了一跤,外边穿的襕衫已经沾上污泥,他索性脱掉外衣,铺在角落里坐下。
他原本想:"这地方碗筷脏成这样。'色恶,不食。臭恶,不食。'若一会有人来送饭,我不吃就是。”没料到从天亮等到天黑,连半碗米汤也没给他送来。孔梦科饥肠辘辘,靠在墙上胡思乱想:
“县太爷和那些个考中的,合该在摆宴罢。”
待到深夜,孔梦科没有外衣,饥寒交迫,又想:“我孔梦科竟落到这个境地!梦科梦科,梦里登科呀!原以为自己算有文才,不想读了许多年,考个举人也三番五次落榜,真正是一事无成。”三更时分,弦月西落,光辉将那小窗又慢慢照亮了,照得狱中铁门寒光泠泠。这会正是阴气最重的时刻,饶是早秋,孔梦科也冷得格格打战。他看着那铁门,垂泪想道:“举人之后还有进士、还有朝堂。我连这最初一槛也迈不过去,活在世上,究竟还有什么趣味?不如就此死了,也算保得清白。”
死志已决,孔梦科解下腰带,挂在铁门横杠上。恐怕自己死得不透,又多缠了两圈。
到他把脑袋伸入环中,蓦然念道:"我这样死了,也不留书,若他们以为我畏罪自戕,该怎么说得清?”接着又想:“‘此心终合雪,去已莫思量。’我以死明志,总有昭雪的一天。这一遭是永远去啦!”面上微微带笑,坐到地上,落下一滴泪。初时他吸不进气,还想挣扎,忍了一会便全身无力,动弹不得了。
等他再度苏醒,只觉自己躺在榻上,头下垫着软枕,仿佛做了很多零星醉梦,落第入狱都是假的。孔梦科睁开眼睛,见到房里点着油灯,还有一人只着里衣,站在案前写字。这人高大挺拔,非常教他熟悉。孔梦科试探道:“阿绣哥?”
那人转过来,一对凤眼眯着看他,果真是严绣。孔梦科叹道:"原来又在做梦!阿绣哥,上回我还有许多话没有问你。你过得怎样?”
严绣冷冷笑道:“做梦?孔梦科,你已死啦!我从鬼门关捡你回来!”
孔梦科听他突然大声讲话,吓了一跳,低下头道:“哦.…也好。可我怎地还是饿得慌。"
严绣沉吟道:“我这也没有吃食,怎么办呢?”说着将笔一掷。桌上铺的纸溅了墨水,严绣皱起眉头,把那纸团起来扔了。孔梦科忙跳下来拦他,道:“阿绣哥,要‘敬惜字纸’!”
严绣道:“写已写坏了,敬惜它干吗?”笑了一笑,又说:“小秀才,你倒是一点没变,酸溜溜的。”
孔梦科伤怀道:“是么,别人都说我变得多了。阿绣哥,你在写什么?你如今做什么官?”
严绣没好气道:“小小阴差罢了。我写条子告假呢,写不出来!”孔梦科忍俊不禁,道:“我帮你写。”
他心里想:“阿绣哥才一点儿没变。”
严绣本是猎户的儿子,十五岁去考武举,骑射步射都举第一,唯独考到第三场策论,兵法、作文是一问三不知,最后在县里做个巡检了事。偶尔要写公文,严绣就去县学找他帮忙。孔梦科写着写着,就如回到往昔那样安心快活,把那条子誊了一份道:“阿绣哥,以后你照着这个写。”
写到事由,孔梦科问:“你为什么告假?”严绣道:“就说我病了。”
孔梦科一急,停笔道:“你怎么病了?”严绣撩起袖子,露出一条矫健漂亮的手臂,道:“我好好儿的,这像病了吗?”
孔梦科脸顿时红了,结结巴巴道:“那你、你怎么要告假呢?”严绣亦觉得不对,耳根慢慢红起来,然而没有答他的问。等孔梦科写完了条子,严绣打声唿哨,窗外便飞进一只乌鸦,把那条子叼走了。孔梦科大感新奇,又要发问。严绣才道:“我要送你回去。”
孔梦科想起那阴湿的牢房,忙说:“我不要回去了。”
严绣不解:“旁人来到阴间,个个都闹着回去,你为什么不想?"
孔梦科眼眶一热,道:“你不懂的。我…我吃不上饭。”他原还想说“没考中举,还被关在牢中”,又觉得这两件事太过丢人,临到嘴边,把话咽了回去。
严绣也很为难,思索了好一阵,道:“我省得了。你去县衙,东边侧门有一株柳树。往上数两个树杈,我以前在那藏过一两银子。就剩这些了。"
严绣穿了外衣、取了腰牌,从箱子底下翻出一件长斗篷,也穿好了。他走出小屋,牵出一匹黑底夹白的骏马,叫孔梦科坐上去。孔梦科百般不情愿,可怕他往下追问,只得红着眼眶坐到马上。
严绣跨到他身后,踩着马镫道:"一会过关卡,你机灵些,看见阴兵就躲进斗篷里。"
孔梦科应了,严绣仍不放心,说道:“若被发现我带人出去,你就走不了了。”孔梦科心道:
"走不了正好。"严绣又说:"我还要被罚俸,给拖去打军棍。你就算想死,也不愿看阿绣哥给人拖去打罢。”
孔梦科仿佛被他看穿,缩缩脖子,答应道:“我一定不给人看见。”

第三章 素棘黄泉
严绣的骏马绝非凡马能比。孔梦科坐在前边,被狂风激得几乎睁不开眼。跑了不到一刻钟,四周大雾连绵,又是夜间,更什么也看不见了。严绣单手执着缰绳,拉起斗篷道:“请你躲进来罢。出了这片迷雾,就到关卡了。”
孔梦科拿斗篷遮着头脸,冷风终于稍缓。他从那布料缝隙之中望去,只见霜月如钩,道旁黑树红花飞掠而过,浑不似人间景象。孔梦科怯然问道:“阿绣哥,所有人死了,都会留在地府吗?”
严绣一夹马腹,淡淡地问:“怎么,你想留下?”
孔梦科觉出他语气不好,迟疑道:“我……我想见见我娘。”
严绣这才缓和些,道:“也不是人人都留在这。尘缘未了的投胎去了,还有的下十八层地狱……"话到一半,他又宽慰道:"你娘大概是投胎去了。每日来来去去许多阴魂,我也没见过她。”
说话之间,那匹骏马已奔出雾海。孔梦科抬头一看:一座黑压压的城门矗在月下。两个阴兵面罩黑气、披盔挂甲,守在城门两侧。孔梦科忙钻进斗篷里边。严绣将马勒停,那两个阴兵齐声道:“何人出城?所为何事?”声音皆阴恻恻的,教人汗毛直立。孔梦科一动也不敢动,紧紧攥着斗篷两沿。这姿势仿佛缩在严绣怀里。严绣身体又冰又凉,斗篷却很是闷热,还闻得到严绣身上似有若无的汗水味道、胯下马儿腾腾的牲畜气味。孔梦科一面想:“人死了还会流汗么?”一面听他们对话。严绣动了一阵,大概他解下腰牌,交到两个阴兵手里。外面随即传来好一阵闻嗅的声音,一个阴兵悄声道:“是个新来的阴差。”
孔梦科松了一口气,那阴兵却又冷森森说:"不对不对,怎么还有别的魂魄气息?"严绣或许怕他紧张,又或许怕他掉出去,空的一手轻轻地环了过来,答道:“我做阴差的,带别人魂魄的气息,不很正常么?"
那两个阴兵犹疑半晌,一个压着嗓子说:"这是严老虎。”另一个也低低道:“放他走罢。"一严绣纵马出了城门,跑出好远,孔梦科热得满面晕红,才从斗篷里钻出来,笑道:"严老虎?严老虎是什么意思?"严绣颇不自在,道:“你莫听他们胡说,坐稳了。"
眼前是条宽广平阔的长河,同是一派凄冷的景象。严绣说道:“你坐稳了,这是黄泉,我们不走桥。”
孔梦科闻言抱住马颈,忧道:“那怎么过呢?"
严绣一扯缰绳,轻叱道:“飞霰,走!"那黑马便往前迈步,稳稳踏在水上。孔梦科惊叹道:
"还有这样的本事!达摩祖师渡江还须折芦苇,阿绣哥连芦苇也不须要。"严绣道:"达摩是谁?你是不是故意取笑我?"
孔梦科咯咯地笑道:"达摩是禅宗的老祖师呀。"严绣喝道:“你果然取笑我,谁要当那老和尚了!”
这好几年来,孔梦科从没一天这么自在过。黄泉上凉风荡荡吹着,波涛之中映出月影,点点散白,黑水银沙。走到河心,孔梦科笑叹道:"阿绣哥,我们算不算"黄泉共为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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