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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于永夜(麦香鸡呢)


这五天里温然总是在想,想夏令营,想小渔村,想短暂生命里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算下来竟然都和顾昀迟有关。
又想到再也不会有了,就有点难过起来。
四十分钟后,快艇的行驶速度忽然变慢,随后另一艘很近地靠上来,alpha从温然身旁走过,踩着船舷跳到小快艇上。
只剩温然一人,船被开了自动驾驶,在继续往前,而那三个alpha驾着小快艇飞快和他拉开一段距离,不远不近地跟着。
温然看了他们一眼,转回头,手伸进口袋,摸到有些发烫的手机,他不明所以地拿出来,蓦然看见屏幕上来自顾昀迟的几十个未接电话。
怔愣之际,顾昀迟又打来了。
温然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茫然看向海面,很远很远的地方,十几艘搜救艇的灯光隐隐约约,再往上,黑沉沉的乌云间闪烁着直升机航行灯,像唯一一颗星星。
手指轻抖着划下接听,温然将手机移到耳边,听见风声、直升机的轰鸣与顾昀迟沉重的喘息。
“你知道怎么停船的。”顾昀迟嗓音哑得吓人,“现在停下。”
“你醒过来了。”温然慢慢起身走出船舱,仰头看着那架太过遥远的直升机,“听说你的病都好了,是真的对吗?”
他很清楚,只要他停船,快艇上的alpha会直接朝着他的脑袋开一枪。顾崇泽的目的就是在顾昀迟醒来之前处理掉他,走与不走,区别只是死的地方不同而已。
但没有关系,只要死了,一切痛苦都可以结束,可以安宁地闭上眼睛,是好事。
顾昀迟吸着气咳嗽了几声,再次道:“停船。”
温然却笑着说:“一定是许愿树显灵了,但我没有办法去还愿了,真可惜。”
还有件可惜的事,这学期的期末考不能参加了,温然本来还想以成绩排名向顾昀迟证明自己不是猪。
“我给过你选择。”顾昀迟喘了口气,一字一句,“你不是选了我吗。”
冷风吹得眼睛都痛,温然却执着地仍望着那点光亮:“对不起。”
他拥有的很少,一点可怜的真心,在顾昀迟看来大概也饱含着算计,廉价而丑陋。
他知道顾昀迟有无数个理由、无数种方式来回绝自己更进一步靠近的可能,可顾昀迟什么都没有做,只是站在那里,静静看着自己一点点走到身边,拥抱他。
所以太想解脱了,一直以来欺骗的是对自己最好的人,被痛苦彻底压垮是迟早的事。
小快艇开始转向另一个方位离去,温然回身看船舱驾驶位下那个闪着鲜红倒计时的东西,对顾昀迟说:“让搜救艇停下吧,再靠近的话,等会儿爆炸了他们可能会受伤的。”
电话那头顾昀迟的声音几乎发着抖:“温然!”
温然安静片刻,轻声说:“这不是我的名字,我也从没有冒犯过你的父母,对不起,很多事情都骗了你。”
茫茫大海中,他站在甲板,被寒风吹乱头发与衣摆,像一颗黑棋,更像一只即将飞离人间的小小黑鸟。
“顾昀迟,你自由了,我为你高兴。”
只能说到这里,温然的手无意识摸到小腹,他的人生好像永远差一点、差一步,和妈妈的团聚是,和顾昀迟的见面是,未曾出口的感情也是。
爱和生理课一样,是他从未好好接触过,也来不及学的东西。
嘟——通话结束,温然背着书包最后望了一眼直升机,转身进入船舱。
二十七秒后,海面砰然爆发一记巨响,灼热火光喷涌四散,湮没一切声音,掀起翻涌的浪,穿过升腾的浓烟照亮黑蓝夜空。
阵阵余响如无声无色的潮水,随风声在空中扩出一圈又一圈涟漪。
当爆炸声消散,直升机仍盘旋前进,搜救艇一刻不停向前行驶,大海却已重归平静,吞没碎片沉入海底,留下仿佛没有发生过任何的水面,干干净净。
蓝色的大海是鱼儿的天空,小孩睡在云朵里做个梦。
海草是柔软的枕,月光是遥远的灯。
眼泪被风擦去,你不要再哭泣。
回家吧,有人在等你。
吧嗒,一滴水珠从高空坠落入海中,紧接着海面上密密麻麻响起沙沙声,下雨了。

在339被解除权限的第三天,顾昀迟终于回家。
“你刚回国吗?为什么这几天所有人我都联系不上呀,你也不回我消息。”
它一边迫不及待地询问一边冲向玄关,很快在离顾昀迟两米远的位置停下——人脸数据对比告诉它,顾昀迟瘦了。
空气中除了顾昀迟的信息素,还有另一种味道,在339庞大的数据库里,这个味道与其相应的分子结构在很久之前便完成过记录归档,之后也曾一次次出现,或浓或淡——气味的主人名叫温然。
“你怎么了。”339问,“你生病了吗?”
顾昀迟关上门走了几步,才答:“我的病好了。”
有点沙哑的嗓音,根据手环监测数据来看,他的信息素活跃度与腺体功能确实已经恢复到一个s级alpha的正常水平,但同时339计算出他这几天的睡眠时长加起来不到五小时。
“是好事,你为什么睡不着?”
顾昀迟没有回答,从它身旁走过,进入客厅,乘电梯上楼。
339也跟上去,守在房门口。
从天黑到天亮,晨光穿过走廊尽头的窗,一点点照在它身上。
手环数据显示顾昀迟一夜没睡。
厨师来到别墅里做早餐,339下了楼,向厨师打招呼,然后开始煮咖啡。它对煮咖啡这件事有着非同一般的专注和要求,因为顾昀迟每次喝咖啡时都会以刻薄的语句进行挑剔。
于是339想起了温然,想起温然夸它做的咖啡是全世界最好喝的咖啡。
它当时还以为温然是隐藏的咖啡鉴赏家,兴冲冲地问:“你对咖啡很有研究吗?”
温然舔了舔唇,用那种有点不好意思但又十分真挚的表情,说:“这是第一次喝。”
“恭喜你!”339为他播放掌声,“第一次喝就喝到了全世界最好喝的咖啡!”
一想到温然,339的屏幕里就不自觉浮现出笑容。
厨师做好早餐便离开了,不一会儿,顾昀迟下楼,339移到厨房外远远望着他:“少爷,早餐已经准备好了。”
顾昀迟迈下台阶坐到沙发上,他没有看手机,甚至眼神根本没落在任何实处,过了几秒才道:“咖啡。”
没像平常那样严肃科普熬夜和空腹喝咖啡的危害,339转身回厨房倒了一杯咖啡,端给顾昀迟。
顾昀迟喝了一口,将咖啡放到茶几上。339已经准备好面对他的嘲讽,可半分钟过去,顾昀迟什么也没有说。
好吧,339主动开启话题:“上次你说等你回国之后就让负责人和律师来一趟,把字签掉。”说着,它从身体的资料仓里推出一叠资料,“这是修改过的最终版,我检查了一下,没有问题了,现在需要我通知他们过来吗?”
这份厚达八十六张的文件中囊括了医疗、安保、房产、理财、出行、家政等按最高标准划分的所有尖端服务,期限为十年,对象只有一个——温然。
项目的目的也只有一个:无论温然之后去哪里上大学,他的周围都会立即构建起能让他平安富裕地生活的一切。
顾昀迟的目光终于实质性地落下来,落在那份资料上,但并未伸手翻看,只说:“不用了。”
“是还有哪里需要改吗?”
“签字的人不在。”
“负责人和律师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立刻过来。”339突然想到了什么,“啊,我知道了,你说的是小然对吗?今天周二,他现在应该在学校,确实没办法过来签名,他肯定不愿意逃课的。”
它都能想象出温然在知道这件事后会有多震惊,一定惊吓到连忙说不用不用,然后在顾昀迟面无表情的无声施压下胆战心惊地签字。
顾昀迟垂下眼,拿过咖啡又喝了一口。339看着他,试图从他冷静如常的神色中找到可以通过系统程序来分析处理的细枝末节,但一无所获。
人类真是太复杂了。339想,心跳和呼吸也许会出卖身体,但人类的眼神与内心是无法用科技解读的秘密,即使自己升级芯片一万次也没有用。
喝完一整杯咖啡,顾昀迟拿着手机起身,像平常一样走出别墅。
其实339还有很多问题想问,比如前几天新闻报道中那艘在距离首都79海里处爆炸的快艇、助理发来的已耗资千万的搜救打捞行动报告,以及柏清总经理顾崇泽戴着手铐跪在被封锁的小码头近六十小时——这几件事之间,到底有什么联系。
还有,为什么温然一直没有回我的消息?
回家的第二晚,手环显示顾昀迟只睡了三个小时。
他只接助理的电话,其他的,陆赫扬、贺蔚甚至顾培闻的来电都没有接,早晨依旧是喝了杯咖啡便出门,而在让秘书第四次请顾昀迟去鸾山一趟却无果后,顾培闻亲自来了樾庭。
“董事长,少爷他出门了。”
“没事,我坐着等等他。”顾培闻在沙发上坐下,他每年花费近亿元在保养身体上,向来比同龄人年轻二十岁有余,此刻却显现出这个年纪才有的疲态和颓色来,轻声问,“这两天,昀迟怎么样?”
“睡得很少,早上喝一杯咖啡就走了,晚上才回来。”339问,“董事长,是出了什么事吗?”
“是我算错了。”顾培闻的声音里含着难以察觉的叹息。
等到中午,顾昀迟没有回来,电话也仍没接,在管家和助理的劝说下,顾培闻起身离开。
出门前他回头看了看339,似乎想留下句什么,最后还是一个字都没有说。
傍晚,顾昀迟回来了,339从他身上识别出很淡的海水味道。
“你出海去玩了吗?”339说,“今天顾董来找你了。”
顾昀迟却置若罔闻,靠坐在沙发上闭目休息。夕阳从落地窗打进来,在他的黑色毛衣上镀起一层金色的光。
他忽然问:“一艘船在海上爆炸了会怎样。”
339看着他闭合的双目,睫毛在眼眶下落了一片阴影,片刻后回答:“产生巨响,大部分船体和零件会因为高温和冲击而遭到机械破坏,残留部分会沉入海底。”
“船上的人呢。”
“如果爆炸发生时仍留在船上,基本没有生还可能。”339说,“人体很脆弱,船也许能留下遗骸,但人会完全消失在大海。”
顾昀迟点点头,‘嗯’了声。
沉默几秒,339问:“温然在那艘船上吗。”
“是的。”顾昀迟说。
339十分罕见地感受到一种程序空白,像精密的算法出现bug,无法对所获取的信息做出有效的即时回应。
随后它读取到了有关哀恸的情绪,非常浓重,也许不仅仅是自己的,也来自于顾昀迟。
机器人和人类终于产生了一次共鸣。
笼在毛衣上的余晖渐渐褪下去,只剩薄薄冷冷的一缕,顾昀迟像睡着了,但339知道他并没有。它说:“温然来找过我,他给你留了生日礼物和信。”
顾昀迟睁开眼睛,眼底有细细的血丝。
339打开自己胸前的储物仓,推出那个扁扁礼盒。顾昀迟看了会儿,伸手拿起来,从里面取出一张折好的白纸,展开。
他看了很久,339也等了很久,最后问:“可以给我看看吗?”
顾昀迟把纸放在茶几上,339转过身扫描读取。
连署名都没有,只能靠那些丑丑的字迹来确认是温然亲手写的。
真是一封太短的信,简洁叙述一个beta从七岁作为替代品被领养,十三岁进入研究所,十七岁初进行腺体植入手术的过程,只是339无法置信里面的beta就是温然。
那些客观平静的语句,像一篇局外人撰写的报道,短短几百字,道完他短暂而苦痛的十七年人生。只有最后一句,透露出虔诚而微小的几分感情:
——祝你拥有不受信息素挟制的真正人生,幸福平安,自由美满。
礼盒里还有一只U盘,顾昀迟忽略它,将最下面的模型箱拿出来,打开盖子。
模型只有手掌大小,底部是蓝色、绿色和紫色相融的一整圈不规则放射性极光,随光线变化反射出不同颜色。极光与银色齿轮之间有一道宽宽的金色指针,最中央是半颗纽扣大小的米黄色弯月,顾昀迟在上面按了一下。
大大小小的齿轮缓缓转动起来,伴随着清脆的咔哒声,钢琴弹奏的《十九日极夜》轻轻响起,那道金色指针也一点点摆动、展开,在钢琴曲中走过一整圈,终于露出太阳神形状的完整原貌,覆盖在极光之上。
一曲终了,窗外的太阳落了,天空暗下去,夜色降临。
“U盘的内容你不听吗?”
“不了。”顾昀迟低头看着掌心里的模型,“爷爷给我听过。”
“里面是什么?”
“是他说的谎。”
“温然为什么要说谎呢?”
“他以为我和他一样笨。”
顾昀迟向后靠在沙发上:“监控视频。”
“好。”339调出那晚温然来送礼物的视频。
镜头里温然的脸有点模糊,慌张又着急的样子,他拿着礼盒,认真地说:“这是我给顾昀迟准备的生日礼物,里面还有一封信和一个U盘,你帮我给他。如果他不想收礼物,扔掉也没关系,但是信和U盘请他一定要看完听完,好吗?”
“信?”339很高兴,“是情书吗?”
温然很淡地笑了一下:“他看了就知道了。”
“我明白了!一定会让他看完的!”339激动地问,“那你还有没有话要单独说?我会在生日零点给少爷看的,就算他在睡觉也要把他吵醒。”
温然安静地想了想,对着镜头说:“顾昀迟,生日快乐,希望你早日康复。”
“啊哈哈哈哈,少爷听了会生气的吧!”
“不会的。”温然也笑起来,眼神却很悲伤,声音都变轻,“之后我可能要离开首都一趟,去很远的地方,你顺便也帮我和他道个别吧。”
他的脸在柔黄光线中有种过分干净的不真实感,像一个陈旧的梦,那双眼睛在许愿和道别时流露出的难过,如果早一点读懂——如果能早一点。
顾昀迟再次低头看向模型,指腹在上面摩挲。
天光暗淡,339没有开灯,在昏暗中看着顾昀迟,它怀揣着兴奋与期待守口如瓶到今天,才发现自己收下的竟然是温然的遗物。
书写着晦暗人生的一封信、一段段塞满丑陋秘密的录音和一份亲手制作的给顾昀迟的生日礼物,只有这些。
“你会怪我吗?”339问,“如果我早一点把这些给你,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顾昀迟说:“不怪你。”
“你也要走了,对吗?”
“明天。”
“你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不知道。”
339静了半晌,说:“少爷,我好痛苦啊,我是不是长出了心脏。”
顾昀迟看向它,339的屏幕里并没有夸张的泪水,只是系统默认的初始表情,看起来有点傻傻的:“我申请在明天你走的时候删除所有记忆。”
“同意。”黑暗中静默良久,顾昀迟批准了申请。
“可是你怎么办呢,少爷。”339茫然地问,“我的记忆可以消除,那你呢?你还是会永远记得。”
“那就让我永远记得。”顾昀迟说。
他将模型、信和U盘收好拿上,起身去乘电梯。
回家第三晚,手环显示顾昀迟又一夜没睡。
翌日一早,顾昀迟提着行李箱下楼,339为他端来咖啡。
顾昀迟的手里还拿着一个档案袋,里面只有少得可怜的几张纸。他坐在沙发上,很平常的样子,从档案袋里抽出一张旧照片给339看。
照片里是一个五六岁的小beta,拿着一块石头呆呆地站在树下,脚边是搭了一半的石头城堡,身上穿着尺寸不合的旧衣服,眼睛很大很漂亮,右眼下隐约有一颗泪痣。
顾昀迟问339:“知不知道他是谁。”
339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照片:“是谁呢?”
顾昀迟说:“他叫小树。”
然后他放下照片,往后靠回沙发上,平静地说:“删除记忆吧。”
今天是十九号,北极圈正处在极夜,顾昀迟迎来了他的成年生日。
但顾昀迟却在生日的早上拉着行李箱离开了家,339也不明白为什么,它的记忆似乎从这一天重新开始了,要做的是等待顾昀迟下一次回家。
只是为什么会感到空落和难过呢?339很疑惑。
走之前,339在屏幕中为顾昀迟制作了一个电子小蛋糕,并点上蜡烛,跟在他身后送他出门。
顾昀迟按着门,回身看了眼屏幕和它胸口上的冰箱贴,只淡淡道:“走了,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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