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晏撑在桌上轻轻摩挲手指,垂眸片刻后,轻描淡写:“没听说过。”
考林斯这个姓,民国时在洛城古玩界可谓是大名鼎鼎。
坑蒙拐骗的大古董贩子。
偷盗,砸碎切割佛头,骗村民廉价出售青铜器,他们手底下那群洋人可谓是臭名昭著。洛阳金村天子墓出土的东西,一车一车没有尽头的拉去广东港口,经由印度洋太平洋运往世界各国。
由守着破庄园勉强维持体面的子爵家族,摇身一变成为各个贵族的座上宾,赚得盆满钵满。
但余晏大胆推断这个考林斯或许是老考林斯的后辈之一。
这个家族,还真是一如既往地打着热爱东洋文明的幌子,干着劫掠偷盗的事实。
“哦——”席澍恍然大悟地夸张说。
“看你表情我以为你跟他们很熟呢!”
这人阴阳怪气的感叹能把人魂都叫出来。
余晏极其隐晦地翻了个白眼,“席队嘴里说着我们是朋友,实际上把对嫌疑人用的手段,用我身上套话,这就是席队所认为的朋友吗。”
还挺牙尖嘴利的。
席澍挑眉,乍然语气温柔得简直是发邪,“我当然把你当朋友,只是亲爱的,你在我面前晃啊晃也不说自己是谁,把我坑害得好惨,连同床共枕过的人叫什么都不知道。”
“………”
余晏张嘴,忍了又忍,欲言又止:“你对谁都这么放浪吗?”
“冤枉。”席澍一脸无辜,双手伸出示意:“我可是再正经不过的良家男了,现在年轻人网络上把睡过一张床叫同床共枕,把关系好的朋友叫亲爱的,有什么问题吗?”
余晏黑溜溜的眼珠狐疑地看着他:“你莫框我。”
“我发誓。”
席澍语气诚恳得没有一丝掺假。
那客服上来第一句就亲,怎么算不上亲爱的呢?
只见对面那人,嗔了他一眼后半点不搭理他,端着碗筷又开始捞菜吃。
他筷子用得技术也太差了,火锅粉刚被筷子夹住,就“咻”一下溜下去,砸到红油里溅起一片,差点又祸害到衣服。
“你安心吃,我帮你夹。”席澍发誓他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拿了个漏勺帮他捞,
“唔——”余晏心里头打了个来回,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席澍的伺候。
等吃到快结束时,手机铃声突然打破空气。
粗略擦了下手,余晏起身取来手里,屏幕上显示的是一串未备注的陌生号码。
归属地是秦地西京,他便没多想,接下了。
“您好,请问哪位。”
寂静——
声孔迟迟不传出声音,余晏琢磨是人打错了,说了句:“没人我就先挂了。”
“滋啦滋啦。”断断续续有些电流声。
无机质的电子音从声孔里波及出:“你好,有个快递送到你家楼下了。”
听起来像平台客服提示,余晏最近确实订购了一批日用品到家,但一般不是快递员通知吗。
他眸间爬上一丝疑虑。
席澍探着头问:“是有事吗?”
“没事。”余晏下意识回他,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两人都吃得差不多了,余晏坐在餐椅上,不准痕迹地捂着略有些鼓起来的肚子。
有些吃撑了。
“你……”席澍把碗筷收拾进厨房里头,刚要对他说的话都堵了回去。
那人鸦羽一般的睫毛半垂不垂,平时永远板着地腰松懒蜷缩起,手搭在肚子一侧,精致的脸蛋上却面无表情。
席澍喉头可疑地吞咽了下:“你就这么坐着啊。”
余晏相当无辜抬头,黢黑的眼珠水润写着三个字:不!然!呢!
他是一点都没有吃饭的人需要收拾碗筷的自觉吗?!
席澍自觉不能惯着他:“一起帮忙收拾下桌子,我把碗筷锅摆进洗碗机里。”
“哦……”余晏低低应了句,艰难起身,拎着两根手指,极其嫌弃地搭在满是红油的滑溜瓷碗上。
“嘎吱——”
一声清脆的物体断裂声波及整个客厅,席澍开水冲了个手出来。“怎么了!”
只见那位先生跟地上壮烈牺牲的瓷碗面面相觑,眼底居然还有一丝可疑的恼怒?
得,碰到个比自己还少爷脾气的。
席澍关心问:“人没事吧。”
余晏目光紧紧抠着碎瓷片,抿了抿唇:“没事。”,他蹲下身打算直接用手去捡。
“你别动!”席澍一声吼急得劈了叉,“站好!我去拿扫把。”
等到追着他的目光确认人老老实实稳在一旁之后, 席澍才挪开脚步,踢踏着拖鞋去卫生间
“去沙发上坐着。”席澍扬声说,把他赶到客厅。
余晏嘴角几不可见的上勾,“席队这种大少爷也会做家务,我还以为你都是请厨师保姆□□。”
席澍拿着厨房湿巾在大理石桌上哼哧哼哧擦着:“保洁每周会上门两次打扫卫生,至于做饭我有需求了他们才来。都是之前上警校锻炼的,内务要求当年可是把我折腾得够呛。”
“那席队可真是辛苦了。”余晏说。
“嗐,这算什么,比起锻炼胆子睡公墓,抬半个月才发现的尸体,这都小问题。”席澍头也不抬回着。
余晏轻声慎重回:“是辛苦了的。”
擦桌子的手不由得一顿,席澍锋利得没有一丝合缓的轮廓,蓦然出现懈弛的软意。
姑且把他当做长得好看,说话好听的嫌疑人吧。
“您好,您的包裹到了,这边要求您亲自验收。”
是物业管家的电话,龙城小区是个高档小区,不允许任何快递外卖进入,每栋楼配三个物业管家,负责把外卖快递送货入户。
“您帮我送到21楼吧,谢谢,我在楼上跟邻居吃饭。”余晏说。
男声措辞优雅:“好的,成先生,二十分钟内送货上门。”
席澍询问:“谁,难不成是有不要脸的追求者,恬不知耻的送情书上门?”
“席队还爱天马行空的。”余晏微妙的面色几经变化。
“成先生长得这么好看,粉丝天天在你视频底下嗷嗷叫,说不准就有变态私生,扒你的地址上门送情书啊。”
余晏无机质的琉璃眼球投去:“少看点电视剧。”
片刻后,两人齐齐围着个纸箱
这箱东西比余晏预想得更大,用胶带像裹尸布一样活活裹了几十层,席澍帮忙拆出来就耗了半个小时。
“你买了什么东西。”席澍嘴角不停抽动——国家加密也不过如此,胶带厚到刀子都划不开
“我买了些日用品,家居小摆件,应该是没有这么大的。”余晏说
席澍把垃圾胶带抱了个满怀,步履沉稳丢出去,开玩笑,他不允许这堆脏东西留在他家里超过半个小时。
余晏用刀划开最后一层。
血腥的浓厚红色顿时占据整个视线,惨白的头骨被削去头顶颅骨,只留下狰狞的下半张就,下颌关节处整体脱落,骨头旁边还有几把明晃晃的钢刀。
余晏眼睛不自觉地一眯。
他不至于被这点恶作剧吓到,只是,到底是谁。
是原身份的仇家,还是他的呢。
席澍丢完垃圾姗姗来迟,“怎么不说话…让我看看是谁给你送情书。”
在瞄见箱子里的东西后,声音戛然而止。
而后声音带着不掩饰的震怒:“是谁!”
余晏这会儿倒冷静:“这是人骨没错,从骨头被腐蚀的情况,粗步推断也是几十上百年前的,上半被削掉,有可能是为了制作嘎巴拉,人头骨法器。”
“你最近有没有觉得异常的地方。”席澍沉静下来。
余晏闭眼回忆:“如果硬说,刚刚下播前有一条留言说:我已经定位到你家位置了,上次连线就是你害我我兄弟被抓的是吧,等着吧。”
“狗胆包天的狂徒,把主意打到你身上了。”席澍咬牙切齿。
“对了,你鉴宝的时候注意点,现在直播间人多起来,盗墓贼,同行我估摸着混了不少进去,有情况随时联系网警或者跟我说。”
“好的。”余晏温和一笑后,打算把箱子收拾起来。
席澍连忙:“你别动!!!这东西脏,我明天带回分局找技侦看看有没留下有效生物信息。”
“都是快递公司禁止邮寄物品,估计送件人也不是快递公司的,是他们本人。”
“谢谢你,席澍。”余晏施施然收回手。
这破玩意儿不能丢门口,席澍勉为其难抱起丢进杂物间。
走到一半被扫地机器人乱动惊得一抽,从纸堆中怒斥一声:“滚蛋!人工智障!”
“噗嗤。”
余晏目光柔和如水,含笑看着他闹腾。
与此同时,小区三层大门之外
李为兵大步直直走向目标,一辆灰扑扑的五菱宏光面包车。
他的轮廓方方正正,下三白眼,不笑的时候有些阴鸷狠厉,上车前霍然转头虚虚盯着远处大楼,仿佛毒蛇在觊觎锁定已久的猎物
第26章 直播ing
“席队, 指纹对比结果出来了,是李为兵的。”实习警把取来的文书连忙送到会议室。
会议室围坐着一堆大佬。
正中央方局表情肃穆,刑侦大队所有队员严阵以待。
席澍接过资料放在投影仪下。
所有人抬头聚精会神盯着屏幕。
“李为兵,西京李县人, 1970年生, 2008年因盗掘古墓罪, 倒卖文物罪被判刑7年, 2014年因表现良好减刑一年提前出狱。”
“这人在北派中颇有名气,或者说他师傅周宏前三十年就是北派大盗,90年代陇地大堡子山墓被判刑二十二年,是判刑最重的老盗墓贼之一。”
金林见大家都看完,把自己昨夜整理好的大堡子山案件卷宗调出来。
大堡子山墓与敦煌藏经洞,金村天子墓并称为六大考古遗恨,不过比起它们, 大堡子山并不为众人所知。
那是在1987年, 礼县是陇地名不见经传的一个贫困县城。部分农民在利益诱惑下,开始挖掘“龙骨”的地下活动, 将其作为名贵高端药材出售, 后来经过考古学家考证是化石。
当时消息波及几十公里,不断有人过来挖掘龙骨, 直至挖出青铜器。挖出古墓的消息不胫而走,大江南北的文物贩子与盗墓贼齐聚于此。
与世人认为五六十年代对古遗迹破坏最大不同, 九十年代的破坏才是最猖獗的, 甚至喊出了“要想富,就盗墓, 一夜成为万元户。”的口号。
不仅是陇地,全国各地都在盗掘, 90年代也是流出文物最多的一个时期。
别的人下海经商,他们下海盗墓。
白天的时候,山里一片平静,种田的,在家休息的,一派其乐融融。
到了夜间,密密麻麻的人从暗处钻出来,一个个扛着铲子,在夜色的遮掩下热火朝天的干活。有村民从盗洞里吊出来,文物贩子就一窝蜂的围上去疯抢。
如果拿上来的是不值钱的陶器人骨,则一脸嫌弃地丢在地上,还要踩上两脚淬上一口泄愤。
山底下老人家也有得忙,他们会拿扁担担着些小吃水果之类的去摆摊,一晚上也能销售一空。
到了93年,已经形成了探测、挖掘、收货、运输等完整体系,上下产业链达数千人。
18个乡镇,60余个村庄,上千名村民的监守自盗。一场肇始于“成为万元户”的荒诞梦,演变成惨绝人寰的破坏行动。
这片古代称为西犬戎的秦人祖地,春秋早期的首都,见证老秦人筚路蓝缕东出之路的秦皇故里,成为了遍布盗洞的破山。
后来上面极度重视。
以雷霆手段迅速逮捕二百余人,特案特办,才打消了他们气焰。只是文物至今也不过追回八十余件,大多流失在外。
“李为兵就算不是团伙头目,也一定是核心人物。”席澍转了下笔,沉声说。
“陇地文物局那边的消息说是逮捕了几个小毛贼,不过也都是些喽啰。”方局说。
席澍突然说:“周宏现在在干什么。”
金林:“周宏今年六十多了,守着老家的地种种田,带带小儿子。”
他动作麻利地找出周宏资料。
“1960出生,94年入狱,因表现良好经过两次减刑,11年出狱后在老家开了家杂物小卖铺,又娶了个老婆,现在孩子都小学了。”
席澍若有所思地把笔定在桌上。
“一个90年代就赚了千万的大盗,能耐得住贫困的生活吗?他老婆81年生,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凭什么看中蹲过大牢没钱的老头子。”
方局突然问:“你是怎么拿到这个箱子的。”
“还记得报警的那个鉴宝直播吗,他直播间有人威胁警告,下午就收到这个快递。”席澍头也不抬说。
方局本就两道沟的眉心皱起,沉吟片刻,一锤定音。
“先拘传李为兵,然后同时证据整理好移送检察院审查批准逮捕李为兵。通知周宏老家的派出所,随时监控他。”
“动作一定要快,特事特办,别让人跑了!”
所有警员顿时起身,齐声应:
“是!”
这会正是分局最忙的时候,根本没有午休,席澍给大队里的小崽子们定了鲍鱼饭后,也单独坐在办公室吃起来。
手机里弹出来:您关注的主播开播了。
席澍一眨眼,不带犹豫地点进去。
余晏又是端坐在椅子上,露出半张脸,声音柔得像水。
他怎么不对我这么好声好气。
席澍板着脸想。
是夏沣之说,突破百万粉丝需要福利加场。
余晏才在吃完午饭后临时开播,不然他早就倒在床上午睡了。
【啊啊啊啊!!今天中午下饭节目有了。】
【平时都看直播切片,中午蹲到直播了。】
【老师,斯哈,我是农村来的,没见过世面,直说了,请问可以马上跟你结婚吗!】
【我手已经点在直播连线上了!】
对于这种嘴嗨行为,余晏一开始还颇为不适应,毕竟他从前接触的青年。不论是留洋归来的,还是进步学生,都没有如此直白放浪的。
现在他眼睛都不眨就划走。
他手里抱着保温杯,里头是刚泡好的滇红茶,直入主题:“选取第一位申请连线的鉴宝。”
评论区顿时静了一瞬,而后哗啦啦的申请如纸片一般飞到后台。
余晏翻了几分钟才划到底,是个木雕头像。
那人接通的很快,画面弹出来像是个博古架,声音带着老人家特有的嘶哑,带着浓重的口音。
“老师,帮我看看这个康熙的瓷器,还有佛像啊,别人给我几千万我都没卖,全都是国家博物馆里都没有的国宝。”
余晏一扬下巴,散漫地应:“你拿出来吧。”
等他把镜头拿远窥见全貌,空间远比想象中大,还有一排博物馆同款的玻璃展柜。
无主灯的设计,射灯斜斜投射很昏暗。
他把镜头正对一座铜佛,体积非常之巨大,直直插入房顶,粗略估计有两三米高。
乾隆时期仿印式帕拉风的东方不动佛,超级plus版。开脸粗糙,皮壳打造随意粗糙,包浆奇异。
不需要看第二眼,余晏就知道这座造像是现代人臆想的。
老人家问:“老师,这个是真的还是假的,我可是花了五千万买的,说是乾隆爷御造。”
余晏有一口没一口地啄着茶,说:“什么瓷器拿出来看看。”
【呦呦呦,终于等到国宝帮大驾光临。】
【别太离谱了这是乾隆爷御造的,哈哈哈哈,标准国宝帮话,他还差一句故宫一个我一个,故宫那个没我好没说。】
【老祖宗表示:这么丑的东西别说是我做的,人都埋地下了还要被污蔑名誉。】
老人家从博古架顶上的木盒子中取出一个康熙青花万寿大尊。
这大尊正好故宫博物馆就有一个,器型庞大,是目前所知御窑烧制的尺寸最大者,全身密布数万个寿字。
康熙时期的青花瓷,胎体洁白坚硬,断面如乳,细腻无杂质。
而这个寿字写得歪歪扭扭,泥沙颗粒密布,底胎干燥不油润,一看就是电烧的。
他相当自豪地说:“这可是故宫同款,故宫一个我一个。”
余晏冷不丁一句:“electricity。”
老人家惊讶:“啊?老师你说什么意思。”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听懂了,这是电!你家古代就有电啦。】
【听到这句话舒爽了,太典型。】
【你们说出来干嘛,让他继续炫耀啊。】
老人家年纪大了,不太会看弹幕,眯着老花眼瞪了半晌,迟迟意识到在嘲笑自己。
他反而嘲笑,从一旁红木桌取来一堆叠的文件,都是相关单位的鉴定书,挺唬人。
“年轻人嘴上没毛,没见识就不要瞎扯,这些可都是经过权威单位鉴定过的。”
这时镜头一角倏忽钻出个精瘦穿着太极服,老神在在的中年人。
中年人在昏黄灯光下,眼角精光算计一览无余:“老先生,您看看我都说了,直播间这些鉴宝都是哗众取宠的小年轻,装得很懂古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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