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后来被重新整修了一遍,已经看不出火烧的痕迹,但若有心观察,还能看到头顶牌匾上那道被自己劈出来的微小裂痕。
闻厌压下因为想起那人再度激荡起的心绪,看向位于殿门旁的赵无为。
对方正向他那从殿外走来的道侣伸出手。
而闻厌也终于明白了当初对方为何会恨他至死。
红盖头掩住了所有神情,喜袍下的身影柔美窈窕,顺从地被赵无为牵着向前。
如果按照对方的理解,他确实和这个人的死有关。
第50章
殿内乐声轻慢, 飘飘渺渺,缭绕在广云宗的大殿之上,观礼的宾客坐于两旁, 微笑着互相交谈,一派和乐。
“吉时到——”
随着礼官的唱喝,一瞬间所有声音都暂时止歇下来, 赵无为牵着自己道侣的手,一步一步走向高堂之上。
暮色降临,日光西斜, 分割出界限明显的明暗两侧。
虽然闻小魔君年轻有为,每次见到这人都有理由把老家伙挂在嘴边,但实际上赵无为仍是中年男人的模样,五官周正,气度凛然,当年登上广云宗宗主之位时,也是闻名的青年才俊。
他和人牵着手, 并肩沐浴在夕阳的残照里时, 仅看背影,观礼的宾客都要在心里道一句郎才女貌。
一开始听说赵无为要举行结契大典的时候,大多数人都是极其惊讶的,哪怕是广云宗弟子,在过去的几十年中也没见到过他们宗主和哪位仙子走得近些。
后来赵无为解释说这是自己年少时的伴侣, 两人少时就已有婚约, 只是失散了许久, 前段时日终于寻回了人, 不幸的是对方因为意外魂魄有损,对外界的反应很迟钝, 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调养过来。
“可是我等了几十年,实在不愿再等下去了,我相信婉清也一样。”赵无为说这话时,牵着自己道侣的手,满眼都是笑意,硬朗的面部轮廓似乎都柔和下来。
不过赵无为这位突然出现在众人视线中的道侣行止实在有些诡异,关于她的传言一直没有消停过,直到亲眼见证结契这一刻,众人心中的疑窦才消散了大半。
截然不同的两道灵力从身着喜袍的两人身侧升起,试探着触碰缠绕。
两人已经一同拜了两拜,转过身,即将相对而拜的时候,殿门突然被人强行破开。
“等等!”这一声宛若骤然划破布帛的利刃,尖锐刺耳,让一众宾客齐刷刷转头。
来人浑身染血,似乎受了很大的折磨,布满全身的伤口让人一时都辨认不出他的身份,有和赵无为关系密切的看了许久,才认出这是对方新收的那个叫唐柏的徒弟。
印象中那个沉默腼腆的青年此刻眼中闪着极度痛恨的光,身上的决绝强烈得几乎要化为实质。
众人瞬间嗅到了几分不同寻常的味道,窃窃私语起来。
只有闻厌没动,似乎对来人毫不意外,指间的烟斗转了转,唇边扬起一抹兴味盎然的弧度。
赵无为看到唐柏时,神情僵硬了一瞬,眼中划过强烈的不可置信,又第一时间稳住了,厉声斥道:“你这个勾结魔修的孽障!竟然还敢出现在这里?!”
他喝道:“来人!把他拿下!”
一众弟子下意识听令,箭步上前反扣住唐柏的胳膊就要把人押下去,唐柏拼命反抗,但严重的伤势让他提不起一点力气,甚至还没开口就被下了噤声咒,脸都憋红了也吐不出一句话来。
殿中一众宾客面面相觑,印象中赵无为对徒弟都是关爱有加的,鲜少有对人如此疾言厉色的时候。
“赵宗主,这是发生了何事?”有人道,“唐公子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赵无为面色沉冷:“这个孽障此前勾结魔修还毫无悔改之心,已经被我关进牢中,一个不察竟让他逃了出来,让诸位见笑了。”
眼看唐柏才露了个面,就又要被押回去了,闻厌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抬手用烟杆敲了敲面前的桌案。
“且慢。”
闻厌的声音不大,嗓音却很有力,悦耳的声线穿过一众嘈杂声响,不容拒绝地在众人耳中响起。
有人循声转头,就看到了一个戴着面帘的陌生身影,不解道:“他是谁?”
“没见过啊,他怎么能进到这里来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他是是非阁的阁主。不过是非阁素来不参与各派间的纠纷,今日怎么要插手广云宗的事情?”
闻厌戴着面帘,嗓音又特意调整过,他在满堂探究的目光中不紧不慢地起身,撩起眼皮看向赵无为,微微一笑:“赵宗主,你没有说实话。”
赵无为看向这突然冒出来搅局的是非阁阁主,一时预料不出对方的意图,谨慎地问道:“阁下这是何意?”
闻厌但笑不语,他一抬手,本来压着唐柏的弟子突觉一股无法反抗的内力袭来,手中不由自主就松了力度。
闻厌把人隔空扯了过来,唐柏本就破烂的上衣被他用内力一震彻底报废,现出了下面的狰狞伤口,最显眼的是靠近心口的那一处青黑掌印,在场修士大多数都和赵无为外出降妖伏魔过,见过广云宗宗主出手,一下子就认出了这是赵无为所修功法会留下的痕迹。
“这看起来不止是被关进牢中啊,哪怕是动私刑也不至于做到这种地步,怕是冲着一掌毙命去的吧?”闻厌慢悠悠地道,“堂堂广云宗的宗主暗地里对自己的弟子痛下杀手,难道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赵无为的神色几经变化,最终淡然道:“他与魔修勾结,隐瞒闻厌那魔头的行踪,此事广云宗上下都知晓,就算是清理门户,也容不得阁下置喙吧。”
“闻厌”二字响起时,唐柏摇摇欲坠的身影顿了顿,因为伤重而有些涣散的瞳孔颤了颤,再度回神。
他下意识想扭头去看背后抵着自己的人,但对方紧接着就是渡过来一阵真气,极其粗暴的冲破了他身上的噤声咒,强硬地把他一口气吊了起来。
“这样啊,那这位唐公子千辛万苦跑回来,就是为了被重新抓回去?好像有点不太聪明的样子哦。”闻厌笑道,“我们不如听听他怎么说。”
从知道赵无为真面目的那一刻起,他就被对方提前隔绝了和外界的一切交流,唐柏无数次痛恨自己识人不清,却又已经于事无补。现在置身于大殿中,他顿时知道自己等了很久的机会来了。
唐柏果断地亮出了唐家的信物,虚弱的话音却掷地有声,字字泣血:“广云宗宗主赵无为贪图还魂草,灭我唐家满门,请诸位还我一个公道!”
喧嚣声在刹那要掀翻整座大殿。
这个指控太过耸人听闻,一瞬间已经没人在意这场本应继续下去的结契仪典。
“唐家?是承华山唐家?前段时间已经没听到过任何消息了,竟然是被广云宗偷偷藏了起来?”
“这信物我见过,竟然是真的!”
“赵无为假意收我为徒,随后以我和魔修勾结为名让宗内长老对我百般为难,他再趁机取得我的信任,从我口中得知还魂草的下落,事成之后便欲杀人灭口。”唐柏迎着众人目光,颤着嗓音一字一句道,“要不是我侥幸逃脱,永远也揭穿不了他的真面目!”
“胡说八道!你有何证据?!”赵无为横眉怒道,“唐家遭受横祸,你若早日言明身份我定会多关照于你,但无论如何这都不是你胡乱攀咬的理由!”
闻厌不嫌事大地加入进了两人的纷争中,条分缕析道:“证据就是你现在已经灵力枯竭了。还魂草并非百利而无一害,要以使用者的修为为代价,就算如此,很大几率也不能让人完全回到生前的样子,总会三魂残缺,神情麻木……唐公子,我说的对不对?”
唐柏点头。
闻厌就笑了,隔空点了点那个本应要了唐柏的命的狰狞掌印:“赵宗主,你要杀人灭口便不能借别人之手,所有的修为都在这里用完了吧。你现在敢和我对一掌吗?可能广云宗刚入门的弟子都能打败你吧。”
“今日终归还是我的婚宴,喜堂之上动手实在胡闹,是非阁的阁主便是这般没有礼数吗?”赵无为直接绕开了这个问题,面色肃然道,“若阁下再故意为难,就别怪我要把阁下请出去了。”
但是在场那么多人,已经有从赵无为回避的态度中察觉到不对的人了,也跟着闻厌起身道:“赵宗主,唐家遗孤突然出现,又提出这般指控,着实是非同小可,传出去后必定会有损您的名声,现在自证清白岂不更好?”
然而赵无为仍旧不同意,再度牵起了自己道侣喜袍下的手,像所有爱侣一般,严正拒绝道:“我们能走到今日不容易,我并不想在结契大典上打打杀杀。”
他的话音刚落下,就响起一声嗤笑,闻厌道:“赵无为,你说这话的时候不心虚?人是死在你手中的,难道现在还要假惺惺地装深情吗?”
赵无为突然浑身一僵,这下是真的惊骇无比了,仿佛最大的秘密突然被人揭露,巨大的恐慌之下神情间便露出了一丝端倪。
闻厌就在这时突然出手,身法利索,转瞬就掠到赵无为身前。
那个蒙着盖头的身影仍旧从始至终都毫无动静,被闻厌顺势推到一边的时候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引出这场大戏的唐柏早就被遗忘到了一边,他自己都有些惊讶于进展之顺利——而这一切都归功于眼前这位突然冒出来的是非阁阁主。
闻厌对上赵无为的时候,发现对方果然修为大跌,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笑了笑,直接拿手中的烟杆挡住了对方毫无威胁的拔剑,接着手腕一转,身侧骤然浮现出古老繁复的咒文,强硬地破开对方徒劳无功的抵抗,用搜魂术把所有人都带进了赵无为最想要掩盖的那段记忆中。
也是他直到今日才发现的,他和这人早有交集的过往。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知道,早年闻家曾是仙门中最负盛名的修仙世家,以一手炼丹术闻名于世。后来不知为何,一夜之间突然销声匿迹了,关于闻家的记载也不知道被谁有意抹去。
而闻家除了以用毒制丹闻名,在当时同样广为流传的,是最小的一辈中还出了个根骨绝佳的天才。
这不像后来某些小门派的吹嘘,据说这位还未出世,闻家宅邸上方便经常有异象降临,昭示着这孩子的与众不同,让闻家上下早就对其寄予了厚望,甚至还一反常态,在还未出生时便已经起好了这孩子的表字。
景明,春和景明,万物生发,承载着家族所有的生机与希望。
然而这一切都在几年后戛然而止了。这位初次引气入道时,几乎整个闻家的人都来了,满怀期待中,却是看到了阴冷的魔气从那孩子身上蔓延开来,不一会儿就完全笼罩在了闻家的上空,遮云蔽日,气势上甚至比一些恶行无数的魔修还要来得骇人。
众人瞬间脸色煞白,闻家家主更是当场拂袖而去——这时所有人才明白过来,根骨绝佳是不错,却是在修魔上根骨绝佳。
闻家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带领家族凌驾于所有宗门之上的天才,而不是一个人人喊打、生来不祥的魔修。
于是逢人便夸的天才一朝变成了难以启齿的耻辱。
赵无为第一次在闻家深冷的内宅中看到这位后来的闻小魔君时,正遇见他被人掀翻了面前的食盒,盛着菜肴的餐具滚了满地,而几个小男孩在他面前欢快地拍手叫好,路过的仆从都见怪不怪。
此后这类事情更是经常被赵无为撞见。
闻家那些前几年间因为资质远不如人而被忽视的其他小辈们,终于找到了发泄回来的办法,折腾起人来毫不留情,今日是故意把人的吃食洒了满地,明日便是把人推进池中,看着人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从水中爬出来,哈哈大笑。
还没有成人腰高的孩子,小小的一个,就和一只小猫没什么区别,在被家族抛弃前的那几年,也是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如今骤然面临恶意简直毫无还手之力,湿漉漉的眼睫可怜地垂着,五官已经能隐约见到日后极其漂亮清丽的轮廓,所以被欺负时流露出的神情也格外引人怜惜。
不过这些都是躲在暗处的观察了,赵无为和闻家的往来是隐蔽的,从未现于人前过,这位突然跌落云端的小少爷是何处境都轮不上他插手。
除了有一次,他的未婚妻子看到了。
“实在是太过分了,他们怎么能这样欺负一个小孩子?!”
“婉清,别……”赵无为一下没把人拉住,段婉清说完就冲了上去。
闻家家主就在一旁漠然看着,不论是见人被欺负还是有人出手帮助都没有理会,只是对赵无为道:“我已经找好了办法,几日后广云宗的比试中定能让你拔得头筹。”
赵无为眼神一亮,激动的神色控制不住:“不是说炼出来的丹药效果不够,总差了最重要的一味主料吗?”
“以前是我思路太过于狭窄了,竟忘了炼丹的原料远不止这些。”闻家家主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不远处的几个孩童身上,嘴角勾了勾,“……还可以是他。”
对方脸上的阴沉让赵无为刹那间都心中一颤,顺着对方的目光望去,就见到了自己那正蹲在小孩身前轻声细语的未婚妻子,还有正垂着眉眼,神情有些瑟缩的小孩。
虽然如今被闻家抛弃,但在吃穿用度上闻家还不至于故意亏待。精工细致的衣衫衬着那精巧的五官,让人更像乖巧可爱的布偶娃娃,只是白净脸颊被弄得脏兮兮的,用那种柔软又无害的神情看着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每一个人时,就像某种矜贵的小动物,突然惨遭抛弃,仰着脸无助地为自己寻找着下一位主人。
赵无为在看到的那瞬,竟破天荒地生出了些许不忍,旁边的男人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语气波澜平淡道:“这是他该为闻家做的。”
“以他的根骨作引,炼出来的丹药可以让你在比试中修为一骑绝尘,但不会有任何人看出端倪……只是你当上宗主后,也不要忘了闻家。”
闻家家主的嗓音淡淡的,似解释,又似威胁。
开炉炼药的那日,闻家一早就闭门谢客,方圆百里内都下了任何人不得闯入的禁咒,赵无为寻了个其他人不会发现的地方远远地看着,能看到闻府中升起的一缕浅浅丹火,落在赵无为眼中,似乎都染上了些许血色。
但他不后悔。
他已经为这个宗主之位筹谋多时,为此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可是同样让他有些头疼的是,婉清,他深爱的伴侣,最近与他的争吵却越来越多了,竟说他的行事越来越让人害怕。
所以今日他没再带上她过来。
可是看着看着,赵无为意识到有些不对劲。因为闻府的火光越来越明显,已经绝非炼丹会产生的动静。
很快那无形的禁制也摇摇欲坠了,赵无为顿时明白是哪里出了差错,第一时间就往闻府跑,尚离得很远,就已经看到了整座闻府都被浸泡在火海中,正在燃烧的大火便是闻家那独一无二的用来炼丹的灵焰,除了闻家的人外,无法轻易被扑灭。
赵无为顿时极度地恐慌起来,不是因为闻家的飞来横祸,更主要是为了明日广云宗就要开始的比试,他已经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闻家家主对他的承诺中。
不顾灼烧着的火焰,赵无为冲进火场中,却看到了满地的尸首,面上皆是强烈的不可置信,还有满溢得要滴出来的恐惧。
像是炼丹过程中突然出了差错,没有任何一个人反应过来,尽数葬身在了火海之中。
赵无为紧接着在丹炉旁找到了已经不成人形的闻家家主。
丹炉除了一片焦黑外,再没有留下其他东西,这无疑比闻家的这场大火还要让赵无为恐惧一万倍。
他拼命地摇晃对方衣襟,急迫地追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对方的瞳孔都已经涣散了,嗓音嘶哑泣血:“跑,跑了……”
跑了?谁跑了?赵无为转念一想,就明白了——是那个今日本应消失在炉火中,生带不祥的小孩。
闻家家主艰难地抬起手来指了个方向,便不明不白地断了气,赵无为当即就传音给自己的亲信,让他们立即沿着这个方向去追捕。
然而赵无为知道就算后面能把人抓回来,一切也都晚了。广云宗的比试明日就要开始,除非现在就能找到根骨合适的引子来炼丹,否则根本来不及。
极度的愤怒随着火光在赵无为心中升起,混杂着功亏一篑的强烈挫败,快要把赵无为逼疯。
段婉清就是在这时候来的。
闻家的禁制还没有完全失效,因为赵无为的原因她才能不受阻碍地进来。
相似小说推荐
-
直播之古玩鉴定手札(水蜜桃布丁) [穿越重生] 《直播之古玩鉴定手札》作者:水蜜桃布丁【完结】晋江VIP2024-10-27完结总书评数:439 当前被收藏数...
-
是你偷了我的法师塔吗?(云鸠) [玄幻灵异] 《是你偷了我的法师塔吗?》作者:云鸠【完结+番外】晋江VIP2023-09-24完结总书评数:1298 当前被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