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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舟(罗再说)


说楚漾已经登船,楚漾要回来了。
三年时间不长不短,楚漾那张巴掌脸上褪去了婴儿肥,变得瘦削、沉静,外表完全长成了一个合格保镖的样子。
神情少了倔强,更多了冷冰,很少有笑脸。
分明是在记忆里那么生动的人。
无数个日夜,凌意舶都恨不得不管不顾地下一趟南海,想冲到楚漾面前讨要一个结果,想抱住他问他苦不苦——
此刻他那一双惯会施号发令的手正垂在身侧,往上,是他跳动的脉搏,那是楚漾没有消失在世界上的证明。
他只是消失在凌意舶的世界了。
可现在隔得那么近,凌意舶连他半根手指头都不敢乱碰。
这是以前就那么宝贝着的人。
“如果没有什么事,就请按照计划用完午餐后出发。”楚漾抬腿要走。
他一抬腿,大腿上一处环形痕迹随动作凸起。
“站住。我还没有允许你离开。”凌意舶叫住他的动作。
楚漾很配合地站定转身,不管二人之间相处态度如何,雇主的指令总是要听的。
“这是什么?”凌意舶摸上去。
距离太近,堆砌起来保护自己的围墙顷刻间坍塌了一大半,他还是忍不住乱碰了。
楚漾下意识服从来不及躲,站住没动。
明明对方要求查看的是西裤,却感觉像被凌意舶触碰了西裤下紧绷的皮肤。
空气凝固,对方发烫的指腹把西裤快要烫出个洞,烫得楚漾呼吸乱了几拍。
他向来又冷又安静的眼眸终于有了起伏,头一回有些不敢看凌意舶的眼睛。
对视会出卖每一个心虚的人。
再镇静如他也一样。
“衬衫夹。用来固定衬衫的下摆,这样才不会褶皱。”楚漾放在身后的一只手攥住又松开,掌心薄薄一层汗。
“这种东西,以前我可没见你戴过。”凌意舶专注的眼神一动不动,但喉结动了。
“以前年纪小,骨架没长开,戴不上。”楚漾回答。
这倒是真的。
六年前楚漾虽然足够强大,但才十九岁,脸蛋和身材都还没有完全成熟,衬衫夹这种带辅助作用的配件戴上很容易松开,再加上眉眼过于稚嫩清秀,平时跟在凌意舶身后完全还是两个少年,怎么穿西服都不协调,工作服反倒以宽松的衬衫为主,偶尔还会穿Polo衫装一下老成,和现在的气质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调性。
“我也想要。”
一百寸游戏屏幕明明还亮着,上面枪林弹雨正在厮杀。
敌方几个带火焰的手雷炸得满天飞,凌意舶没按游戏暂停,也没往屏幕上看一眼。
他看人从来都是无所谓的样子,下巴抬得高些,极少有这样低着头看什么的时候,鼻梁又很挺,从楚漾的角度看,鼻骨上一道锐利的棱角,和他稍微侧身露出来的胸肌中缝连成一条极具吸引力的线。
很难说他不是故意往这边偏了一星半点儿。
楚漾不自然地挪开目光。
“好了。等到你有穿西装出席的场合,我会为你准备一套的。”楚漾放软语气。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一直以“您”尊称,楚漾从来没觉得他做这些事有什么问题。
可是当称呼用语被迫改成了“你”,他便觉得两个人仿佛又站回了一个平等的位置,那么互相需要,那么密不可分。
见凌意舶还在看自己的大腿,楚漾摸了摸口袋,从里面拎出一条备用衬衫夹扔到凌意舶怀里,说:“给你,这是我的。”
凌意舶轻松接住:“这就送我了?”
楚漾“嗯”一声:“你可以先试试大小,我再给你准备你的尺码。”
拎起那条衬衫夹看了眼,凌意舶将其随手搭上床边,没有回应他的话:“你就不好奇我要求去商场是要买什么?”
我又管不着你。
管了你又不会听。
楚漾抬眸不答,双眼皮的褶皱很深,眼睑上分隔开一道深深的线。
凌意舶终于把视线挪开了,拇指转动手柄,屏幕上一杆枪又举起来,气定神闲:“我是要去给你买衣服。”
楚漾面露疑惑。
凌意舶语气轻快:“在家不用穿那么正式,可以换点儿有意思的款式。”
他连按了几发子弹炸得震天响,敌方一位天选倒霉蛋被击毙,其他队友立刻从画面里的废墟掩体处朝凌意舶投射来一枚火箭弹。
楚漾:“……”
他觉得,那一发火箭弹是往他头顶飞来的。
他好想徒手空接后把弹药塞进凌意舶脑子里炸开花,看看里面到底装的是什么。
他们的工作服已经很五花八门了,夏季制服、冬季制服、黑衬衫、白衬衫,甚至连沙滩裤都有。
括弧,为了陪凌二少爷去附近沙滩上做日光浴的时候穿。
又买?是要玩什么角色扮演吗。
满头问号。

可凌二行动力超强,他说的话还是要信三分的。
午后阳光灿烂,身形庞大的越野车沿着渝水西海岸咆哮行驶。
车窗外无任何遮挡,深蓝色的水面纯澈发光,海景连续而漫长,像车辆就那样停在了原处。
为了避免引起围观的情况,楚漾又行事谨慎,只带了个子最高的陈迦礼下车,两人围着凌意舶从地下车库进入商场电梯,直奔楼上一家高档男装店。
凌意舶挑得也很快,选了四件纯白短袖,四件浅蓝牛仔裤,再勾手叫过来楚漾,把衣服在他身上比了比。
凌意舶只说:“结账。”
再挑一会儿,他又拿四条沙滩裤。
有三条图案是椰树沙滩,还有一条图案是落日轮船,楚漾想都不用想,那条轮船图案的肯定是给他穿的。
这么多年了,凌意舶这种喜欢往他身上打标记的臭毛病就没变过,仗着自己是条船就随风横着走,楚漾很想问他懂不懂什么叫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还要好好上班,忍了。
直到凌意舶结完账,又朝旁边的女装区域走了几步,眼神落到楚漾身上。
楚漾依旧非常淡定,假装没看到他的装模作样。
陈迦礼瞳孔地震,看向楚漾,什么情况?女装?为什么?
楚漾闭了闭眼,长呼一口气。
陈迦礼此时挤眉弄眼:哦哦哦,他没去买女装!打工还有新衣服穿真好!
楚漾的眼中终于起了一丝丝波澜:你真的不觉得他很事儿吗。
陈迦礼小幅度摇摇头:不,这一刻,我觉得二少爷真是个好老板!
楚漾:“是不是上班时间你跟谁都想聊两句?”
陈迦礼:“因为现在在外面,工作环境不支持我偷水偷电。”
楚漾:“……”
提着结账的衣服走出电梯,陈迦礼慢下脚步,趁着凌意舶接听电话的空档,偷偷凑到楚漾跟前,忍不住耳语:“二少爷是有什么奇怪主题Play的癖好吗?”
楚漾默然:“也许是的。”
他癖好可多了,你慢慢发现吧。
“下次他出门想我们穿什么主题呢,”陈迦礼搓搓手,居然有点期待,“让我们伪装成外卖小哥或者黑帮少主的暗夜影卫我都可以……”
“黑帮是现代的,”楚漾友情提示,“暗夜影卫是古代的。”
“对哈。”陈迦礼点头,在群里发微信和李观棋周渡一起集思广益,继续想还能搞什么主题穿搭,要四个手下和一个头儿的。
楚漾瞥一眼他的手机屏幕,冷冷道:“还有《西游记》。”
他说完还指了下陈迦礼:“你当猪悟能。”
“这,”陈迦礼捂住手机,笑容转瞬即逝,“算了吧……?”
“上班时间别玩手机,要扣两百块钱的。”楚漾瞪了下他。
“好的,我的摄像头首席。我怎么舍得让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会很累的。”陈迦礼立刻揣手机进兜。
插科打诨过了,等到上车准备出发下一站,楚漾又想,凌意舶是不是看不惯他现在这样?
将心比心,楚漾认真回想了下十七八岁版本的凌意舶,眼前浮现出一张如火焰般明亮的眼,和现在差别并不太大,但确实以前更加可爱一些。
下午要驱车前往的俱乐部叫臻境公馆,位于渝水以北,车辆正好堵在旅游度假区的入口处,楚漾告知凌意舶可能会迟到半个小时,凌意舶只说无所谓,抱着手臂在看窗外风景,看了一会儿睡着了。
怎么才出门就困了。
楚漾蹙眉,他记得凌意舶没有睡午觉的习惯,看来是早上七八点就起床等着出门了,一时间说不上谁更像是发号施令的雇主。
今天是周渡在开车,所以楚漾坐在了第二排和凌意舶并排的位置上,目光之余瞥到凌意舶睡着的侧脸,眉心微拧,棱角分明,和平时那个嚣张样子相差甚远,更接近记忆中不惹人厌的时候。
出门戴着鸭舌帽,穿一件纯黑短袖,脖子上挂个楚漾看不懂的银色蛇头链子——蛇头,象征着生命,蜕皮是重生、治愈与不朽。
非常个性鲜明,非常凌意舶的配饰。
像是梦见了不好的事情,凌意舶眉心皱得深了,露在外面的手紧了紧,稍稍往上拉了下毯子。
车里冷吗?
毯子捂着会不会不舒服。
楚漾紧张地观察了他一会儿,伸手碰了下凌意舶的鼻尖,还好不凉,车内空调温度应该不需要调低。
待到凌意舶眉心复而舒展,他呼吸平缓,紧张感才消失。
“快到了,楚首席。”周渡看了眼导航,悄声道。
“先找地方停车,停好了我再叫他。”
楚漾思考着凌意舶估计昨晚没怎么睡好觉,心想就让他多睡会儿吧,和好兄弟见个面互相浪费对方时间迟到十来分钟不是什么大问题。
一直到周渡泊好车,李观棋和陈迦礼整理好衣襟,踩上电动踏板下车,一左一右戒备在车门前。
楚漾这才叫醒了凌意舶,后者睡眼朦胧,手臂抬起来停在半空。
身体出现该死的条件反射,楚漾下意识伸手上前去,手心向上托,垫在凌意舶的手掌中。
今夕不同往日,凌意舶的手大了那么一圈,一下子握上他的手腕,力道大得直接将楚漾拉到了身前。
“没想到你的手凉还有降温的功效。”
凌意舶还是那副不耐烦的语调,喉结动一动,眼睛都不睁开,“夏天车里空调开二十五度还给我盖毛毯,你是不是想闷死我。”
明明是你自己盖的!
楚漾趴在他胸前,手肘按在他胳膊上,淡定得半口气不喘。
“但车里都有你了,够冷了,应该也不太需要空调。”吐槽完这句,凌意舶才睁眼看他。
“……”
听语气,在揶揄?
楚漾面无表情,很想问他一句,凌意舶你这三年好的没学到尽学些阴阳怪气了是吗。
态度恶劣归恶劣,但凌意舶被热到了是真的,对方的脸近在咫尺,楚漾看见他额头出汗,像起了层细密的雾。
“抱歉,我的疏忽。”
楚漾快速抽回手,递过去一个银色纸巾盒,再动作很快地跳下车,发觉夏至后的温度当真燥热,高温很快将衬衫背部濡染出一块浅浅的湿地。
凌意舶弯腰准备下车,抬眼,楚漾的背脊映入眼帘——
那是潮湿的、半透明的布料,不留余力,勾勒出形状漂亮的蝴蝶骨。
乌黑的头发剪得细碎,不短,却刚好没有遮挡住一截白皙的后脖颈。
他的肩背很直,很挺,无论什么时候看从什么角度看,都是那么一股不服输的劲。
凌意舶压了压鸭舌帽帽檐,迈开腿下车,莫名想起今天在楚漾大腿上摸到的皮环。
下意识地,喉结滑过一个吞咽的起伏。
楚漾回头正好看见,叫了他一声,“你口渴吗,我去找水。”
凌意舶摇头,加快了往臻境公馆入口走去的步伐,路过楚漾时,他轻飘飘在楚漾耳边去一句:“不用,我不是口渴。”
才睡醒的嗓音慵懒发哑,像抖落的羽毛,轻轻磨蹭过他耳廓。
那是什么?
饿了吗,得联系俱乐部经理给凌意舶做点什么吃。
楚漾想不明白,也没时间去想,他尽快安排好保镖站位,同前来接待他们的门童点头示意,为凌意舶打开了厚重华丽的金属门。
臻境公馆坐落在海岸线的平缓段落上,拥有渤海湾最美的一片沙滩。
楚漾在初入行时便对其略有耳闻,但从没来过,因为凌沣那种上一代的商人在思维模式上较为古板,很少主动参与在俱乐部洽谈的局,现在只有凌意舶这种年轻二代们才喜欢一边玩儿一边把生意谈成。
不过从计划表上来看,凌意舶也不是正儿八经来谈什么生意,他是来见朋友的。
在门童那里取了卡,四个人跟随着凌意舶步入大厅。
大厅正中央有一个高二十米的透明鱼缸,其中圈养二十余只黑鳍礁鲨,还养了些楚漾只在记录频道上见过的海洋动物。
透明的巨大玻璃体内碧波流转,卷着微小气泡的水流呈螺旋状往上延伸,堪比内地三亚和蛟龙港的水族馆。
凌意舶放慢脚步,早就等在门口的俱乐部经理迎上来,和他交谈几句,又叫来了一位工作人员在平板电脑上写写画画。
楚漾背对他们站着,竖起耳朵听。
看情况是凌意舶趁着在渝水要住一段时间,准备让俱乐部归还几只黑鳍礁鲨回明水湾1号。
黑鳍礁鲨通体漆黑如墨,形体流畅,齿尖锋利,身侧有一道雪白的线条。
陈迦礼看得津津有味,而楚漾难得开个小差,目光追随鲨鱼而动,看那几颗尖尖的齿,凶猛,又却只能被关在这小小一隅。
还挺随主人的。
Alpha们总喜欢把过于旺盛的征服欲放在某些凶残动物上。
在东南亚的日子里,凌思岸喜欢玩儿蛇,时不时让楚漾把蛇带着,楚漾告诉自己不能害怕,面色平静地接过那条吐着信子的鲜艳宠物蛇,蛇却轻轻绕上他的脖子,楚漾突然对那冰凉滑腻的触感感到恶心,冲进洗手间干呕一阵,引来凌思岸阵阵轻笑,说看来老二还是把你保护得太好了,首席也不过如此嘛。
“鲨鱼移交时间定在下周,楚漾你记一下。”
凌意舶交代完,转身往通往俱乐部内部的长廊走,手一指:“空调再开低点儿,热。”
经理忙不迭点头:“好的!大概多少度合适呢?”
他问这一句时,凌意舶已经走远。
楚漾扔了句:“十八度,谢谢。”
快步追上前去。
这温度对于穿长袖衬衫的他们来说刚刚好,对只穿了短袖的凌二少爷来说也许是冰天雪地,感冒了最好,乖乖待别墅里就老实了。
楚漾想着,心又有点儿软,后退几步,对经理道:“嗯……还是二十二度吧。”
明水湾1号的别墅没空调,常年恒温恒湿,能耗也低,但渝水所处地理位置纬度偏高,本来夏天也不热,别墅里的温度相对于体感最舒适的二十五度还要更低点儿,凌意舶觉得合适,但楚漾他们几个经常觉得冷,在室内穿长袖是常有的事。
但陈迦礼发现,楚漾的身体状况似乎好了不少。
他在被楚漾招进来之后,主动请缨在东南亚跟了楚漾一段时间当副手。
那边地理位置离赤道近,又沿海,偶尔在海上条件不是特别好,所有房间的空调都开到最低,但楚漾还是会在半夜出很多汗,碎发浸得湿润,蜷缩成一团,很小声地喊疼。
他皮肤白,笑起来和不笑完全是两个人,经常在甲板上坐着风吹日晒对着大海一看就是小半天。
陈迦礼一直觉得楚漾与人交往就像江河交界,泾渭分明,性子淡薄有韧性,很能拿捏社交距离,是能做到亲近又保持神秘的上司。
但自从回了国,楚漾的话变得多了些,整个人气场也不似在国外时那么阴沉,反而多了种自信的魄力,用前辈周渡的话来讲,就是“楚漾年纪轻轻能当首席保镖是有道理的”。
望着楚漾快步走也仍然笔直的肩背,陈迦礼小跑跟上去,掩嘴道:“我算是明白网上为什么说渝水是个很养人的地方了,这段时间你脸色都好多了!”
楚漾步子一滞,在陈迦礼看不见的角度翘了下嘴角,不置可否:“是吧。”
他的目光追着前面人的身影望去。
凌意舶背对着他,走进步入式长廊。
长廊并不像进入隐蔽空间那样狭窄,反而挺宽阔,往前走一步会触发感应灯带。
凌意舶往前走。
血红色灯带环绕着他亮起来,形成一条条长方形的拱门。
拱门尽头是俱乐部单独开设的会客厅,为了模仿 Bar 的氛围,灯开得暗,射灯光线为了配合装潢,是浅淡的金色,一簇簇汇聚在奢石切割成的茶几上。
坐入下沉式会客厅,凌意舶拧开一瓶苏打水。
玻璃瓶身是有纹理的翠绿,射灯光线落于其上,茶几桌面有波浪在荡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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