属于朝别的最后一幕记忆,则是在流云山庄后,两人暂时栖身的黑暗山洞中。
冬日吹雪,寒风灌入洞内,朝别毛绒绒的大尾巴和散落的衣物将靠坐在石壁上的付谨之围了起来。骨坠被重新戴在他颈上,朝别收拢利爪,半伏于地面,脑袋枕在付谨之膝头,长长久久地睡去了。
薛应挽重新站起身, 走到越辞身侧。
越辞受的伤显然不轻,他靠着冰壁打坐,望见薛应挽前来, 目光有些怔然。
“阿挽……”
薛应挽站在离他不足两步之地,略微偏下一点眼睛, 看着面前调息内力,脸色苍白的越辞。
这个人, 他曾经真的动心过,也是因为对方, 曾经间接逼迫了自己的死亡, 如今又再一次地缠上他, 口口声声述说着歉意与喜欢。
而今他为救下自己,没有任何反抗之力。
薛应挽可以轻易提起剑, 要他还来自己曾经一条命。
这是最好的机会。
或许是感受到了薛应挽与以往都要不同寻常的态度, 越辞捂着胸口的手臂一顿,张了张口,随后,慢慢垂下眼眸。
一向梳理齐整的发丝从冠外散落, 往日矜贵与傲然不见踪影, 在真正成为朝华宗大师兄以后,他几乎再没有像今日这样狼狈过,
越辞声色温柔, 很慢地, 又叫了一遍他的名字。
“阿挽。”
他没有问出口的是,阿挽, 你是不是,想要我的命呢。
应挽, 你是不是,还在怪我呢?
薛应挽看着他,良久,放下了手中的剑。
他将药瓶丢给越辞,道:“喻门主给的,自己吃吧。”
“我抬不起手啊,帮帮我吧。”越辞苦笑。
薛应挽看着他,足足好一会,确认越辞真的伤得不轻,才半俯下身,从他腿上捡起自己方才丢下的药瓶,取出一枚丹药,捏起越辞下巴,将丹药塞进他口中。
越辞试着撑了撑手,压眉嘶声:“还没完全恢复,要等一会。”
薛应挽没有理会,起身去查看那处大阵。
朝别为大阵做了许多,甚至不惜牺牲无辜弟子性命也要启动,而今……便只差最后一点灵力。
又想,喻栖棠就这般放着他二人离去了?她就不怕自己与越辞若有与朝别一般的执念,哪怕尝试去开启大阵的最后一步呢?
很快,在看到阵法中央微微漾起的白色波纹时,他就明白为什么了。
喻栖棠离开之际,同样在此处落了禁制,若他二人懂事离去,则万事平安,若有人想要尝试动用灵力,留下的禁制便会反噬,将此处残活生灵尽数毁灭。
薛应挽转过身,再次回到越辞身边,问道:“能起来了吗?”
越辞点头,才支起手臂,忽而眼神一凛,猛然起身,一把拽握过反应不及的薛应挽,将他护在身下。
而后,数道冰棱箭雨般袭射而来,箭头尖锐,尽数穿过衣物,深深没入骨肉之中。
越辞紧紧咬着牙关,身体尽力笼罩着薛应挽,肉身抵挡过如潮冰棱,连手掌亦扣住他十指,不让他暴露分毫在攻势之下。
——大阵失去朝别阻碍外人的屏障,发现有人闯入,便模拟喻栖棠曾施展过的招式,驱赶外来之人。
薛应挽骤然瞳孔紧缩,箭雨破风只剩不断传来。
此刻的二人靠得极近,额心相贴,越辞发间渗出湿濡汗水,脸色惨白,眉心紧皱,灼热而粗急的喘息扑打在薛应挽脸颊。
更多箭雨落在他身后,鲜血顺着精健绷紧的脊背往下滴落,越辞嗓音嘶哑,口中再次吐出鲜血:“先走……”
他灵力早就耗尽,薛应挽抬起手,一道清澄的屏障将余下的箭雨暂时阻挡。等带着越辞艰难避到大阵外,也彻底丧失力气,跌坐在地。
待他去看时,越辞早就昏晕在地,被汗水鲜血湿透的衣衫紧紧贴着身体轮廓,破损的衣物下伤口皮肉外翻,隐约可见森森白骨,肩背似因痛苦而小幅度痉挛。
这具身体,方才为他挡下了所有箭雨,没让薛应挽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薛应挽叹了口气。
一路上的珍贵草药,妖兽内丹都在纳戒中被好好储存,薛应挽取了疗伤丹药,再一次摸到了二人此前在山洞中得到的名为“耳机”之物。
他将丹药喂入昏迷的越辞口中,手上沾了对方的血,等再触碰上耳机时,似乎赶紧到掌下物品发出了些许细微反应。
回想越辞曾经教过的佩戴之法,他先将护耳分开,戴在越辞头顶,等待许久不见反应,便又摘下,试探着放在自己两侧耳外。
很快,他觉察到了不对劲。
接触之地很快散发出一股暖热,又似有一股吸力,令他无法抬手取下,随后思维也像被带出,融入进这只样貌奇特的物品中。
薛应挽在身体失力的前一瞬,尽力让自己靠在岩壁上,避免忽而失去意识倒在地面。
烟雾让他眼前变得昏暗,等视野再次恢复时,则是一幅他从未见过的场景。
这与进入朝别元神不同,并非是通过固定的眼睛去观看曾经发生过之事,反而更像是……他化作了一个幽灵,可以自由地环顾眼前出现的一切。
这是一间……极为宽阔,却又四四方方的屋子,薛应挽也不确定这样形容对或者错,可这确实超出了他所有的认知。
整间屋子充斥着近乎于黄白之间的光亮,入目是一张极大的床榻,被褥燥乱,左右放着两架约莫半身高的木柜子,而距离他最近的,则是一张书案。
案上摆着一架十分庞大的方块,像木板一样薄,其上却不断变化着炫彩的图案,还伴着砰砰轰轰的声音,吓了薛应挽一大跳。
书案前……则是,两张有些奇怪的凳子。
一张像是巨大的躺椅,看起来充斥着棉花般柔软,上面,似乎还有一个人?
薛应挽控制着自己的身体,慢慢走上前,随后,他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脸庞。
是越辞。
只是与他记忆中的,有些许不一样。
样貌要更年轻不少,约莫只十六七岁,黑发只到颈间长短,倒还是毛绒绒的有些发蓬,碎发遮挡一点眼睛。他头顶戴着那个名为耳机的东西,腿上盖着一层毛毯,身着简洁的白色衣物,袖口只到肘部,露出两只偏白手臂,手中还握着一只半圆形物体移动。另一手则是搭在一块长方形板上,随着指尖按动,传来近乎清脆的碎冰音。
薛应挽试着叫了一声:“越辞?”
自然是没有回应的,对方好像根本不知道屋中多了一个人,依旧在做着原本的事。
越辞目光紧紧盯着屏幕,虽面容青涩,眉峰已然有些凛然刚硬之意,鼻梁高挺,薄唇抿起,左右手不断动作,敲击的啪嗒声接连响起。
屏幕中一个小人与其他几个缠斗在一起,厮杀声细碎传出,绚丽的亮光闪过,继而很快,陷入了一片灰。
越辞低骂一声,砸了一下手中物体,从桌面抓上个蓝色圆罐子,扯开一块小铁片,罐内就冒出滋啦滋啦的气泡破裂之声。
他将那瓶黑不隆咚的水往嘴里灌,喉结滚动,很快,屏幕再次恢复亮色,便操纵着小人往道路似的图案走去。
这回,薛应挽看懂了一点。
绿色头顶的小人所向披靡,抓到其他头顶红色的落单小人,几下交战,对方头顶的红色便越来越少,直到见底倒在地面。
越辞操纵着小人继续往前走,来一个打一个,直到没有人再来阻拦,一路走到对方类似祭台的终点,头顶冒出一个倒竖拇指的表情,啪嗒啪嗒地敲着那块长板,随后,一行字便出现在了左下方。
“这水平带妹,怪不得我一场游戏吃了三碗饭。”
这些字眼他本该陌生,可薛应挽脑中却能毫无阻碍地念出来,他看了看越辞桌上……心道,这也没有在吃饭啊。
忽而响起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我*,这人在韩服是前二十,QFG的替补ad,你对线把他打爆了。”
“他太菜了,”越辞清沉声音传来,“继续。”
一阵窸窸窣窣从耳机内传来:“不行啊,兄弟,明天还上班,我老婆说我再打这么晚就不让我上床,下次吧,下次我们继续。”
越辞没说话,摘掉耳机,随手丢在桌上。
他静静看着静止的方形,右手划动点击,眼前屏幕便再一次变化了场景。
这回又是一个小人,只是场景扩大许多,似在山川湖泊之间自由走动,时而与其他同样的小人对话。而很快,薛应挽发现他们头上竟有着与自己当初看到越辞头顶般一模一样的卷轴,只是有的是合上的灰色,有的则是展开的灿黄。
越辞奔赴在各式场景中,他将罐子里不再冒出气泡的黑水喝得干净,又从柜子下方抽屉取出了第二瓶,还取出了一个奇怪袋子,撕开后,将土黄色的圆形翘片往嘴里塞,嚼得嘎吱作响。
薛应挽试着叫他,可越辞无论如何也没有反应,一双眼睛盯着反光的屏幕,手指不断操控屏幕上的小人施展出各式各样招式。
又过了约莫半刻钟时间,一道曲子忽而从面前一个类似薄方砖的东西中响起,似有人在唱歌,调子却时缓时快的奇异。
越辞拿起那块薄砖,同样,屏幕也出现了奇特色彩。
薛应挽有些惊讶地看着这一切,不由想道:“这是……越辞从前待的地方么?”
每一样都是他从未见过的瑰奇,他无法想象,这些说不出名字的东西,能够比朝华宗的术法还要神奇,竟能这般轻易地坐在椅上操控着一个人。
那东西内传来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小辞,听说你又把新来的阿姨赶走了……”
越辞不耐烦地敲着键盘:“我说了,不需要,也别再让人过来照顾我。”
男人道:“可你不能总吃那些东西,对身体不好……”
越辞猛地打断:“说够了没有,要你管我吗?”
电话对面有些沉默,好一会,才道:“等爸爸忙完这段时间,就去看你。”
越辞冷笑一声,按掉屏幕,将手机甩在桌面,抓了一把头发,咕噜噜地往嘴里灌冒泡水。
许是心境有变,连再敲打那块会上下弹动的板子都显得十分暴躁,很快便关掉屏幕,向后靠在绵软的椅背。
他长长呼出一口气,闭着眼睛,短暂休息后,像是要起身。
薛应挽看着他将所在椅子转了个面前,一直放在旁边的另一个椅子拉近——这个椅子更是奇特非常,构造十分精密,通体银白,有扶手与两个巨大的轮子,倒有些像是……
随着膝盖上方的那块白绒毯子掀开,薛应挽看到了越辞完整的身体,他穿着短裤,自半截大腿以下……空空荡荡,再无一物。
他咬着牙关,熟练而有些艰难地用掌心撑着身体,一点点让自己移动到旁侧的轮椅处。
不得不说, 这副模样实在有点……狼狈。
与游戏中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剑客天差地别,此时的越辞阴郁,沉戾, 眼中无一丝生气,将自己半具身体移上轮椅, 推到连着房子的另一个小房间。
薛应挽跟过去,发现他正坐在一处白色的装置下……解手, 又极快偏过头闭了眼睛。
一阵类风卷时的水声轰隆响起,正想着要不要出去等, 紧接而来的, 便是一道闷沉的碰撞之声。
转身去看, 竟是越辞想再次移上轮椅时不慎手滑,跌落在地, 脸上摔了一块青紫, 眼睛发红,唇上被咬出血迹。
薛应挽下意识要去扶一把,可动作却如同一道幻影从他身体穿过。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旁观者角度,只能看着越辞一点点撑起身子, 额间满是汗水, 用一个有些滑稽的姿势将自己重新带回轮椅。
他的衣摆沾了洗手时洒落地面的水,头发散落在额前,遮挡住一双眼睛。
越辞脱下那件过肘白衫, 移着轮椅, 令自己能够挪到床榻上。
薛应挽曾很多次见过褪下衣物的越辞身体,精健, 有力,肌肉块垒分明, 尤其那一双手臂,能轻而易举搬动与他身体一般重量之物。
可如今这具身体瘦削而疲惫,肩头单薄,腰腹上更是有几道似被利物划过又缝合的伤痕。
他躺在床上,手臂遮挡双眼,片刻,又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只方形木框,薛应挽凑上前,看到了框中栩栩如生,出神入化的两个人像。
不禁感叹:“世上竟有如此画技,简直像是将人当时的模样刻印下来留存一般真实。”
纸张上是一位女人抱着孩童,女人约莫三、四十岁,穿着富贵,眉眼清丽脱俗,二人站在一片干净草地之上,她握着孩童肥嘟嘟的手,向画面外打招呼。
孩童纵然稚嫩,薛应挽也能依稀分辨出,这是小时的越辞,这时的越辞尚且有着完整的身体,两条腿踩在草地上,笑容灿烂单纯。
越辞抱着那只巴掌大小的木框,肩头细细颤抖,喉中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抽噎,眼泪从手臂与眼尾交接之处淌出,落在白褥上,泅出一片深色。
薛应挽听到他断续而发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轻唤。
“妈妈……”
薛应挽无处可去,坐在床边,看着越辞就这样睡去了。
他和越辞的相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统共细细算下来,其实也不过数年时间,其中大半更是在已然模糊朦胧,不知真假的前尘。
也从未真正了解过越辞。
在最初的记忆中,越辞其实是个莽撞冲动又不顾后果的人,甚至说得上幼稚。可那时的薛应挽贪恋一点被关爱的错觉,于是轻易被一点小恩小惠迷住了心。
而后死亡,分别,再见。
越辞变得通幽洞微,心思稳沉,不再凭借一腔热意便毫不顾忌,甚至学会了尊重与关心他人。
可无论哪一个他认识的越辞,都与面前身体残缺,抱着一张回忆而显露脆弱的少年有着天壤之差。
他的泪意沾湿,眉心紧皱,似在梦中也未得圆满。
被赶走的阿姨,残缺的腿穿上一条长度过膝的短裤遮挡,分明可以用更方便简单的尿壶,却一定要艰难移到另一处小解……好像越辞总是在不甘心地在坚持着什么,要强撑着证明自己还是一个完整的“人”。
恍惚间,又想起那个在朝华宗与长溪间不断奔走,总是给他带来新奇玩意的少年,那时他的眼中满是朝气,沉浸在完成一件件任务的满足感中,奔赴属于他的自由和兴奋。
越辞的生活很平淡,总是对着那个屏幕,打开不同的世界,饿了总有东西送上门,困了就睡觉,日复一日,浑浑噩噩。
屋中的窗帘也总是拉着,分不清白天黑日。
说不清过了多久,直到一位年过半百,鬓间生白的男人来到他屋中,声音低切,反倒有些许愧疚:“小辞,爸爸很久没来看你,你还好吗?”
越辞没有理会,男人身后跟着属下,两人就这样站着,直到屏幕变换,获得了胜利,一把拆下耳机,冷冷骂道:“滚出我的房子。”
男人犹豫:“小辞……”
越辞随手把喝完黑色冒泡水的罐子往后面砸去,眉目狰狞,不耐烦道:“还要我说第二遍吗?”
男人没有动作,眼神示意身后属下。
属下恭敬上前,手中抱着一个十分大的纸箱,小心翼翼来到越辞身侧:“少爷,这是公司最新的研究产品,还在测试阶段,可以连接意识端口,达成身临其境之感……包括,身体感官。”
见越辞没说话,又补充:“先生这些日子,一直在为这件事忙碌,已经许多天没有合眼,甚至亲自测试了产品的安全性。”
越辞还是沉默,他没有回头,眼睛死死盯着已然不动的屏幕,耳机里传来男人微弱的声音:“喂,喂,兄弟,还排不排了,麦坏了吗,怎么没声了?”
男人眉目威严,却自己儿子面前却变得卑微,小心翼翼道:“小辞,我知道你恨爸爸,也知道你喜欢打游戏,所以想尽办法,花了无数资金时间才做出这个设备,我只想你能……能开心一点。”
越辞终于有了反应,却是冷笑出声:“开心,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个开心,还是觉得这样能讨好我,让我原谅你?”他握着鼠标的右手小臂迸出青筋,肩头起伏,压抑着怒意,骂道,“滚开,别这么叫我,也别再来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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