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之刃(溯觞)

小姑娘的父亲和她一样，也是银发紫眸，只是男人的眼神更加空洞麻木，看起来暗沉一片，透不进光来。
“天音。”男人的声音很轻，仿佛是叹息一般，“神谕已经降临了。”
那是神明的旨意，历代的神官家都被说成是神明的代行者，听从神明的指引，替神明向人间传达旨意，亦可以窥探出天机，预测未来。
总之，是一个充满了灵气和神秘的家族。
神谕降临，就意味着，神明的旨意降下。
“父亲，那是什么？”
“神谕的意思，鬼灭时代即将来临。”男人的大手落在女儿单薄的肩膀上，略有些空洞的紫色眼眸中闪烁出一丝狂热的期待。
“天音，或许，鬼会在你们的时代终结。”男人的声音高昂了一些，“你和耀哉的第一个孩子，将会是鬼灭时代的关键！”
这是多少代人杀鬼人与神官家共同所期盼的结局？又有多少杀鬼人和神官家的人为此奉献了一生？
终于！终于！终于能在如今这个时候看到一丝尽头！
仿佛是在漫长的夜色之中，乍破了一丝天光，给这无尽的黑暗带来了一点希望。
夜的尽头，果然还是黎明。
“父亲。”天音似乎也很好高兴，平静的紫色眼眸中，裂开了一丝的笑纹。
小姑娘微微垂眸，忽然意识到了一件事，她摸摸胸口，那里放着一封信，一封来自她从小就很喜欢的姐姐的信。
当然，她和这个姐姐没有血缘关系，甚至只有几面之缘罢了。
但是她依然很喜欢这个姐姐。
她的童年除了产屋敷家的那个病弱小少爷，并没有什么人相伴，朋友更是几乎没有。并不是她有多孤僻只是神官家世代传承着沉重的责任，不允许她能像普通人家的女儿一样快乐玩耍罢了。
这个姐姐也是出身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一点也没有大小姐的架子和脾气，总是温温柔柔的，讲起话来旁听到的人都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但是，姐姐从来不介意她的沉默和笨拙，愿意带着她玩耍，牵着她的手去放风筝，还会柔柔的念书给她听。
这个姐姐，是唯一能让她产生“自己或许也是普通人”这样想法的人。
“怎么了？”男人问道。
“我知道终结这个时代的人，是谁了，我现在就要去接他。”小姑娘的眼神中浮现出了一抹淡淡的怀念和哀伤。
应该是她想的那个样子吧。
或许还能去见姐姐最后一面呢。
等天音来到那个姐姐的家里的时候，刚刚生下了两个儿子的母亲已经撒手人寰。难产导致的大出血，在这位母亲的极力哀求之下，产婆保住了她的两个孩子。
宅子里的下人们为他们的小姐好好地梳洗了一番，床单被褥都换了新的，满屋子的血腥味也散尽了。
小小的少女面无表情地看着睡得安详的母子三人，垂下眼眸，掩去那其中划过的一丝隐痛。
“我到底还是来晚了一步。”
天音知道自己不应该因为姐姐的离去而悲伤，因为神官家的人都相信有彼世的存在，生命的消逝决不代表结束，而是新的开始。
她只是觉得有些遗憾，没能与姐姐好好的道别。
其实早在她来到这府邸之前，神明便已经给了她指引。
这两个孩子，一个是被祝福而诞生的，另一个却是被诅咒而诞生的。
祝福与诅咒，竟然是一对双生子……吗？
再结合她临走前，父亲跟她说的那个降临的神谕……
或许，鬼灭时代真的来临了也说不定。
接生婆婆按照自家主人的遗愿，将两个孩子递给了天音。
天音看着两个与众不同的小家伙，想起了孩子的母亲给她写的信。
“虽然早已察觉到我丈夫的不对，因为一个正常人不可能害怕阳光，我能猜到我丈夫的身份，他大概是一只很高级的鬼。但少女的幻想依然给我很多希冀，让我刻意忽略掉这一点。
直到丈夫不知所踪，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所幸一切还不是无法挽回，我腹中已有了一个孩子，希望天音能把他们带走。
我深知父亲已经年迈，无言再面对他们，更不忍他们受此打击，就让他们以为我这个不孝顺的女儿已经远走，所以现在我所能托付之人，就只剩下天音了。
更何况，我的孩子，很有可能会与鬼有关。如果他们，能在天音的引导之下走向正确的路，那真的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呢。”
安心睡吧千叶姐姐，您的孩子，我会珍重对待的。
在心底留下最后的承诺，天音抱着两个襁褓，离开了她姐姐的家中。

听说藤袭山的紫藤花常开不败，一年四季都是繁荣茂盛的景象。
所以，即便此时并不处于花期，藤袭山上的紫藤花依然开得娇艳欲滴，在月光中泛起朦胧而神秘的光晕。漫山遍野的紫藤花如同天空垂落的紫色瀑布，笼罩着整座山峰，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结界，让这座山里的鬼无法踏出半步。
因为紫藤花对于鬼来说，是毒，而且是剧毒，是威胁着他们生命的存在。
一位身上披着灰色斗篷的少年沿着青石铺就的台阶，默默地走在一片紫藤花海，宽大的兜帽遮住了他大部分的面容，只从那下面露出几缕黑色的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舞动。之所以说他是个少年，是因为他个子并不高，至多也就十几岁的样子，斗篷笼罩着他纤细的身形，独自一人，显得分外脆弱跟落寞。
少年走路的动作虽然乍一看与正常人没有什么的分别，但是仔细一看，就会发现他的动作之间有着些微的滞涩与不协调。
这个少年，正是十三年前被天音收养的两个孩子其中的一个，百鬼丸。
百鬼丸看不见紫藤花，也闻不到花香，但是他知道这里的气息让他很舒服，让他有一种灵魂得以安放的宁静。
夜晚的黑暗并没有对百鬼丸的行动造成任何影响，他一步一步地登上台阶，在紫藤花香最浓郁的地方停下脚步，随后便就那样安静地站在原地，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
这里被不知名的光源照得灯火通明，百鬼丸的周围还有很多人，大概有二三十个，都是些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少年和少女，带着武器，最大的也不错十六七岁。
这些人虽然有的独自等待，有的三五成群，但他们当中的每一个都在用自己的余光打量着在场的其他人，尤其是那个刚刚走到这里的，披着灰色斗篷的奇怪少年——百鬼丸。
百鬼丸似是没有感受到那些目光，一动不动地低头站着，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又像是一个只活在自己世界的自闭的孩子。
此时一个肉粉色头发，头上顶着狐狸消灾面具的少年也在悄悄地打量着百鬼丸，灰蓝色的眼眸中闪烁出灵动而坚毅的光彩，他的脸上有一道看起来很深很长的伤疤，却让他那张尚有些稚嫩的俊美面容，多了几分凌然的桀骜。他微微侧过身子，对身边同样顶着狐狸消灾面具的黑发少年说道：“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来参加选拔，真的能够活到最后吗？看起来很瘦弱啊，也没有武器。”
他看出了百鬼丸的与众不同，所以才会格外关注。
黑发少年的面容清冷俊逸，面无表情，蔚蓝的眼眸中也没什么情绪。他好像天生就是这么高冷孤傲的人。黑发少年闻言缓缓抬起头，将目光转向百鬼丸的方向看了一眼，轻轻“嗯”了一声算作回应。
“那待会进去，我们帮帮他好不好，义勇？”
黑发少年也就是义勇点点头。
“就这么说定了，说不定还能交个朋友什么的。”见义勇同意，肉粉色头发的少年似乎很高兴，笑眯眯地用肩膀撞了一下义勇。语气中也多了一些期待和笑意。
两位少年是同门师兄弟的关系，从一开始他们的师父就告诉他们，鬼杀队的选拔非常非常的严格且残酷，能活到最后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在别人需要的时候，能帮一把，增加一下选拔的存活率总是好的。
“感谢各位在今夜参加鬼杀队的最终选拔。”
一道温柔和煦的声音打破了夜色的沉静。
众人循着声音看过去，不知何时，他们的面前站着一位银发的年轻女子，她穿着一身深紫色的和服，上面绣着紫藤花的图案，美丽的脸上挂着并不符合她年龄的温柔和慈悲，一下子就模糊了她真实的年龄。
“这座藤袭山中，关着杀鬼剑士活捉过来的鬼。”那女子继续柔声说道，“这些鬼都无法离开，因为这里的山麓到山腰常年种植着鬼最厌恶和害怕的紫藤花，但是再往前面走便不会再有紫藤花，还会有鬼出没。”
女子细心地为众人介绍了藤袭山的情况，并接着说出了这次考核的内容。
“这一次最终选拔合格的条件是——能在这里活上七天。”
众人的表情在听过这女子的这一番话之后，都显得有些凝重。
年轻美丽的女子用看着自己即将远行的孩子那样的目光，看着即将参加考核的少年少女。
最后她对着这个孩子们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
“那么，请一路走好。”
伴随着女子的祝福，众人踏出了自己的脚步。
而那个银发的女子，似乎终于在人群中看到了那道灰色的身影，落在那身影上的目光比刚刚更加柔和一些。
正低着头往前走的百鬼丸似有所觉，忽然转头，一双棕褐色的空洞双眼直直地望过去，又迅速低下头。
银发女子似是无奈，微微笑了一下，转身离去。
而百鬼丸这才重新抬起头，无机质的空洞双眼望着银发女子离开的方向，缓缓地迈开了脚步，朝着那没有紫藤花保护的密林深处走去。

“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一个微微含着笑意地声音响起。
百鬼丸似乎感觉到了有人在叫自己，他停下脚步，向着身边的某一个方向转过头去，忽然在眼前的灰白世界中，看见了两道蓝色的身影。
百鬼丸虽然看不见，眼前从来都是灰白一片，但他却可以看到灵魂的颜色。
就比如说此时，他能看到大多数人的灵魂都是纯白的。人一旦染上邪念之后，灵魂的颜色便会黯淡下来甚至混入黑色，邪念蚕食良知，就是黑色浸染白色的过程，等到黑与白调和成最接近黑的深灰，就说明这人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恶人。鬼灵魂是红色，是沾染了污秽，浑浊不堪的血腥之色。
还有一些特殊人群，因为自己内心的强大，所以灵魂反映出了最初的颜色。比如天音夫人，比如主公大人，比如他的弟弟宿傩，比如鬼杀队的柱，以及眼前的这两个人。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闭上眼睛，你能看见更多。”。
眼前的这两个人的灵魂，颜色是浅浅的蓝色。
那是水的颜色，折射着清明澄澈的光华。淡淡的，柔和成一片汪洋，沉静内敛，却能看出其中惊涛之势。
这说明，这两个人，拥有水一样清澈纯净的灵魂。只不过左边的人比右边的人更深一些而已。
而左边的人，是刚刚肉粉色头发的少年，右边的则是与他一起的黑发少年。
“我叫锖兔。”刚刚那个声音继续说道，“他叫义勇，富冈义勇，嗯……我们看你只有一个人，所以想邀请你跟我们一起，说不定可以互相照顾一下呢，对吧？”
锖兔发出诚挚的邀请。
“和我们一起走，安全。”义勇也赞同着锖兔的说法。
百鬼丸微微抬头，从硕大的兜帽之下露出那双玻璃一般无机质的棕褐色双眼。
锖兔与义勇都有些惊讶地愣住了。
兜帽下面是一张清隽秀美的苍白面庞，嵌着一双形状姣好的棕褐色眼眸。
当然这些并不特别，特别的是，在月光之下，这人的皮肤泛起玉石一般细腻的光泽，找不到一点瑕疵，也没有丝毫生气和血色，那不像是正常人的皮肤，反倒像是某种模拟了皮肤的特殊材质贴在脸上的。那双眼睛也是，虽然澄澈清亮，却像是两颗做成了眼球模样的玻璃珠嵌进眼眶，空洞无神。
如果硬要形容，眼前的这个戴着灰色斗篷的少年，就像……就像是一个拥有灵魂的人偶，什么都是假的，但「他还活着」却是真实存在的。
他们忽然想起他们的师父鳞泷左近次与他们说过，天音夫人在年少之时收养过两个孩子，一个天生便失去了一切，而另一个天生便有四只眼睛和四只手。
或许眼前这个孩子，就是其中的一个。
百鬼丸重新低下头，脚下却向着锖兔和义勇他们迈了一小步。很奇怪，虽然他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就是能明白其他人的意思。善意的，恶意的，隐藏在善意之下的恶意的，隐藏在恶意之下的善意的。或者其他更多的想法，他都能明白。
锖兔微微眯起眼睛，铅灰色的眼眸中都是温柔而真诚的笑意。
百鬼丸忽然用他的义肢抓住了锖兔的手，光滑却并不柔软的指头在少年的掌心，一笔一画地写道：
ひゃっきまる。
锖兔认真地分辨着掌心的字迹。
“百，鬼，丸……是你的名字吗？”
百鬼丸点点头。
天音夫人早就教会了他如何写自己的名字，他不会说话，便用这样的方式来告诉别人他的名字。
“百鬼丸，义勇，我们走吧。”
三位少年便跨上了试炼的道路。
鬼只会在夜晚来临之时显现身影。
此时恰好深夜，三位少年自然不可能像往常一样进入甜甜的梦乡，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步都要走得格外小心，警惕着周围，以免有鬼突然来袭。
夜晚的山林树枝纵横交错，月遮挡着月光在深黑的地面落下斑驳而浅淡的光影，除此之外一片漆黑，这对于常年生活在阳光下的人类来说，几乎是目不能视。
“等一下。”锖兔忽然停下脚步，百鬼丸和义勇也自动地停下。
有那么一丝不寻常的气息，正在飞速靠近。
“救命啊……救……救救我啊……”
细小的呼救声从不知道什么方向传了过来，那声音的听起来像是一个娇弱柔美的女子，非常虚弱，断断续续的，间或传来几声喘息，尾音撩人，仿佛下一秒，这声音的主人就能咽了气，然后被这里漫山遍野的恶鬼给拆吃入腹。
“这里怎么会有普通人？”锖兔忽然意识到这个问题，嘴角的笑意消失了。
这声音不可能是过来试炼的人发出来的，能来到这里的少年少女，都有些身手，根本不至于被鬼伤害成这样。
听到锖兔的话，义勇也皱起了眉头，没有什么表情的俊逸脸孔上，浮现出一丝严肃和疑惑的神情。
“救救我……救我……”
那个声音还在继续，一声比一声哀怨，一声比一声虚弱，直催促着听见的人快些赶过去救人。
百鬼却突然转身，飞快地向他们后方的林中奔去。
他感觉到了鬼的气息。
“诶，等一下，百鬼丸！”
锖兔和义勇反应也十分迅速，转身便跟了上去。
百鬼丸越过一片半腰高的草丛，草丛之后果然有一个长发的紫衣女子伏在地上，披头散发，根本看不清面容。她的身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有的甚至还在流血，纤细瘦弱的身躯颤抖着，好像已经多次从鬼的手里死里逃生。
突然，那女人似乎是感觉到有人在，立即转身，向百鬼丸的方向爬过去，她的动作十分迅速敏捷，丝毫不像是身负重伤。
一边爬，一边嘴里还嘟嘟囔囔着：“救救我……好饿……好饿……”
百鬼丸看不见这个女人的容颜和此时的样子，但是他能看到她的灵魂。
浑浊不堪的血腥之色。
那是吃过人的鬼。
没有犹豫，百鬼丸双手交叉握住义肢的手腕，用力一拽，隐藏在义肢之中的，竟然是两把长刀。
借着惨淡的月色，两柄刀刃在黑夜中泛起寒光。
此时锖兔和义勇也赶了过来，看到百鬼丸竟然向一个手无寸铁的重伤女子下手。
“等……”两人刚要阻止百鬼丸，却发现那女子抬起头来。
竟然是一张不可方物的美丽脸孔，根本没有办法她有多美，美在哪里，但就是让看见的人觉得它有一种无法比拟的美感。
“救救我……好饿……”
刚刚来到的两位少年都一愣，像是被这个声音蛊惑了一般，瞳孔微微失焦，不受控制地上前一步。
那女子露出了兴奋而诡异的笑容，就像是饿了几天的狼终于看到了猎物一般兴奋。她完全忽略了百鬼丸，迅速扑向锖兔和义勇两人。
百鬼丸豁然转身，提刀便要向着那女子砍去。那女子反应也是很快，躲过一刀，继续不放弃地向着刚刚被她蛊惑的两个人扑过去。百鬼丸一刀收起，还有一刀，只见他凌空一跃，偌大的兜帽都从头上掉落下来，发起清扬，漆黑的长发再月光中泛着冷清幽深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