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间周则唤了人好几次,然而对方充耳不闻。
茶盏上方冒着袅袅热气,宛如一道屏障,把闻厌隔在了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地方。他脸上的神情像是已经陷在了外人无从得知的经年往事中,盯着这几缕白雾,喃喃道:“我就知道他不会那么容易放过我……”
……他?
周则终于从闻厌没头没尾的低语中提取到了关键信息。
能够让闻厌反应那么大的人,周则瞬间就联想到了那位传闻中的前任魔君——但怎么可能呢?都死了那么多年了。
周则试图劝说道:“楼主,您先冷静一点……”
“你让我怎么冷静?!”闻厌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从喃喃自语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一把扯下了披在外头的大氅,怒道,“你说,你让我怎么冷静?!”
周则被扔过来的大氅兜了满头,他抬手将其拿了下来,看清面前之人后,无声地倒吸了口冷气,又被烫到了一般猛地移开眼神。
他总算知道闻厌为何要把自己捂得那么严实了。
白皙纤长的脖颈上吻痕遍布,一路往下延伸到被衣物遮挡的其他地方,格外引人遐想,宽大的袖口滑落,露出来的腕骨上是一圈青紫掐痕,宛如遭到了一场暧昧的凌虐。
这已经不止是寻常欢爱后留下的痕迹,裸露在外的肌肤几乎都印上了不堪入目的印子,像是在大张旗鼓地宣示所有权。
山海楼,楼主寝殿内,山海楼的楼主却被不知何人如此对待。
闻厌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拿起茶盏灌了一口,温热的茶汤入肚,稍稍缓解了冰冷刺骨的凉意。
他深呼吸,正要让周则彻查昨晚楼中的动向,就听对方艰涩的嗓音响起:“楼主,属下之前也曾不小心看见过这些……在您身上出现过,还以为您早已知晓。”
“你说什么?!”闻厌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时候?”
“就在归元之会那日。”
闻厌的脑海中有了依稀的印象,当时他其实看不见周则说的是什么,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状态,他只是随口扯了个回答堵住对方的追问。
就这一次误会,让他错过了提早发现的机会,以至于他一直没有察觉对方早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了自己身边。
闻厌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退得干干净净。
“啪啦——”茶盏失手滑落,落地摔碎。
“楼主!”
耳边是周则焦急的喊声,但闻厌已经听不到了。
刹那间心中念头翻涌,闻厌把归元之会后出现在自己身边的新面孔都过了一遍。不,还可能要更加往前,甚至可能都只是一直在暗中注视着自己!他从来都猜不准自己师尊的想法!
与此同时,一个与那人相差了十万八千里的身影不受控制地在脑中浮现。
“楼主,您去哪?”周则急急地追着闻厌向外走去。
到底是掌管了魔域近十年的人,短短几瞬,惊惶之色已经从闻厌的脸上退去,他走路带风,脚下不停道:“去找个人。”
“是谁?属下直接把他带过来便是,楼主不用费心跑一趟。”
“不,我亲自去。”闻厌突然停下脚步,周则躲闪不及,差点撞在对方身上。
周则臂间搭着的大氅被人一把抽走,闻厌重新披上,再度匆匆往外走,对身后的周则道:“你去把昨晚出现在寝殿附近的人都找出来,等我回来一个个查。”
“是。”周则见闻厌没有任何易容,眼看是往信阁的方向走,想起对方在唐柏面前的说辞,紧走两步提醒道,“楼主,那位唐公子今日应该也在信阁。”
“嗯,你去随便找个人,把他支开。”闻厌吩咐道。
闻厌是这样说,但心里也有了新的计较。
若真是那人……他还要那还魂草做什么?
第18章
唐柏被人叫走了,信阁中只余贺峋一人。连日的雨天过后,终于放晴,明媚的阳光洒进窗楹,落在他手中的纸页上。
这段时日唐柏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对另外两人间的纠葛都无暇顾及,一门心思地想着进信阁。
今日同样如此,迅速地翻找之后,就找到了自己的目标,不过还没来得及看,就被人叫走了,只能先随手塞在其他信件之下。
贺峋不紧不慢地转着轮椅过去,抽出对方自以为藏得很隐蔽的东西。他扫了一眼,不出所料,上面记载的事情正与唐家灭门的真相有关,不过记载不全,想来这几日唐柏悄悄在信阁找的密报应该都是这种。
贺峋一目十行,心中好笑。这编故事的手笔……一看就是自己那位熟读各种话本的好徒弟。
是真是假有待考证,只是里面所写的始作俑者有些出乎意料。
贺峋眼中的笑意和兴味还没散去,就听楼下的大门被人一脚踹开,一个熟悉的清瘦身影气势汹汹地直奔自己而来。
贺峋眼一眨,对方就已经一阵风似的刮到了自己面前,
闻厌一看对方在悠然自得地晒着太阳,看东西还看得津津有味,脸上都是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对方手中的纸张抽走。
贺峋手中一空,抬眼就对上闻厌冰冷的眼神,左右看了看,笑道:“是谁惹你了?那么生气。”
闻厌上上下下地把人审视了一遍,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然而对方的温和笑容就像刻在了脸上一样,寻不出一点破绽。
“昨晚有人闯进了我的寝殿。”闻厌盯着人道,“丑时之后,你在哪?”
“闻楼主是怀疑我?”贺峋看起来意外又无奈,往后一靠,指了指自己的双腿,“我一个残废,没这本事吧?”
闻厌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像你这种别有用心之人,谁知道是不是使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
贺峋看起来被这兜头一盆脏水逗笑了:“我怎么就见不得人了?”
他看着闻厌,调侃道:“闻小魔君,你的师尊没教过你凡事要讲证据吗?”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要是周则在这里,他绝对很熟悉这种感觉。
之前他仅仅是不慎提了个名字,还没说完,闻厌的怒火就已经劈头盖脸地烧了过来,与他僵持的短短几秒间,便是这般令人人压抑的宁静,这种感觉周则无论如何都不想再经历一遍。
恼怒已经在闻厌的眼中浮现,彻骨的冷意折射出锋利棱角,整个人似乎下一瞬就要爆发。
然而就在发作的临界点,周身的戾气骤然被闻厌强行拽了回来,他再抬眼时,脸上又缓缓浮现出了一个迷惑性极强的笑容,语气轻快道:“真对不住,家师早死透了。”
对方似乎没有意识到闻厌轻飘飘的话音背后有何深意,还有些懊恼般啊了一声,诚恳道:“我忘了,闻楼主节哀。”
闻厌盯着眼前人,却还是未从那张平静淡然的脸上看出任何端倪。
“好吧。”闻厌遗憾地叹了口气,决定以退为进。
他扬了扬手中的纸页:“我只是一直有些奇怪,唐柏是为了查自己家的事情来我楼中,都知道上心自己去找,你之前说什么要找你的道侣,我可从未见过你有半分行动。”
闻厌狐疑道:“该不会真的是胡诌吧?”
“闻楼主对我真是不信任啊,我以为这段时间相处下来,我们应该称得上关系不错了。”贺峋有些伤感地感慨道,就对上闻厌不为所动的眼神。
“好好好,我不说了。”贺峋在人发作前无奈地笑,打住了话音,顺着闻厌的话解释道,“唐公子毫不知情,我可是日日都在闻楼主的眼皮子底下,寄人篱下,总不好太过分,总要与主人先打好关系不是吗?”
闻厌不信:“平日里可不见你那么有眼色。”
一直在和人兜圈子,闻厌有些没耐心了,触上指节根部的指环,准备直接催动对方身上的蛊虫。
“等等!”
闻厌动作一顿,看了对方一眼,只见对方苦笑道:“闻楼主若是不信,尽管查验,我绝对配合。”
强扭的瓜不甜,这自然比强行用蛊的效果来得好。闻厌爽快地同意了,抓住了对方搭在轮椅上的手腕。
贺峋极其配合地把手往前伸了伸。
闻厌一手撑着轮椅,一手搭在对方腕间的命脉上,低头专注地查探着。贺峋一垂眼,就可以看到那纤长的眼睫。
有时被捂着眼睛亲吻时,掌心中的长睫便会情不自禁地轻颤着,在心底撩拨起阵阵痒意。
贺峋知道现在还没到时候,视线往上移到那乌黑细软的发顶,口中闲聊般道:“闻楼主好像不是第一次探我的内府了吧?看出什么了吗?”
闻厌没理,把手一撤,又摸上了贺峋脸部与脖颈的相接处。
贺峋诶了一声:“这是要干什么?”说着就把头往后仰,拉开两人间距离。
“让你动了吗?!”闻厌气势汹汹地又把人拉了回来,手上动作不停,仔仔细细地沿着对方的脸部轮廓摸了一圈。
“我没有易容。”贺峋道,不过还是依言任凭闻厌上下其手。
“闻楼主总怀疑我的身份……”他去看对方微垂着的专注眼神,笑了笑,问道,“是想在我身上看到谁?”
闻厌手一顿。
此言一出,贺峋看到人脸色瞬间变了。
翻天覆地的羞恼瞬间涌了上来,一口气堵在心头,最不愿承认的事情被人直白地挑明,闻厌的嗓音近乎是尖利,怒极般喝道:“闭嘴!”
“闻楼主今日过来找我,是因为有人闯进了你的寝殿。可看你的意思,好像早就知道是谁。”
闻厌浑身气血都在翻涌,可偏偏对方就是不遂他的意,还要令人厌恶地在耳边不徐不疾道:“既然如此,闻楼主不如把这人告诉我,我也可以帮忙寻找,总比你执意要把我认作他人来得有用,对不对?”
……闻厌觉得自己从未像现在这般狼狈过。
他说不出口。
那人的名字只适合寂静无人时被他翻来覆去地咬碎在唇齿间,一旦诉之于口,闻厌就觉得自己输得彻底。
他不敢承认自己对那人有一点点眷恋,哪怕只是一点点,不然这十年间的怨恨与迷茫好像都成了他咎由自取。
可闻厌其实清晰无比地知道自己已经输了。那人的占有欲强得可怕,他清楚,接受,默许,所以他见到自己满身痕迹的瞬间就知道了是何人所为,再无第二个怀疑对象。
这份扭曲的默契横亘了多年的时光也仍无改变。
他分明以为自己是不愿意这样的。
这一瞬间,闻厌感觉无力极了。
他看着眼前人,直觉这人或多或少有些问题,但他却找不到任何切实的证据来印证自己的猜想,也说不出口再直白一些的质问。
一败涂地。
闻厌压下心中的失望,起身准备离开。
贺峋却突然把人拉住,问道:“很冷吗?”
闻厌这才惊觉两人的距离有些过近了。
满身不能现于人前的痕迹就隔着身上的一件大氅,对方看起来有些不解:“你热得脸都红了,为什么还穿着?”
闻厌就见人要顺手帮自己解开厚实的冬装,连忙一把拦住:“你管我!”
贺峋能明显感受到对方浑身一僵,盯着自己的眼神高度紧张,脸上闪过几分羞恼,随后终于反应过来,猛地甩袖离开。
只要再逼近一步,闻厌或许就能找到他此行的答案。但他还是走了。
走得头也不回,像是落荒而逃。
欺负人的机会千载难逢,可贺峋看到了那人临走前通红的眼尾,让他破天荒地起了一点点恻隐之心。
贺峋低声笑道:“罢了,反正也没多久了。”
闻厌今天一整日都把时间花在了排查这件事情上。
要周则找来的人都一一盘问过了,仍旧一无所获。
转眼又是日暮,周则劝说闻厌要不先在其他地方另辟一个临时的寝宫,等查清楚后再搬回来。
闻厌却不信邪,偏要继续留在自己的寝殿中。
他待在窗边小榻上,没打算睡,专门留意晚间有何异常动静,还拿着卷书册,歪在榻上翻看着,用以打发时间。
看着看着,脑子却不听使唤地有些迟钝,殿中灯火偶尔的跳动都像带着催眠效果,最终头一歪,睡倒在榻上。
角落里的香炉兀自散发着浅淡幽香,让榻上的身影可以沉浸在黑甜睡梦中,一如每一个寻常的夜晚。
再次醒来时,闻厌看着明媚的天光愣了一会儿,突然反应过来。
不详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他顾不上睡得乱糟糟的衣衫,第一时间就扑到铜镜前。
看清镜子中自己的刹那,闻厌浑身血液都凝固了。
满身的吻痕指印不增反减,以极其强烈的方式彰显着存在感。
然而最明显的还是脖子上那圈青紫掐痕。
淤青印在白皙细腻的皮肤上,透出惊心动魄的狰狞。
只差一点,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闻厌已经把自己关在寝殿足足有四五日了。
他就像与暗处那个若隐若现的身影较上了劲,每晚用尽各种办法让自己保持清醒。
最后却无一例外地沉沉睡去。
再一次从榻上醒来,闻厌已经不像前几日那样反应剧烈地第一时间往镜子那扑,直接把手举到眼前,毫不意外地看到了腕间那一圈鲜红的印子。
闻厌闭了闭眼,手重重地垂到塌边,藕白的小臂从单衣中露出来,从细瘦的腕骨到骨肉匀亭的手臂,吻痕深的叠着浅的,新的叠着旧的,宛如这具身体被宣誓的所有权。
榻上的人突然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来到冰棺前,然后被寒气冷得打了个激灵。
他已经很久没觉得寝殿里冷过了。
冰棺中,那道就这么陪伴了他数十年的身影兀自安睡着,似乎也会一直平和地在这里沉睡下去。
一开始,闻厌根本就没想过给人收尸。
本来就是他让对方身死道消,假惺惺地做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贺峋死的那日,闻厌回去后,独自睡在两人的寝殿中。
第一晚,辗转反侧,睁眼到天明。
第二晚,点上了所有的安神香,沉睡时噩梦缠身。
第三晚,闻厌终于受不了了,夜半从床上爬起来,红着眼就往崖底去了。
他给人下了葬,立了碑,收拾完了楼中所有想趁乱分一杯羹的人,以为一切便这样就此结束。
然而夜晚等到他独自一人,再次躺在曾和人无数次抵死缠绵过的床榻上时,闻厌才发现,从今往后,只属于他一人的长夜仍旧冷得可怕。
无关是非对错,真情假意,他已经可悲地习惯了对方的拥抱和抚摸。
闻厌一翻身,跨坐在人身上。
四下无人,闻厌懒得去理自己睡得有些凌乱的衣衫,任凭满身的暧昧痕迹暴露在空气中。
“师尊……”闻厌低喃着,俯下身去,冰凉的指尖碰上对方同样毫无温度的身体。
他拉起那苍白的手,一点点覆在自己手腕上。
闻厌看着触目惊心的红痕被那骨节分明的手严丝合缝地掩盖着,两人肌肤相贴,冰冷得难分彼此。他轻声道:“我知道,一定是你。”
他抬眼去看,对方仍旧静静地躺在冰棺中,完全没有曾醒来过的迹象。
“可为什么你就是不出现?!”闻厌忽地有些激动,身体细微的发着抖,脸上是连日积累下来的惊惧和憔悴,但又不是单纯的害怕,死死盯着身下人的眼睛中,有外人无法看懂的复杂情绪在翻涌。
他收回被握着的那只手,腰越弯越低,几乎要贴在人胸膛上,慢慢把脸颊贴在对方掌心上蹭了蹭,然后又被冰得一抖。
“师尊,你是在惩罚我吗?”漂亮的眉眼带着显而易见的落寞,偏头亲了下颊边的修长手指,委屈地低声道,“我知道错了……”
然而下一瞬,闻厌就扔开对方的手,猛地揪住了身下人的衣领,横眉怒道:“是!我是错了,可你自己寻死,又凭什么这样对我?!”
他一把把人扯了起来,将自己有些散开的衣襟拉得更开,指着自己满身的吻痕,恶狠狠道:“这样到底算什么?!”
但无论他怎样吵闹,偌大寝殿内都是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闻厌慢慢泄了气,环着眼前人的腰,僵硬的脊柱一节节放松,把自己埋进了对方冰冷的怀中。
“师尊……”闻厌的声音闷闷的,他眨眨眼,驱散不受控制涌上来的水雾,轻声道,“我恨你。”
“楼主,您不再考虑一下吗?外门的防守毕竟没有那么严密,属下觉得还是另寻他处为好。”周则跟在闻厌身后,劝说道。
“另寻他处?你是怕底下那些人不起疑心吗?”闻厌重新套上了易容,连日来精神的高度紧张让他整个人都是紧绷的,说话的语气也有些夹枪带棒,“本来一个个就不安分,若是让他们知道了这件事,这是上赶着要他们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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