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生生呈现在眼前的现实是那么冰冷和残酷,莱因哈特因为高烧,暂时已经丧失了知觉。
吉尔菲艾斯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他本能地了解,莱因哈特比谁都要固执与倔强,比谁都要不甘示弱。可让他不甘、难过与懊恼的是,莱因哈特竟然连自己都选择隐瞒。
吉尔菲艾斯俨然已经忘记他才回到莱因哈特身边没多久的事实。他们还没有相认,他是吉尔菲艾斯,也不是吉尔菲艾斯。他现在不记得过往,又置身于伪装的危险身份下,至少目前,有太多的阻碍,让莱因哈特也无从选择。
莱因哈特一直以来无人可倾诉,他承受与忍耐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苦难。只要稍微想一下莱因哈特正在经受什么,吉尔菲艾斯就感受到比利刃在心口翻搅更加尖锐的痛苦,蔓延至神经网的末梢。那样的痛楚甚至比他在地球教的治疗室里被洗脑催眠更甚,激痛由浅入深地扩散开,就像将内脏裸露在体外被刀尖缓慢凌迟。
这是吉尔菲艾斯失去记忆以来,第一次深刻感受到自己原来比想象中更深地爱着莱因哈特,比爱着自己更加激烈。原来如此,当他明悟到这个内心的真实时,一瞬间了解到自己从前为什么会用生命去守护莱因哈特。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抑住自己所有的情绪,从衣柜里拿出了睡衣。
莱因哈特的身体单薄得惊人,拿掉披风,脱下挺括的军装,年轻的皇帝似乎只剩下一把正在逐渐消瘦的骨骼。
不经意间,在脱下衣服时吉尔菲艾斯用手指轻微地接触到莱因哈特的皮肤。那滚烫的温度、身体线条上突兀的骨骼触感,仿佛比激光光线的威力更加凶猛,霎时已在他的手指上烙下真正的伤痕。
无以复加的难过淹没了吉尔菲艾斯。
自责与懊恼充斥着吉尔菲艾斯的心扉。仿佛刻在灵魂中的烙印,无意识间他已经揽过所有对莱因哈特的责任。他懊悔地想,如果他早一点回到莱因哈特身边,如果他能早一点发现莱因哈特病情的严重,又或者如果他能一直陪在莱因哈特身边,那么莱因哈特的身体现在应该是另一幅模样。
吉尔菲艾斯快速替莱因哈特换了衣裳,拉过被褥替他盖上。床边的床头柜上虽然摆放着退热贴和温度计,但是莱因哈特不会留意到这些工作以外的,尤其是关系到自身的任何光年以下的细节。
明明给自己说好要好好爱惜自己的身体,如果不是今天自己来看到,是要这样和衣躺一夜吗?还是之前已经有过这样的无数个夜晚了?
吉尔菲艾斯一边心疼地抱怨着,一边拨开莱因哈特被汗水沾湿的额发,在他光洁的额头上贴上退热贴后,才移了一把长椅过来,默默坐在一边守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莱因哈特紧蹙的眉头终于有所舒展。月光透过落地窗帘的缝隙洒在他脸上,他皎洁如雪的睡颜看起来如同一个真正降临在人间的天使。
他金色的睫羽仍因不适而轻颤,显然虽然症状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他仍睡得极不安稳。
在辗转反侧间,莱因哈特将手无意识地伸向前方,那姿势仿佛想要去抓住什么。
比思考更加迅速,吉尔菲艾斯向他伸出手,莱因哈特随即紧紧握住了他。
在彼此掌心温度交流的那一刹那,莱因哈特的呼吸兀地变得平和,他不再翻来覆去,整个人渐渐安稳下来。
吉尔菲艾斯不敢也不愿放开莱因哈特的手。
如果这样能让莱因哈特好过一些,他愿意一直让他这样握下去。
影影绰绰间,吉尔菲艾斯脑海里闪过一些画面,那也许是曾经发生过的事,也许只是自己的臆想——
和今天一样,画面中的他守在另一个发烧的莱因哈特的身边。那个莱因哈特还留着短发,年纪看起来很轻。他没有睡着,他那宛如月光下的冰川的双眼睁得大大的,牢牢地望着自己。过了好一会儿伸出了手,紧握着自己的手不停地撒娇,在虚幻的画面里听不清他在和自己说些什么。后来他坐起身来,忽然,他就吻上了自己的嘴唇。自己虽然看起来非常无奈,却眉眼弯弯,眼睛里溢出止不住的笑意与怜爱,紧紧拥抱着对方回应他,与他接吻......
那样的触感真实得就好像发生在刚才——
下意识地,吉尔菲艾斯用另外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嘴唇,如梦似幻的臆想中那个莱因哈特嘴唇的温度还停留在自己的唇上,让他眷念不已。
良久,他才放下手指,却仍深陷在反复的回味里。他将空着的那只手也搭了上来,希望这样做能多给莱因哈特带去一丝温暖,让他多一分力气去抵抗病魔的肆虐。
借助着微弱的光源,吉尔菲艾斯竭尽温柔地注视着莱因哈特的睡颜,就这样静静地守着他。直到天微微发白,他感觉到莱因哈特已经退烧,才松开手悄悄地离开。
他没有告诉莱因哈特自己来过。
就像莱因哈特不会告诉他,夜晚的他会因病痛而不适一样。
他们有自己的秘密,也有自己的艰辛和痛苦。
他们有自己的屏障,也有自己想要维系和依赖的东西。
吉尔菲艾斯不知道这样的情况什么时候才会被打破,但至少现在还不是时候。
几周后的月末,仿佛被奥丁的天气感染,费沙突然下起了大雨。这段时间,莱因哈特依然每天傍晚开始发烧,热度直到黎明到来的时候才会退去。
每天夜里吉尔菲艾斯都守在他的身边,紧握着他的手。
当然,这一切和最开始那次一样,他都瞒着莱因哈特。莱因哈特只感觉精神比以往好了很多,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病情有所好转。
于是公事上皇帝比之前还要勤力三分。
而在与吉尔菲艾斯的私人关系上,就如同吉尔菲艾斯所分析与判断的,皇帝对他和蔼可亲又关爱有加,只是还是不打算和他相认。
这一日清晨,退烧后的皇帝是那么美丽动人,勃勃生机在他身上焕发出鲜活的光彩,病魔完全没有在白天的他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神采奕奕地冒着雨参加了安排在这一天的好几个活动。
接近傍晚时分雨才停止。在大雨冲刷过后的清凉里,皇帝来到今天最后的活动场地参加阵亡将士墓地的新建峻工典礼。仪式结束后,莱因哈特接受了几个遗族的行礼,然后在由三万名士兵所排列而成的队伍之间,优雅地走了出去。
提督们分列在两旁,奥贝斯坦、艾密尔和奇斯里紧随在莱因哈特身后。
这次吉尔菲艾斯不是莱因哈特的随行御医,正巧他也有他的计划与安排。他穿戴好全副武装,早就躲在能够眺望到墓地的极远处的钟楼最顶层。
据地球教特殊通讯频段给身处费沙的全体教众所发布的信号,教会高层临时将刺杀皇帝的行动改在了竣工典礼。此番因为得悉皇帝会亲自莅临,并且典礼上士兵众多混杂容易,离皇帝距离也很近,简直是天赐的下手良机。
典礼开始没多久,一名士兵从整齐划一的列阵里蹿出,手里拿着自制的炸药,腰间还捆着竹刀,径直朝皇帝冲了过去。
吉尔菲艾斯摇摇头,这不是他的目标,这样简单粗暴的行动绝不是地球教。
果然,宪兵队比那名士兵行动更快,眨眼间,他就被宪兵队逮捕。只是不知为何,他被押到皇帝面前。他没有想象中的认罪与顺从,而是在拼命反抗。他的嘴一张一合,吉尔菲艾斯听不到他在和皇帝说些什么。透过瞄准镜倍率的放大,只能看到他紧盯着皇帝,脸上满布着愤怒、憎恨与斥责的表情。看起来怒火让他几乎陷入疯狂,汗珠从他额上不断地滴落。他不停地说着什么,似乎已将言语化为武器持续攻击着皇帝。
而皇帝的身体在他的攻击里仿佛置身于飓风中的树叶般摇摇欲坠。树叶被强风吹拂,在掉落地面前,那个褐色头发的军校生艾密尔赶紧冲上前去接住了它。
即使相隔那么远,吉尔菲艾斯也能感觉到莱因哈特的身体在发抖。莱因哈特忽然就从那个神圣、威严、不容侵犯的皇帝变成了需要成年人庇护的孩童。
军务尚书奥贝斯坦,那个不苟言笑头发半白的男人,适时往前垮了一步挡在了皇帝的身前。他冷冷地对那名士兵说了些什么,遏制了他的行为。
一道光芒从眼前闪过,吉尔菲艾斯将眼光从莱因哈特身上移开。
在大部分的人都被场地中心的闹剧吸引住目光时,吉尔菲艾斯敏锐地感受到了来自瞄准镜的反光。
他此次潜伏监视的目标看来终于按捺不住。只可惜,他没有计算到挡在他前方的是吉尔菲艾斯。而吉尔菲艾斯是一名难得的狙击高手,他只需一点提示,便可以精确计算出对方的方位。
须臾间,对方还未来得及出手,吉尔菲艾斯已经循着光源,对准他瞄准镜里锁定的目标,扣动了扳机。一束红色的激光光线在空中飞速划开一道抛物线,血花在光的终点溅开,那名握着枪械对准皇帝的“士兵”就此倒下,人群里掀起了恐慌和骚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