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下望着男人,等待他的下一步指示。
听见男人上前的脚步声,越辞便反应更大,嘶哑的嗓音朝他吼去:“让你滚,听不懂吗?”
薛应挽坐在床沿,看到男人面上遮不住的疲惫,眼尾皱纹在讲话时扯出褶子,似失落似难堪。
“……我下次再来看你,如果设备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去问袁助理。”
属下为他带上门,越辞静坐很久,忽而仰起头,肩膀起伏,无声抽噎。耳机里的声音已经消失,想来是对面太久得不到回应,也已经离开了。
男人带来的物品被放在他身后,特意没有放在触手可及之处。越辞需要将自己移上轮椅,再缓慢挪动到屋门附近,生生用手指撕开了被透明带子贴合的纸箱。
层层拆开,越辞取出了一件类似眼镜之物。
还有一本厚厚的书,应当是教授他应当如何使用。
这些天以来,薛应挽多少也明白了一些这个世界里的东西——比如越辞面前的屏幕全称叫做电脑,他打开的一个又一个不同界面称之为“游戏”,和好友一起叫做“开黑”,自己一个人玩的称之为“单机”。
越辞一天下来,基本就是换着不同的游戏玩。
他在翻看说明,薛应挽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托着手,心生好奇地陪着一起。
【头戴式……虚拟现实交互……神经感应……】
【注:已经过测试,有极小概率影响意识,副作用为头脑昏晕反胃,及时摘取休息即可恢复。】
薛应挽一件也看不懂。
越辞倒是领悟得很快,他按照说明自己将眼镜组装成一个看起来有些笨重的装置,激活联通电脑后,打开暂时只支持的内置游戏。
薛应挽也通过电脑屏幕,看到了越辞身临其境的景象。
游戏制作有些粗糙,右上方写了【测试专用】四个小字,控制的游戏人物只能在屋内小范围走动,随着越辞抬手,人物也同样取下了桌上水瓶。
很快,越辞似乎适应了用意识去控制,他不再依靠身体,也能熟练地让人物做出抬手跑步动作。
可惜能活动的范围太少,屋内还特意设置了跑步机与弹床。薛应挽转回头,见到了自他来到此处以后,越辞露出的第一个放松表情。
眼镜遮挡下,他微微张着嘴,唇角似带着不可思议又与雀跃地弯起,掌心紧紧握着座椅扶手,呼吸紧张而急促。
画面中的小人跳来跳去,来来回回地在屋中走,他跳上跑步机,随着动作,竟连带原本身体也气喘吁吁。
薛应挽不住惊奇。
他在这间屋子里足足玩了大半日,依依不舍摘下眼镜之,睑下尚留泪痕,双眼如星芒般熠熠发光。
“真的可以,”越辞喃喃自语,“真的可以……”
又过去一段时日,薛应挽跟着越辞,偶尔会在电脑上看到有关手上设备的相关信息,他们为这项技术起名为“穹苍”。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有人介绍:穹苍的出现是所有技术与科技的革新,标志着网络将会步入新世代,从此人的意识能真正进入游戏当中,达成真正意义上的“全息。”
而这一切,都是飞越公司多年潜心研究的成果。
不久,下属为他带来了一个头盔,据说是眼镜的升级版,能够全线接入神经,更细腻,完全的体会到游戏人物状态,宛如自己原本身体。
越辞迫不及待接入,这回,却是步入了一个宽广的大世界。
山水灵逸,峰峦堆积,每一处景象都极为真实,如同身临其境,甚至可以听见云雾间穿过的雁鸟呼鸣,飞瀑下的萧曲伴竹梢风动。
天空一只飞鸟缓慢掠过,巨大双翼遮挡了日光,它身上有粼粼斑点,羽毛反射奇彩光芒,拖着长长的,绚青色的尾羽。越辞双脚踏在湿泥的地面之上,鼻间传来雨后清新的浅淡幽香,画面内的越辞转过身,与屏幕外的薛应挽短暂视线相接。
手机放在桌案上,还亮着屏幕,薛应挽低头去看,望见备注为“袁助理”之人给他发来的长段消息。
“这是公司最新研发的游戏项目,一款名为《寻涯》的高自由度修仙大世界,目前尚在测试中,您手上暂时只是先导剧情,游玩期间有任何意见和不足,都可以向公司提出,我们会听取您的意见改进。”
“董事长说,希望您能玩得开心。”
至此处, 薛应挽却听见熟悉呼唤声响:“戚师弟,戚师弟?”
四周忽而陷入一片黑暗,似有一团黑暗如茧子般将他包裹, 意识也渐沉沦。只能循声而去,等声音更为清晰, 宛若耳侧呼唤时,薛应挽猛然睁开眼, 被一片天光似的雪白晃花了视线。
薛应挽尚未回过神,又被急切抱入怀中, 男人担忧声音再次响起:“没事就好, 你没事就好……”
眨眨眼, 神思回笼。
萧远潮不知何时到了此处,此刻正拥搂着薛应挽, 衣衫, 鬓发同样散乱,呼吸频急,被取下的耳机置于一侧,与尚未清醒的越辞丢在一处。
薛应挽与他略微分开些许, 目光瞥见他面上着急神色, 试着推了推胸膛,萧远潮却毫无反应,依旧不肯松手。
无法, 只得出声:“你, 你先放开我……”
萧远潮这才一个激灵,将桎梏松却。
“抱歉, 我,你, 我……”他难得有些语无伦次,“我太着急了,幸好你没事……”
薛应挽摇摇头,活动了一下手臂。
他闭上眼,不断回想着方才见到的那些景象。
那些千奇百怪,匪夷所思之物是他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是梦吗?却又为何这样真实,亦或是他不知道的,属于越辞曾经的记忆。
越辞究竟……是什么人呢?
萧远潮抬手,替他将额前发丝捋开,指腹擦去一点鬓边湿汗,低声问道:“怎么样了?身体有什么不适的地方吗?”
薛应挽脸色苍白,湿润发丝黏在颊边,薄薄的眼皮下泛着酡红,身体像是软成一团棉花:“没事,我没事,你怎么来了?”
萧远潮喉咙滚动:“我……我与你分别之后,苦寻许久,后来,不知怎的,依靠直觉一直顺着河道走,找到了这处。”
薛应挽嗯了两声,表示知晓,回望去,留下大阵的冰室依旧如初,问萧远潮道:“……你方才进去了?”
“嗯。”
“你没事?”
“你在关心我吗……”
都什么和什么,薛应挽没有继续接话,视线掠过他肩头,朝别的尸体依旧倒在大阵中央,姿势却有些许不同。
他问道:“你动了……里面那个,的尸体?”
萧远潮道:“……上去翻了一下,没发现什么,就离开了。”
大阵等待万年,一定生有部分灵智想要被开启,朝别不停为他贡献灵力,大阵一定不会排斥他。
那为什么萧远潮也没事?
薛应挽心中陡然生出一个极为不妙的想法——
从前他一直不明白萧远潮为什么会失去心性杀害文昌真人,直到上一世两人在长溪相见,萧远潮告诉他,曾遇见过一个巴虺血脉的魔族。其修行天赋超常,却天性带戮,很可能某一日,会被血脉操控,在毫无知觉情形下去杀害其至亲至爱之人,以求得更高进益。
他几乎断定……萧远潮,应当就是存着巴虺血统的魔,甚至极大可能,就是预言中朝华宗会出世的魔种。
只是自重活一世以来,薛应挽本就对这个世界运转产生了怀疑,尤其在见到越辞与常人不同之处后。
既然上一世灭宗并没有发生,比起揭露萧远潮,他更想知道,这个世界会如何进行下一步发展。
巴虺是上古遗留的魔族血脉,朝别则是千年前曾与魔族有过混血的荀狼一族。魔族死亡时身上魔气会消散,萧远潮这样贸然与他接触……
不知怎的,薛应挽似乎看见萧远潮瞳底有些发红,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他亲手将文昌真人杀害之时的模样。
萧远潮见薛应挽盯着自己,问道:“怎么了?”
薛应挽道:“没事,先走吧。”
越辞尚且躺在地面,萧远潮已然起身,他扶着薛应挽肩头与袖中露出的一截细白手腕,低声道:“能走吗?要不要背你?”
薛应挽谢过,又道:“我没事,但是越辞好像受了伤,我一个人不方便,你能将他背出去么?”
萧远潮垂眼:“他修为不低,恢复了便会醒来,此处应当也不会再有人来……但你受了伤,我想带你早些离去。”
他撇向那被取下的耳机,萧远潮在此处实在不便,便想着令他先行离去,才故意提出让他背着越辞:“秘境中还有不少机缘,若不抓紧,便要被他人抢去了。大师兄总归救了我,你先离开吧,我在这再等一等他醒来。”
握着薛应挽手腕的掌下触感极为腻润,像是在抚一块温软的玉。好一会,萧远潮才缓缓松手,道:“那便一起出去吧。”
他要背越辞,将一手搭在肩头,因着动作不端,越辞头颅重重垂下,继而猛烈咳嗽,依旧掀不开眼皮,只指尖微微动弹。
薛应挽又往他嘴里塞上一颗丹药,将人重新扶靠在壁上,掌中推去真气,至一刻钟,这才勉强转醒。
第一件事,便是不顾自己伤势,反急切地去握薛应挽的手。
“阿挽,”他呛咳两声,眼中担忧,“你,你怎么样……”
“我没事,”薛应挽本就半蹲着的身躯前倾,掌心覆在越辞额间,又转而去搭脉,确认灵流在体内运转正常,长出一口气,“灵力透支,再恢复一段就好了。”
越辞点头,看到一直在旁侧的萧远潮,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师兄,你也在……倒是辛苦你了,能找到此处不容易吧。”
“还好,”萧远潮偏过一点眼,道,“既然没事,就走吧。”
越辞借着薛应挽肩膀起身,显然有些力不从心,又转而握上他手心,关切道:“你没事就好。”
萧远潮面色并不算好,他僵立在旁侧,看两人似情意绵绵之状,道:“戚师弟同样受了伤,你已至分神期,何须靠着他?”
越辞抿唇,低声道:“师兄,我与戚师弟如何都是我二人之事,我向来与你并无矛盾,何必咄咄逼人?”
“我何时……”
“何况,自朝华宗弟子比试以来,你与戚师弟走得过近,已有不少弟子向我说过此事……一来我将你当做师兄,从未将你想过半分不是,二来,我也相信师兄绝非他人口中这等……丧伦败行之人。”
“可众口悠悠,能挡住面上一时,挡不住私下言语,师兄,哪怕你不顾自己面子,也要让戚师弟名声受损么?你说——我这话,说得可有一分错?”
萧远潮早在听见第一句时,便脸色唰地煞白,像是被揭露了什么不为人知的龌龊心思一般,他不善言辞,却想向薛应挽解释:“戚师弟,我并非……”
“你并非这样的人,我知道,”越辞温和一笑,再次打断,“我与师兄同门相处近百年,又怎会不知你对宁公子情深一往?”
萧远潮半句话却也讲不出来了。
他只怔怔看着薛应挽,看着他被越辞握在掌中的手,尤记得方才触感。拳心不知何时攥紧,指尖深陷入掌肉中,传来隐隐痛楚。
与宁倾衡的婚事像一道桎梏着他的牢笼,让他被囚锁在原地百余年,倘若行差踏错半步,便会有无数人用最光明正大的缘由指责你不忠不义。
可也从没有人问过他,你过得究竟如何。
此时此刻,却是期盼薛应挽多看他一眼,哪怕一句疑问,问问他,你是不是真的喜爱宁倾衡,是否真的与他两心同,是否真的……这两百年间有一丝快意呢?
可薛应挽却是心思飘忽,连这二人争吵也没注意,沾了泥灰依旧出尘的雪白面颊微微偏着,脱开越辞与他相握的手掌,转而去捡起拿耳机,重新收入纳戒之中。
越辞问道:“怎么把东西拿出来了?”
“找药的时候没有注意,”薛应挽问道,“你……方才,有做什么梦吗?”
“嗯?”越辞回忆一番,“好像是有的,不过梦这种东西,刚睡醒时候记得最深,等过一会再去想,就只剩个模模糊糊的印象,记不得发生过什么了。”
“什么都,记不清了?”
“是梦到了一些事吧,”越辞道,“很久以前,还在家里,还没遇到你的时候……实在,不是一段好记忆。”
此处进入时困难,想离开却极为简单,像是只有一条通向出口的路,顺着风向而行,不多时,便从一处洞穴中钻出。
回头望去,只余深不见底的大片黑暗,那座初时吸引前去的高山,已像是隔了千万两般遥远空朦。
薛应挽本就心不在焉,往前走时踩上几块碎石,只是小步踉跄,一直注意的萧远潮便上前一步,先行接住他的身体。
“小心。”
“啊,嗯……多谢……”
越辞不着痕迹将薛应挽揽过自己身侧:“辛苦师兄,不过既已离开了,也不必继续劳烦你了。”
萧远潮哑声道:“不麻烦。”
越辞淡淡一笑:“师兄难道来一趟秘境,再不抓紧些时间去寻得机缘秘宝,待回宗门之后,怕是又要被宁公子责怪了。”
萧远潮鼻间仍留着属于薛应挽的一丝气息,可当他望去,薛应挽还是没有看他。
越辞说的句句在理,无法反驳,萧远潮紧了紧掌心,却是意在问薛应挽,想要哪怕半句挽留:“你们二人,可以吗?”
越辞答道:“谢过师兄关心,我淬体已久,如今恢复大半,由我来照料戚师弟便足以。”
萧远潮看着他二人背影逐渐远去,心口处传来一阵难以言喻的燥意,像是被藤蔓攀附,棘刺密密麻麻钻入血肉中伴着痒意痛楚,喘不过气来。
他晃了晃脑袋,企图让自己浑噩的神思清醒些许。
“……为什么要生气。”
“我将萧远潮赶走一事,”越辞温声,“如果你不开心, 我下次不会这样了。”
薛应挽更不明白了:“我为什么会不开心。”
“我以为你会介意,我干涉你的交友, 没经过你的同意,将他赶走离开。”
“……不, ”薛应挽道,“我的确将萧师兄当做好友, 可你方才话语并没有错, 他不该继续和我一起, 而是该去寻找自己的机缘。”
没等越辞开头,便又继续道:“你不用这样替我着想, 我们也不该继续同路, 师兄,我想一个人在秘境中继续探寻。”
越辞苦笑:“师弟是在赶我走吗?”
薛应挽道:“我不是师兄要找的人,又何苦与我纠缠不休呢?”
“那抱一抱你,可以吗?”不等薛应挽开口, 越辞道, “抱一抱,我就离开。”
薛应挽有些许犹豫,片刻, 默认了越辞的靠近。
温热掌心搭在他后背, 顺着脊骨一路向下,直到停在腰间, 似乎有些发颤。
越辞微抵着一点头颅,俊美而凌厉的眉眼此刻有些疲惫, 没有逼着薛应挽去回应,只是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给我一个机会吧,”他说,“一个重新认识你,追求你的机会。”
薛应挽说:“不。”
越辞恳求他:“我不会打扰你很多,哪怕只是一点陪伴的可能性,你也要彻底剥夺吗?”
“师兄的示好会带给我麻烦,我只想清净一些,能够安心修行,”薛应挽顿了顿,道,“何况,我对师兄本就无意。”
越辞身体登时有些发僵。
在薛应挽催促下,松开微颤的掌心,退开半步,眼中满是红血丝,嗓音哑涩。
“可我不想……就这样放弃……”
薛应挽转过身,独自离去。
哪有什么不想,只不过是不甘心。
无论过了多久,越辞还是从前模样,面上温柔伪装得再好,也磨灭不掉一颗从始至终都带着欲。望与目的的心。
就连现在,连他明明白白说了要独行,也知道越辞还是一定隐藏了身形,像个见不得光的老鼠一般跟在自己后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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