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说熟悉也熟悉,说陌生也陌生的人。
演武场位置极大,盘踞了整个迟亘峰头,可萧远潮却独自一人在靠近林间角落独自练习。他手中仍旧拿着“却风”,却没有薛应挽记忆中的意气风发,而是沉默着,一遍遍用那把不再能共鸣的剑砍向眼前木桩。
他走上前去,萧远潮并没有发现薛应挽在看他,又或许只是习惯了演武场弟子对他的目光,早就不再会有任何反应。
有相熟弟子注意到薛应挽,想来打招呼,顺着他视线望去:“你在看谁……哦,萧继?”
薛应挽向他们行礼:“二位师兄好。”
正逢萧远潮一招运转结束,弟子翻了个白眼:“这萧继又在准备比试吧,也真够坚持不懈的。”
一月后是每年例行的弟子比试,新入门弟子从第二年起才能参加,获胜者皆有灵石丹药等奖励。
他身边结伴弟子同样不屑,言语讽刺:“可惜,就算再努力,也不过勉强能拿个倒数,偏偏还整天一副高傲的样子,看得人心烦。”
“不过和沧玄阁阁主的小公子结成道侣而已,宁倾衡都多久没回来朝华宗了,怕不是早就嫌弃他这个废物没用,和别人……”
那弟子话语越来越暧昧,虽未讲完,给人以无限遐想之意,旁边弟子手肘撞了撞他,虽说是阻止,面上却同样笑个不停。
他们根本没有避着萧远潮说这些话,甚至还故意提高声音,但萧远潮依旧是那副平淡沉默模样,甚至没有给他们任何一个眼神。
薛应挽如何也不会想到,萧远潮竟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初那个高傲张扬,又不可一世天子骄子一朝没落,成为了如今人人讥嘲的笑柄。
以他的性子,一定反抗过,但是没有用。
修真界向来实力说话,如今现状,大概是已经妥协了。
第二次遇见萧远潮时,是在小遥峰。
魏以舟托他去给小遥峰的弟子递信,返回时正撞见萧远潮在与一个小遥峰弟子比试。
那弟子比他晚入宗二十年,如今却已是金丹后期。
宗门只禁私斗不仅切磋,话虽如此,可那与他对战弟子分明没有留手,除却不真正伤到萧远潮,出招极为凌厉,将萧远潮逼得连连后退。
单论剑术而言,萧远潮并不落于他之下,甚至可以说整个宗门都少有几人能与之为敌,可偏偏他修为停滞,金丹初期,与剑的共鸣之意远低于对方。
弟子见他体力不支,故意加快攻势,甚至带着戏弄之意,剑尖一挑一拍在手腕,竟是想逼他被迫弃剑。
拿不稳剑,则是对剑修的最大侮辱。
他二人身边早已围了不少弟子,人人都为那位与他对战的师兄喝好,看萧远潮笑话。
很快,萧远潮败下阵来,在剑风轰上时终于支撑不住,被重重击倒在地。但他始终握着剑,尽管衣衫被划破,腕间留下血痕,也没有放开握着剑柄的掌心。
那弟子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剑尖停在萧远潮渗汗的脸颊,一字一顿,挑衅道:“怎么不继续了,萧、师、兄?”
萧远潮眉眼冷冷,却不愿意就此认输,还欲撑起身子,又被剑身侮辱按在肩头,施力比他不得动弹。
薛应挽看不下去,穿过人群,说道:“师兄,我替他与你比试。”
那弟子此前并未见过他,闻言一顿,转而看向薛应挽。
“你替他?”他笑道,“你算什么东西,你替他……”
有弟子小声提醒他:“王昶师兄,这是这一届新招收的弟子第一,霁尘真人收的那位单水灵根。”
王昶明显一愣,很快沉下眉眼,道:“怎么,师弟是与着废物有交情,才想要为他出头?”
萧远潮掀起眼睫,也看了他一眼,才要张口,薛应挽已然先一步道:“只是恰好路过。”
王昶见他并非有意找事,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和师弟计较,你走吧。”
薛应挽摇摇头,从身后剑鞘抽剑而出:“我来与师兄试试。”
“你……”弟子脸色更阴沉几分,低骂道,“你铁了心多管闲事是吧?”
有弟子与薛应挽交好,低声劝算了,没必要为萧远潮强出头。
又道:“王师兄修行多年,你比不过的……”
薛应挽只是再次上前一步,挡在萧远潮与那弟子身前。
“请师兄出招。”
王昶低骂了一句脏话。
他虽比萧远潮略高上一点境界,但二人都在金丹期,说出去也算不上仗着修为欺人。可薛应挽不过炼气九层,他若真的动了手,那便算是以大欺小,受人耻笑了。
可若是就这般收手,面子上却过不去,他环视一圈,呸了口唾液,道:“看在你是入门弟子的份上,我只与你比剑招,不用修为,三招分胜负!”
说完,便迫不及待朝薛应挽攻来。
薛应挽认得此招,是朝华宗宗门剑法第四层十六式“山峙渊渟”,此人为土火双灵根,剑法结合稳重与凶厉,来势汹汹,显然想要一招制敌。
若要化解,便也简单,这剑招攻上半盘为主,只需在剑招将至之时出其不意,以攻代守,用下盘招式“长河倒泻”,便能破开攻势,打对方措手不及。
这已然涉及剑法相克之理,弟子料定薛应挽才入宗门并未习得“长河倒泄”,故丝毫不加思考,大胆出招。
薛应挽眼盯剑招路径,在弟子携剑靠近之时侧身躲避,腕间稍别,脚尖扭转方向,手中长剑改挑为戳,竟是直朝弟子小腹而去。
王昶心中一乱,急忙收势,后退两步,才惊觉自己竟被薛应挽摸透了想法。
这怎么可能?
“还有两招。”薛应挽平静道。
他在宗内多年,又如何能被一个新入门的弟子打败,当下胸中激愤,再次持剑而上。
薛应挽看他急切神情,知晓自己这场已然赢下了比赛。
果不其然,后面两招他出招虽猛,却丝毫不顾尾,薛应挽身形本就灵巧,极为轻松化解去了两招攻势,又以最后一招“雨旸时若”成功逼退王昶。
围观弟子连连惊叹,竟不敢相信薛应挽能在与王昶的对招中占据上风。
“这届弟子这样厉害?王师兄修行了多久……就算不用灵力,剑招竟也会被一个他区区入门大半月的弟子所压……”
“这可是本届第一!何况霁尘真人收的弟子,肯定教授了许多我们不知道的剑法……”
“大半月就如此,长此以往,宗门岂不是又要出一位绝世天才?”
薛应挽听到细碎讨论声,没有继续追击,在王昶更为恼怒之际,退后一步,躬身行礼:“师兄剑法非凡,多谢师兄相让,我才能与师兄平手。”
平手?在场之人皆是修行多年,谁看不出来薛应挽立于必胜之地,现下主动退让,便是想给王师兄留个面子。
毕竟入宗多年,轻易便输给一个新入门的弟子,属实丢脸。
王昶自知理亏,却也不得不顺着台阶,扯着笑,咬牙道:“你也不错,往后有机会,定会和师弟再行比过。”
薛应挽低着头,唇角弯起:“是,能得师兄教导,戚挽感激不尽。”
王昶脸黑如碳,恶狠狠盯了一眼地上萧远潮。
待人散了个七七八八,薛应挽望见萧远潮脸色煞白,想去扶起萧远潮,才碰到手臂,便被狠狠打开。
一道冰冷声音响起:“走开。”
萧远潮偏过脸,眼睛半阖,语气依旧寒冽如冰:“我不需要你可怜,若想与他们一般取笑,清便。”
薛应挽随意看了他一眼,道:“我没有可怜师兄,只是看不惯仗势欺人,若不是你,换做他人,我也会这样做。”
萧远潮冷呵一声:“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知道,”薛应挽说,“我曾听过有关师兄传言,也知道师兄也曾万众瞩目,只是经历过一些事,才成了如今模样。”
“不过,我倒记得一句话——人有跌落谷底的一天,也必然能有重回巅峰的一日。”
他并没有撒谎,反而因为太过熟悉萧远潮,才知晓他绝对不会因为这些年被打击羞辱而消沉。
修为停滞近百年,却依旧每日修行剑法,世上能有几人能如他本心坚定执着。
说是惋惜也好,或是对难得再遇相熟之人的慨然也罢,薛应挽待他已然不再能回到从前亲昵,只叹惋从前堪论天才之人,竟落得个如此下场……比当初的他更加不如。
正因知晓苦楚,才愿意伸出一只手。
或许世事常态,变化万千,本就不能强求。
“够了!”萧远潮突然出声。
薛应挽愿意救下他本就只是随心而为,没有再讲下去。
萧远潮胸膛起伏,撑起身子,因方才对战而体力不支,近乎狼狈地踉跄离峰,没有再看薛应挽一眼。
第47章 重生(六)
薛应挽替魏以舟送完了信, 才返回凌霄峰,还没入霁尘殿,便被魏以舟拦下。
“你在小遥峰跟王昶打了一架?”
薛应挽没想到消息传得这样快, 点了点头。
“是他先欺负人,我看不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 他们那群人就这样,见人落井下石的, 不过仗着在宗内久了,也没人敢管他们。”
魏以舟也不练剑, 叼着根草儿没个正形, 说道:“你要是想管呢, 就管,我们凌霄峰什么都不怂, 要是他不服, 来找我或者顾扬,我们替你出气。”
薛应挽点点头:“多谢师兄。”
魏以舟扇柄敲了敲他脑壳:“哎,说实话,我也觉得我俩挺有缘的。我那会见你, 就觉得我们命中注定要当师兄弟, 知道你被师尊收下,我心里一下反而宽心了,那会就只剩两个字——果然。”
魏以舟向来待他很好, 无论是前一世百年, 还是如今再入宗门。薛应挽只觉感慨万千,能重来一趟, 能有再一次相见,想来便是神佛保佑, 让不该离去的人重回身边。
“好了好了,不说了,”魏以舟不习惯煽情,拍拍他肩头,道,“你去吧,师尊还在殿中等你。”
入殿便看见戚长昀在闭目休憩,薛应挽替他倒上茶水,道:“师尊寻我?”
“今日做了什么?”戚长昀问道。
薛应挽不加掩瞒:“在小遥峰见了萧师兄,他被宗内弟子欺辱,便多说了几句话,与人切磋比试了一场。”
闻言,戚长昀只“嗯”了一声,并未责怪,仿佛的确只是单纯地问询。
他从案上拿取一本剑谱,递到薛应挽手中。
“筑基之后,便可以开始修行这本剑谱,其中重要之处我做了注释,倘若有疑问再来寻我。”
薛应挽躬身谢过,简单翻阅一遍,发现果真做了许多注解,一眼望去,密密麻麻。
戚长昀注意到他方才因打斗而有些凌乱的头发,说道:“过来些。”
戚长昀替他将发带重新略微理正,与从前一般的场景令薛应挽有些恍惚,不知觉问道:“师尊平日可有喜好之事?”
发间手指一顿:“问这个做什么?”
薛应挽轻声道:“师尊教我剑法,待我极好。”
“你是我徒弟,我对你好理所应当。”戚长昀道。
前世搬去相忘峰后,他师徒二人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如此交心了。薛应挽鼻尖发酸,从前那些不敢讲的话,便也都出了口:“我也想报答师尊,才问师尊有没有喜欢的东西。”
戚长昀本想说无需报答,可对上薛应挽湿润轻动的琥珀双瞳,话到嘴巴,转了方向。
“……那就,糕点吧。”
”糕点?”
“不知为何,有些想吃,”戚长昀一贯正经,讲出喜爱糕点之语倒竟有些反差之感,“替我买上来吧。”
“我可以做,师尊想吃,我便做给师尊。”
薛应挽面颊雪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戚长昀替他理好发带,应道:“好。”
薛应挽发觉,好像每次经过演武场,萧远潮都会在那。
永远在远离人群的边缘,永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剑招,永远孤身一人,不理他事。
已是近子时,其余弟子都下了功课,唯独他依旧在练习,月色洒落在地,也为人增添一丝清辉。
偌大演武场,除却偶然经行的弟子,只剩下他二人了。
本想不再打扰离去,萧远潮却似乎发现了他,一招挥毕,收剑入鞘,朝他行来。
他颊上落汗,发丝沾黏在额前,身上衣物同样湿透些许,却始终是薛应挽从前熟悉的,一种清寒好闻的檀木香气。
萧远潮道:“那日之事,是我鲁莽,抱歉。”
“无事,”薛应挽道,“我只是看不惯他们如此。”
萧远潮有些沉默。
他底子里依旧有一股傲气,可是这些年月中早已被磋磨得零乱散碎,勉力拼凑在一起,也只是为了曾经强撑的颜面。
“你是霁尘的弟子。”他说。
“是。”
“霁尘很久不收徒弟了。”
“我也很开心,能够拜在师尊门下。”
两人对话实在有些干涩,说难听点就是没话找话。萧远潮也同样意识到了此事,再闭口不言。
薛应挽想起前世有关巴虺一族之事,设法打听如今的萧远潮是否曾有过了解,知道文昌真人死亡真相,便重新提起话头:“师兄呢,我知道师兄拜在宗主门下,当初也天资不凡,可为何如今……”
萧远潮脸色微变,眉心拧起。
“你是特意来嘲笑我的?”
这个反应,想来是不知道自己才是那个对文昌真人下手之人。
无论如何,萧远潮与他都有着多年交情,就算在被认为弑师凶手之时,也愿意替他找寻照夜珠。
他落得如今模样,究竟是惩罚,还是天意如此。
薛应挽道:“我不过询问一二,师兄又何必自轻自贱,若是不愿回答,直接拒绝就是。”
“自轻自贱,”萧远潮自嘲地笑了笑,重复了一遍那四个字,“……呵。”他别过脸,月光从鼻梁处落下大片阴影。
薛应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在他身上看到了从前没有过的,混杂着颓丧与可悲可笑的坚持。
相识百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远潮。
他二人站在月下静默良久,谁都没有再说话。
薛应挽从弟子口中听到,再过一月弟子比试之时,在外任务的大师兄也会赶回,比试前十之人,会获得前去即将开放秘境的资格。
虽有他人在前,但薛应挽独独不敢确定越辞究竟是否记得他或认得他,只想着能避则避,避不开便再想法子隐瞒过去。
此前替他介绍宗门的蔓菁听说他修行刻苦,得了时间便来问候一二,薛应挽便试探打听道:“师姐,我想问问,大师兄是个怎样的人?”
“大师兄啊,是个很好的人,天赋超常,修为高深,却成熟稳重,待勤谨细心,还时常抽时间教授我们功课剑法,朝华宗上下,没有不敬佩大师兄的。”
成熟稳重,勤谨细心?
薛应挽眉尾抽了抽,心中重复一遍这几个字,怎么想都觉得与他认识的越辞不同。
便问:“……一直如此?”
蔓菁笑道:“我来得晚,也就是五十年前才入宗,倒是听说过大师兄从前似乎脑子有些不好,疯疯癫癫。有一日还摔下了山,此后大病一场,就慢慢转了性子,成了如今这个人人敬仰的大师兄了……哎,等你见了大师兄就知道了,你一定也会喜欢他的!”
这一月间薛应挽日日修行,成功步入筑基期,除却每日功课,偶尔经行到演武场,便多给了萧远潮些许目光,若遇上休息,则会搭上一两句话。
争衡撞见一两次,便不耐地问他:“你都拜入霁尘真人门下了,何必再去跟萧远潮这个废物染上关系?有这个时间,不如来和我比练比练。”
薛应挽是个念旧又有点滥好心的人,更是个明白何为“不甘”的人,倒不是对萧远潮有着什么旧情,只不过记忆中萧远潮时常傲然而意气风发的,从未像现在一般遭受他人指责咒骂,当做茶余饭后的笑话闲说。
正因为经历过,才知晓人的痛楚,从前也算好友,不该跌落泥潭,不该如此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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