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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舟(罗再说)


“好。”
“我知道你和凌意舶算是老熟人了,也希望你的聪明不要用在不该用的地方。”
“明白。”
Raymond?
大概是刚才绑了凌意舶的那个保镖。
“我最近需要回沪城处理公司港口的事务,处理完了要去一趟东南亚,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老大比老二自觉,躲到边境去了,比谁都怕死,”凌沣笑一声,听不出冷热,“暂时不需要你盯。”
楚漾点头:“是。”
凌沣心中仍有未尽事宜,话里有话:“楚漾,我还希望你明白忠臣不事二主。回了老二身边,就得回到从前的工作状态。”
“我明白。”楚漾回答。
“那么,这边的事情就交给你了。”凌沣在临走前回头看了一眼客厅里未熄灭的灯,余怒未消,“让他好好治治他的叛逆期!”
楚漾站在原地目送凌沣一步一步走下石阶。
天色阴翳,海风吹起波涛,雷蒙德为凌沣撑起一把乌黑大伞,雨滴在厚重的伞面接二连三地拍打,声响在现下的死寂中被感官无限放大。
雨声啪嗒啪嗒,和楚漾此时的心跳无限接近于同频。
凌沣突然站定步伐,又回头嘱咐道:“往后,我的儿子也将是你的老板。楚漾,请和以前一样保护他,以你的职责,以你的素养,不惜一切代价。”
楚漾点头,垂眸,没有如往常那样立刻回答。
和以前一样。
就算您不说,我也会的。
雷蒙德护送着凌沣和女人上了车,转身对楚漾尊敬地点头示意,再坐到前排,示意司机可以将车开走了。
久站在别墅前,楚漾看那辆纯黑轿车缓缓向海边的公路驶去——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直到变成个比天上星星还小的点。
“是。”
楚漾这才定声回答。
好像这句话不来自保镖楚漾,而是来自他自己。

当晚,凌意舶立了个下马威。
刚送走凌沣等人,楚漾转头看见陈迦礼和另外两个手下站在那截大理石台阶上手足无措。
三人身后的大门紧紧闭着,好家伙,严严实实,半点缝隙都没有。
陈迦礼放弃抵抗,对着楚漾耸肩,另外两人还在颇有节奏地敲门,坚持不懈。
想都不用想,这肯定是凌意舶把他们关在门外了。
初夏的海边下着夜雨,灯是人间的月亮,柔光在海上铺开一层薄雾。
“不用敲了。”
楚漾招呼他们,迅速安排:“今晚轮班制,我和迦礼守上半夜,你们两个守下半夜。想睡觉就去车上睡,后备箱有备用冲锋衣,可以拿出来盖盖。”
他说完,抬手指了指,“好了,小问题,都别发呆。动起来。”
除了凌意舶那台改得奢靡的MPV,别墅车库里还停了辆十八岁成人礼黑武士Urus,车挺新,空间宽敞,睡两个人都没问题。
他知道能睡两个人是因为他们在车上睡过。
因为电缆挖断后物业供电不及时,在首都的房子罕见地停过一次电,凌意舶知道楚漾怕黑,说那我们去车上睡。
这甚至都不是建议,是直接拉着楚漾往车库走,凌意舶见他提防着不愿意上车,还说你如果怕我对你做什么,我就去副驾驶睡,你在后排,我保证不骚扰你。
没有,我不是这个意思,楚漾说。
凌意舶得寸进尺,搂着他一屁股坐进后座,倒还真是很规矩,靠在楚漾身上一直睡到凌晨物业通知来电,管家和物业经理一同急慌慌地登门道歉,敲门,家里没人。
楚漾胳膊都酸了,接电话轻声说把赔礼礼品放在门厅就好,挂了电话他喊凌意舶起来回家,凌意舶闭着眼赖在那儿,说其实停电也不错,对吧。
楚漾很小声地笑了下,没吭声。
他当时也不懂这二少爷为什么那么爱黏着他,到底谁才是谁的保镖啊。
当时买这车凌意舶还说呢,要低调点儿,于是选了个通体全黑的色,结果内饰整个骚里骚气的青苹果绿,楚漾评价说这样的配色是为了显得你比较闷骚吗。
凌意舶非常坦然,他说我从来不闷着骚,我要骚都是明着来。
不过现在看来——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车还保养得挺干净。
说明这三年里凌意舶开这车的时间并不多,堪称视若珍宝,内饰都还很新,车内甚至还有一股很淡的新皮革味道。
他和凌意舶现在已经丧失了相互间的和谐沟通功能,都说不上到底谁的脾气更大,只能从细节里窥见对方空白的三年。
经过一番折腾,时间已经不早,为了避免下半夜没有精神,楚漾赶紧催促两位手下上车睡觉。
降水量变小,海雾渐渐地散开,陈迦礼百无聊赖,站了几个小时也站累了,四处张望一阵挪挪屁股,蹲到楚漾身边,声音压低:“漾哥,为什么我们被锁外面的事情不能告诉凌总?”
“没必要。”
楚漾有点累了,“因为就算凌二被他爸骂一顿,他也不会放我们进去。”
凌二还会知道我们告状,有的你受的。
但这句话楚漾没说,为了关爱职场新人,还是不要让新人知道老板有多难搞定了。
陈迦礼捂脸长叹:“哎……这二少爷的叛逆期够长啊。”
“还好。”
刚认识的时候就这样,习惯了。
“我听说,我听说是他主动找凌总要的你啊?昨天也是你来了他才乖乖跟我们走,说明他还挺认可你的,怎么现在又开始针对你了?”
“他向凌总要我,不过就是觉得自己有的是办法让我收拾包袱滚蛋,凌总身边其他人好几个都跟了十来年了,每个都比我更难甩掉。”
楚漾认为并非没有这种可能性,人心都是肉长的,旧的回忆也很快会被新的取代,自己凭空消失了三年,凌意舶的世界又如此充实精彩,羁绊也只是一瞬间的事。
人一旦被绊倒了,那根肇事的线也就消失了。
第一次见面时,楚漾十九岁。
凌意舶才十六岁,还在念高中,正呼朋唤友叫一群哥们儿在首都某家超五星酒店的顶楼行政酒廊搞升学派对。
红绿惹眼,纸醉金迷,香槟与酒杯碰撞得震天响,楚漾被当时的森叔推进房间,说你就在这儿站好,守着二少爷就行。
二少爷?谁?
森叔抬手一指,那个。
那是一张青涩不缺攻击性的脸。
年少的Alpha被人众星捧月地围在中央,眼睛被烟雾熏得眯了又眯,下巴一抬,已结束变声期的嗓音低哑好听。
森叔?您怎么来了?这是新给我配的保镖么,真好看,过来一起玩儿啊?
那时候楚漾年纪还小,哪儿见过这场面,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对,直接僵在原地,倒没有傻乎乎地过去真跟着一起玩儿,只是在那里站着,守着。
这一守就是好多年。
“漾哥,还是你脑子转得快,”陈迦礼说,“你打死我也想不到他是想让你早点儿滚蛋这一层。”
楚漾“嗯”了一声没再接话。
凌意舶心眼儿有八百个,打死你也想不到的情况多了去了。
这情况他也没说,怕把陈迦礼吓跑,有些事情他自己还是能担得起的。
陈迦礼忍不住小声发表观点:“围魏救赵,用心险恶啊……”
“不要议论老板,小老板也不行。”楚漾看雨落下来,雨珠在脚边的低洼地里画圈圈。
陈迦礼也恨不得画个圈圈诅咒凌意舶,丧气道:“私下都不行啊?”
“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要接我的班,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管住嘴,记住了,以后要说也只能在我面前说,”
楚漾顿了顿,“其实呢,凌二这人性格非黑即白,就是顽劣了点儿,对部下管人赏罚分明,容错率高,当老板还是不错的。不过他不喜欢不聪明的人,只要你不犯蠢,他不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责罚你。”
陈迦礼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好了,别多想。”
递过去一瓶汽水,楚漾拍拍他的背示意,“休息结束,我值东北角,你值西北角,有什么情况语音联系。”
说完,他扶正微型耳机与麦克风,大步消失在别墅拐角的黑夜里。
昨晚雾大,今晨的渝水并无日出,白得透亮的太阳高挂于海湾之上,世界一片寂静。
楚漾抱着双臂,靠在副驾驶的皮椅上,被生物钟自然叫醒。
他下车,绕车检查了一圈,从后备箱里拿出四个人的行李放在地上,拆了包洗漱用品,找了个排水沟洗漱。
“报告报告,无异状。”耳机里传来人声。
“大家来车上休息,”楚漾轻轻晃了晃头,大脑飞速转动,“陈迦礼换上东北角。”
站回原位,楚漾观察一番四周的情况。
确定没人后,他才放松地蹲下来悄悄按揉后腰,真酸。
上半夜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半宿,倒是陈迦礼这臭小子在跟前走来走去,特别尽职尽责,晃得他眼花缭乱。
这时,别墅门打开了。
罪魁祸首显然度过了虽然寂寞但还不错的一夜。
根据脸色来看,凌意舶休息得很好,堪称神清气爽,光芒四射,身上的衣物已焕然一新。
“喂。”
凌意舶蹲下来,慢条斯理的,“你至于这么卖命?我以为你会像三年前那样直接走人,会哭着去找凌沣……”
恶劣的话语说一半突然说不下去了。
楚漾正睡眼惺忪地盯着他:“你出来给我们开门,就是想说这个?”
“那要说什么,”凌意舶惬意地蹲着,“问你为什么都转身投敌了还答应回来跟我?”
“为了钱。”楚漾秒答。
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答案,已经在心里默念过一万次,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漂亮。”凌意舶差点为他的回答拍手称赞。
楚漾确实没办法和凌意舶继续这个尖锐的话题。
他起身,盯着凌意舶头顶的发旋儿看了会儿,低声说一句借过,指尖拨弄麦克风,开始发布指令:“门开了,你们进来安顿行李,完毕在大厅集合。陈迦礼和我住一楼的保姆房,自己选一张床……”
隔得这么近,楚漾才发现凌意舶左边耳垂上扣了一枚小小的银色耳钉。
他不清楚这耳洞是什么时候打的,些微充血发炎,而耳钉的存在又为他的形象添加几分不服管的意味。
横看竖看都不习惯。
楚漾手痒,好想给他摘了。
“你和一个Alpha住一间房?”凌意舶看着他拨弄麦克风的修长手指,忽然问。
“因为在国外的时候我们就住一起。”
楚漾不想解释过多,继续下令,“李观棋和周渡住三楼的阁楼房。”那是两个Beta部下。
“是。”
“好的哥!”
“收到!”
“叫什么哥哥哥哥的,没规矩,叫首席!”
“别这么计较嘛……”
信号频道里三个人争论不休,楚漾感叹一声年纪小的人确实有活力,走到楼梯拐角处,回头看见陈迦礼动作很快,已经把行李箱都推了进来。
“二少爷,见谅!”陈迦礼这傻小子还打招呼。
“嗯。”
凌意舶双手交叉,点了点头,算和新员工打过了招呼,后仰靠在门厅玄关的石柱上。
楚漾和陈迦礼住的双人间在别墅一楼,是单人保姆间改的,所以两张床放在一起显得空间逼仄,有点像四星级酒店的基础标间,自带一个洗漱的小卫生间。
卫生间没有能冲淋浴的地方,每天洗澡只能去隔壁的客房客卫洗。
负一楼有专门花钱改造的放映厅、有整墙名贵的白酒酒窖,有放满专业器材的健身房,健身房那里是个敞亮的采光天井。
站在那里往上瞧,可以看见一楼花园的小瀑布从纯黑色的石材表面向下飞泻流淌。
最具观赏价值的,是藏在负一楼堪比水族馆的大型嵌入式鱼缸,一直挑空往上到一楼。
鱼缸单独排水,外围由纯黑纹理板材简单做了线条装饰,水质清澈发蓝,海底景观设计宏伟壮观,听说每次清洗都要请专人背氧气罐下去。
因为别墅长期没人住,暂时还没养鱼,景观做的是亚特兰蒂斯水底古文明,光线幽暗,岩柱沉底,经过比例缩小后的葱圆顶建筑仍旧神秘雄伟,海葵和珊瑚覆盖上部分城市遗迹,沉积着海底沙砾的底部斜插着一只海神三叉戟,神秘又庄严。
楚漾记得,凌意舶在首都住的房子也曾经有这么个角落。
而且还不是花钱请人设计的,是凌意舶拿了张素描纸勾勾画画,最后往楚漾面前一放,问他还差点儿什么吗?
楚漾不懂建筑也不懂绘图,托着腮回味了下对大海的想象,说再加点海葵或者珊瑚吧,消失的遗迹旁一定有生命在永远地存活。
除了这里有精心设计过的痕迹,一楼花园外的蓄水游泳池里也有几座喷水石雕,游泳池占地面积宽广,静谧而隐蔽,毗邻海滩,能在水中观赏日升日落橘子海,也能直接望到别墅二楼。
凌意舶的房间就在二楼,是单独的一层。
只有楼梯、电梯、衣帽间,以及主卧里一张偌大的床。
大致了解完别墅构造,三名保镖回到了各自的房间里休整。
陈迦礼关好门,脱掉上衣,擦了擦汗,咧嘴道:“我天!这房子也太大了,看得我汗流浃背,不知道是穷的还是累的。”
楚漾难得主动接他的话,“你现在努力赚钱,以后也可以的。”
“不是,我是想攒钱继续读书呢,”陈迦礼换上吸汗速干短袖,神秘道,“漾哥,我的工作服昨晚淋湿了要洗,今天暂时穿短袖可以吧?会不会扣钱啊?”
“不扣你钱。”
楚漾庆幸自己被淋湿的不是工作服,而是为了装成大学生临时搭配的一套衣服,直接去商场买的,从选购到结账耗时不超过十五分钟。
他动作利落地换上白衬衫、长西裤、皮鞋,再套上静音鞋套,手掌心抚平了些微发皱的衬衫衣摆,发觉抚不平,一怔。
楚漾开口道:“负责做饭的小时工还没来,所以……我好像忘了问凌二他想吃什么早餐。”
现在已经八点了,刚才路过餐厅看桌面干净整洁,凌意舶也不像吃了早餐的样子。
这栋别墅叫明水湾1号,位于渝水以南,毗邻着渤海湾漫长的海岸线,坐落在连峰山附近的建筑群落上,别墅视野极佳,四周全是花草绿化带,几乎没有容积率,一时半会儿还真难闪现一个外卖小哥出来。
陈迦礼主动请缨:“我去买,请组织放心!”
“那你记得问他想吃什么。如果他说随便,你就买油少的,不要甜食,最好是米面碳水,辣椒不要多放。”楚漾交代。
“这么细节?”陈迦礼瞪大眼。
“我跟过他一段时间。他口味刁钻、说话难听,买回来不想吃的就让我吃,”楚漾解开穿好的裤腰纽扣,想了想补充道,“不过你放心,凌二不会为难你,他就是……”
就是挺浑不吝的。
六年前就这样,现在变本加厉。
对楚漾来说,他只是一把指哪打哪的枪,无权干涉老板的任何决定,选择不成为Alpha也不成为Omega是他唯一能为自己做的选择。
为了顺理成章出国做手术,转投凌思岸三年并非楚漾主动所愿,凌意舶现在对他的厌恶也并不遮掩。
他其实能够理解。
凌沣当时恰巧要派年长凌意舶好几岁的凌思岸出海下南洋视察业务,曾主动询问凌思岸要带哪些人出海,凌思岸逮着了机会,讲凌二身边那个楚漾还不错,凌沣便直接签下一张调动派遣单。
凌沣也知道凌意舶和楚漾走得太近,近到有些超越了主雇界限。
上下级关系需要信任也需要制衡,有不计前嫌才会有后面的肝脑涂地,楚漾跟大儿子还是跟二儿子对凌沣来说区别不大,楚漾是为了凌意舶培养出来的顶尖苗子,如今出了分化有问题这种情况,他也不愿意看见。
毕竟是眼看着长大的小孩,凌沣太过于了解楚漾的心性,每一步都算得很准。
他算准了楚漾会同意摘掉腺体。
算准了楚漾是个会保守秘密的人。
但没算准二儿子有把人要回去的想法。
陈迦礼笑嘻嘻地朝楚漾挥手,说:“他是不是就想给你吃,所以故意让你买多?这多好啊,希望等会儿他也让我多买点!走了!”
楚漾懵懵的,不算薄的唇抿成一条线,不再作细想,锁好门,站在床边迅速将西裤褪至膝盖弯,从行李包里翻出衬衫夹,大腿上系好环扣,夹子夹住衬衫衣摆,面料立刻变得妥帖。
他穿制服的样子曾被陈迦礼辣评过:像豪门里成天玩儿钻石的少爷。
陈迦礼在回国见过凌意舶之后还说,得亏保护对象是凌意舶,要是换个其貌不扬的雇主,出门临时雇来的安保都不知道看护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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