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尔菲艾斯略感失望地推开死去的狂信徒的尸体,开始仔细查探联络点。
很快他在地下室的角落里发现堆积的惊人数量的炸弹。如果这些炸弹被引爆,不止他们一家,这一整条住宅街道都将无法幸免。
吉尔菲艾斯一拳砸在墙上,这种无差别的攻击平民,才是地球教真正可恨而让自己无法置之不理、必须配合皇帝铲除他们的地方。
这些炸弹的威胁太巨大,他毫不犹豫,立刻给驻守在奥丁的宪兵队打去匿名举报电话,假装自己只是一个无意间闯入地球教联络点的市民。依照新银河帝国现有的法律法规,他不需要对使用毒药自尽的邪教成员的死亡负任何责任。
收拾好一切,微薄的晨曦已经升起。淡金色的光芒覆盖了这座小镇与附近的山丘与树林,缀满露水的空气里透着清新和芬芳的气息。
走到来时的公路上,吉尔菲艾斯朝着父亲母亲的居所的方向留恋地望了一眼,便不再回头。
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孝顺的儿子,他想,他的父亲母亲,一定也这样认为。但比起让他在家里做一个孝顺的儿子,也许他们也更希望儿子能有自己的追求和一番天地。
纵然已经不记得那些曾经流淌于心的过往,吉尔菲艾斯的心中依然满溢着对父亲母亲的深深感激。
——感谢他们带他来到这个世上。
——感谢他们所拥有的宽广胸怀。
乘车到达下一个目的地时,已经接近正午。
天色变得灰蒙蒙,极细的小雨从空中点点滴滴洒落。
吉尔菲艾斯带上雨伞,从车上下来后,顺着草地上弯曲的小径往前走。
小径两边立着许多墓碑,这是帝国的公墓。
他要去的地方是“已故”的吉尔菲艾斯大公殿下的墓地。
不知道地球教当初是用什么手段将自己从墓地中调换了出来,但可以确信,在当时的帝国元帅军里早已被地球教安插了内线。
随着小径往里走,空气里的压抑感变得越发强烈。
尽管自己——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此刻活生生站在这里,但就像是一种冥冥中的召唤,他在刚刚确认自己身份时,内心里就充斥着要去看一看“自己”的墓地的执念。
他有一种预感,在这里能够触摸到不曾知晓的过往的预感。
转过两道弯,在一片略显空旷的独立区域中,纯白小花与萋萋青草簇拥着的极其简朴的墓碑映入了眼帘。周围的小花眼看着在雨水一点一滴的冲击下有一些焉了,青青草叶被洗刷过倒是更加鲜亮。
即使是下雨天,仍然有纪念者将几束鲜花摆放在墓碑前。雨水碰撞在鲜艳的花瓣里,像在奏响一曲哀伤的挽歌。
吉尔菲艾斯知道目的地到了。
他想看得更清晰一些,便向着那冰冷的石碑迈开步伐。只是伴随着那“挽歌”,莫名感到一阵心慌。
是紧张还是恐惧,吉尔菲艾斯此刻无从分辨。他下意识地燃起一支香烟,借由烟草的气息来驱散这种不稳定的情绪。
以香烟作为慰籍品与精神的安定剂,是他这两年染上的习惯。
烟雾与水汽混杂,在空气里划出一道道缥缈的轨迹。
吉尔菲艾斯踏循着这轨迹,走到墓碑前。他将香烟夹在两指之间,凝视那刻有浮雕的碑面。
那墓碑上没有华丽的墓志铭,只有简短的一句话。
——“Mein Freund”。
吉尔菲艾斯愣在了原地,他呆呆地看着那句话一动也不动,直到香烟燃尽烧痛了他的手指,他才惊痛地回了神。
“R……”
他的嘴唇嗫嚅着,试图吐露他最爱的音节,但雨水遮住了他的声音,他耳边听到的,只有刷刷的雨声。
阴湿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曾经充溢此处的情感,那么遥远,却能极其强烈地与之共鸣——
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在那个时候,为自己下葬的绝望中的莱因哈特,是用怎样的心情,为自己选择的这个蕴含了千言万语的短语。
吉尔菲艾斯确信自己的脸沾湿了,他想也许是雨水穿透纤薄的雨伞滴落在脸上。
他任凭那液体在脸上无声地流淌,数日来的情绪终于因为触摸到的真实而找到了出口。
他现在一刻也不想在奥丁多作停留。
在费沙有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等着他。
他即刻回程,驱车到达奥丁的航空站,登上高速穿梭舰。 客舱透明的玻璃映照着窗外不计其数、闪耀着光芒往后跳跃的星辰。它们用漫长的生命见证着这世上的一切。
虽然悲伤,却不曾颓唐。
总有一天,应该能再回来与父亲母亲相认。
总有一天,将能再以自己原来的身份拥抱他的挚友、他无可取代的人。
活着,就意味着希望。
第八章
高速舰在费沙港着陆时,吉尔菲艾斯立即感到热气从脚上的土地蒸腾而起。
原本赤道一样气候的费沙在八月变得更加炎热。与奥丁有所不同,酷热的费沙在夏季极少有雨天。
吉尔菲艾斯到达临时皇宫时,已经是凌晨1点了。
星光给临时皇宫的花园披上一层轻纱,踩着这一层朦胧的光影,吉尔菲艾斯快步走向立于花园另一头的那栋建筑。
这条路并不通往他自己的房间。从他看到那条简短的墓志铭开始,他的心情就有如在暴风雨中颠簸的帆船,在海面上起伏难以平复。无论如何,至少今夜在入睡之前,一眼也好,也想要去看一看莱因哈特。
吉尔菲艾斯已经相当熟悉从花园到皇帝陛下所在的那栋楼的路。
除了路上来回的巡逻队,在那栋楼的几个入口处24小时都有侍卫轮值。此刻已值深夜,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骚动,吉尔菲艾斯绕到里侧的花园发射出一架静音的无人机挡住监控后,从窗户翻了进去。他立即乘坐电梯到达莱因哈特所在的14楼层,随后从楼梯平台的窗户翻到了皇帝寝室的阳台上。
阳台的落地玻璃窗并没有上锁,他轻而易举就进去了。
这样的举动,简直就像是故事书中描绘的深夜去会见情人的情郎。吉尔菲艾斯为一向沉稳的自己竟会作出这般胆大包天的事情而惊讶,也为马上就能见到莱因哈特而雀跃不已。除此之外,他还很有些害怕和惊慌,如果旁人有心如自己一般,那么在深夜摸进莱因哈特的寝室看起来也不算难事。
这是否太危险了?
作为一个帝国的皇帝,他的寝室居然可以被人轻易出入。如果有人靠近想要行刺他,岂不是轻而易举吗?
吉尔菲艾斯一边做着“如同行刺者”一样的事,一边替莱因哈特的处境感到忧心忡忡。
怀着这样矛盾的心理,他进入了莱因哈特的卧室。
随后,那个他心心念念着的人就映入了眼帘。
眼前的情景几乎令善于掩藏自己心绪的吉尔菲艾斯因愕然而快要发出低呼的声音。
这是他认识的莱因哈特,却又不是他平时眼中的莱因哈特。
尽管他一直知道,莱因哈特身体抱恙,经常持续发烧。但白天的皇帝陛下,从不会将身体的不适表现出来,他的背脊永远英挺,永远显得那么优雅动人。
所以此时此刻,夏日暗夜的凌晨,当吉尔菲艾斯看到的——不是那个完美得毫无破绽的半神,而是一个毫无掩饰的虚弱者,一个因高热而颤栗、因发烧而虚脱的真正的病人时——他几乎当场就要被震惊和心痛的海啸湮没。
莱因哈特还穿着军装和披风,他整个人和衣侧着身倒在床上,白色的床单被他的手指抓起了一些凌乱的褶皱。
从他金色长发的缝隙间露出的玉颜已经被高热抹上一道玫瑰花般的艳红。他秀美的眉毛因为身体的不适而紧簇,呼吸滚烫,时不时无意识地从唇齿间漏出微弱的呻吟声。虽然无从知晓莱因哈特是因为太疲倦而在倒下的瞬息间睡着,还是直接陷入了昏迷。但吉尔菲艾斯根据近段时间在医学方面的学习,基本倾向于后者。
如果不是亲眼看到,吉尔菲艾斯根本无法想象,在独处的时候,莱因哈特病情最真实的一面竟然是这样,他的病情居然已经恶化到了这个程度。
如果一个正常人常年累月几乎夜夜都要忍受因发热带来的呼吸衰竭、骨骼肌肉酸痛的话,他不禁想,那几乎可以预见,那个人的精神很快就会因为病痛的折磨而陷入疯狂。
但莱因哈特没有。
皇帝陛下超乎常人的意志力,让他从不曾被病魔压倒过,白天的他永远那么神采飞扬。 他看起来生机勃勃,充满青春活力,有过人的智慧和明晰的头脑,总是高效运转处理政事国事而极少犯错。
甚至他还能花出精力追查与自己相关的一切,暗地里保护自己。他的一举一动,让自己甚至其他的御医都误以为他也许现在还没有太多痛苦。让自己错觉地认为,他的病应该还不算严重,还在可控的范围内,症状仅仅是发烧而已,如果好好治疗,一定可以恢复如初。
可这一切都仅仅是吉尔菲艾斯美好的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