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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舟(罗再说)


MPV驶过海岸边的大路,顺着上坡的倾斜小径一路向前。
六月的渝水还未迎来人流量高峰,路上穿梭往来的车辆和人极少,如一片黎明前未苏醒的长夜,盛大的日出在静静蛰伏。
远处的大海讳莫如深,海面浪花模糊,扑面而来的海风也劲,视线中仅有一条不断晃动摇摆的白线。
夜晚的海边,神秘、激越。
星月在上,往来船只航行过的美丽拖尾隐约可见。
MPV在半坡上停下,一丛丛深色的树荫有如囚笼,将车辆与人影罩在同一处。
树荫后的大别墅灯火通明,人和车的影子一同沙沙摇晃,连带着屋内的灯光也忽明忽暗。
楚漾弯腰下车,伫立于车门前,轻声:“请您下车吧,到了。”
一行人簇拥着凌意舶走上别墅前的大理石台阶。
整栋别墅庄严森冷,感应灯在冰冷生硬的石材表面辉映出昏暗的光。
用卡片刷开厚重的大门,室内唯一的光源来自客厅的灯。
楚漾停顿步子,稍侧过脸,低声命令:“迦礼,你们不用进去了,去车上等着就好,有什么事再叫你们。”
陈迦礼暗喜。
他可不想看到雇主隐私更不想碰上什么修罗场,一抬手抓住楚漾抛来的车钥匙,连声应下:“好的漾哥!”
从抵达渝水便开始沉默的凌意舶出了声:“你也去等着。”
楚漾转身,看他的眼神的确是落在自己身上,“我?”
凌意舶懒懒地“嗯”一声,自嘲道:“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烂透了,没什么可说的。我不想让你看见。”
楚漾对他的用词是“你”而非“你们”表示疑惑,但把人送到这里,任务也算是完成了一大半。
楚漾能理解凌意舶的意思,也头一回没有完全按照凌沣的指令办事,在几秒沉默之后微微点头:“好。那您自己进去。”
他随即转身出门,领着三个手下大步走下石阶。
楚漾脸上不挂什么表情,神色安静,鞋踏过石面的响声与海风的呼啸一同沉默。
看着刷得一尘不染的球鞋鞋尖,他轻轻踢开一颗石子。
石子往近海的方向越滚越远,直到停在一只柔软的白色猫爪边。
夜深,光照度有限,不远处有模糊的一团银白,还有一只正在蜷缩的猫尾,那猫尾晃动着,像在对他招手。
楚漾原本沉寂的眼神一亮,招呼道:“迦礼。”
“到!”
陈迦礼扶了扶耳麦,蹑手蹑脚地靠近,楚漾说:“把上次我们买的火腿肠拿来。”
陈迦礼块头大,体力消耗也大,平时安排的工作餐不够他吃的,经常晚上会加餐买泡面吃,久而久之,其他人也凑上来蹲着一起吃,那火腿肠是直接在超市买的一整包,就放在陈迦礼随行的大背囊里。
喂完小流浪猫,楚漾起身拍拍裤腿的灰尘,说不上心底的沉闷感从何而来,这场重逢打破了他的一切缜密与冷静。
他想过结束外派回国后是否能有机会再被指派回到凌意舶身边任职,可从未料到再见面是来得这么快,这么不体面。
三年前,也是这么一个潮湿的夏天,他刚回集团总部参加完半年一次的保镖体检,夕阳带来的橙红余晖铺开在汽车后视镜里。
集团的人打电话过来时,楚漾驾驶的车刚好遇上红绿灯,听完那句“体检有问题,现在立刻回来一趟”,他猛踩刹车,轮胎与地面摩擦出尖锐声响。
落下电话,楚漾趴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从未如此失态。
这通电话的可能性只有一个。
他的体内出现了即将分化成Omega的疑似征兆。
他分化的年龄太晚太晚,集团体检处在前几年还专门请了全首都最顶尖的性征医生过来给他检查,得出的结论都是正常,临床上出现过这样情况,并不算罕见,医生还说如果过了分化期还未分化,完全可以把他当成Beta对待,对生活不会有影响,无需多虑。
尽管如此,以他的体格、身体素质来看,所有人都认为楚漾应当是Alpha的。
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接上任保镖总管森叔的班,成为凌二少爷最趁手的一把冷厉长刀。
如果顺其自然,以Omega的性别活下去,他几乎不可能再做现在这份工作。
对楚漾来说,成为“保护者”,似乎是他一种与生俱来的顶尖能力,他是森叔亲手领养的小孩,从九岁起就被送到训练营集中学习格斗、擒拿等等防身术,森叔推心置腹地跟了凌沣几十年,而他作为森叔的养子,好像顺理成章地,就是要为了保护凌意舶而活着。
作为顶头上司,凌沣给出的解决办法十分简单粗暴。
只说如果还想继续待在集团做事,可以为他安排一场私人行程——手术加治疗期一共三年的东南亚保护任务,保护对象临时更换为凌意舶的兄长。
简而言之,摘除腺体。
回到现在的状态,假装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至于凌意舶那边,不必告诉他缘由,免得这小子又闹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动静。
凌沣的指令简洁明了,楚漾毫不拖泥带水地照做。
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人教他该怎么选择,他就这样让影响最小化地去做了。
这时,耳麦里电流声响滋滋流动,凌沣严肃的嗓音立时传来:“楚漾你进来!”
楚漾从容应道:“是。”

这是楚漾第一回看见这么狼狈的凌意舶。
抬头,偌大的客厅金碧辉煌,奢石寒江雪通铺了电视背景墙,花纹乍一看和刚才喂过的猫咪有点像。
低头,比记忆中轮廓成熟不少的男人躺在地毯上没起来。
凌意舶穿着运动裤、球衣,身体在挣扎后流了不少汗,汗水挂在衣襟遮不住的胸膛上,双手反剪在身后。
手腕上是被绳子摩擦、勒红的痕迹,处境犹如困兽。
见楚漾进来,凌意舶的喉结动了两下,眼神生厌,像看到另一个敌人。
这种眼神,刺得楚漾有点疼。
曾经有楚漾在,这种程度的伤,绝无出现在凌意舶身上的可能。
完全是出于职业习惯的警觉,楚漾来不及在乎他的眼神,只往前一步,下意识觉得凌意舶是自己的保护对象。
他警惕地审视所处的整个环境。
果然在落地窗边的角落里,他看见了几个没见过的西方面孔。
意思是目前这栋别墅里除了自己,凌沣还带了新雇佣的保镖。
而且,这几个新保镖身型非常魁梧,像是专程前来捆凌意舶的。
楚漾突然懊悔自己的腺体被摘得太过干净,根本闻不出这些保镖是什么级别,也只大概猜得出他们使了什么手段让凌意舶不再反抗。
不过一向我行我素的凌二少爷被绑成这个样子——还有那么点儿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楚漾脑海里浮现出凌意舶双手被捆然后打了个蝴蝶结的样子。
凌沣只端坐在沙发上。
他不是一个不怒自威的老头,相反更近于一滩涌动暗流的死水,让人摸不清他的情绪。
凌意舶和凌沣长得不甚相像。
他更像妈妈,像乌云后灿烂的晴天,五官整体往上走,眼眸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明朗与飞扬。
中年男人身旁还坐着一个女人。
楚漾和这女人打过几次照面,互相都眼熟。
她是凌沣来东南亚考察时就带在身边的,楚漾也算不清楚这是凌沣在外面养的第几任,如今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家中父子交恶的场合,虽无扶正的可能,但其地位已不言而喻。
女人总算盼来了救星,语调尖锐:“楚漾,楚漾啊,你总算来了,你快劝劝老凌,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他非要把小舟绑起来训斥,我劝都劝不住!现在孩子们都大了,都要脸,总不能……”
凌意舶顿时扬起脸:“小舟是你叫的?”
女人语塞,转脸向凌沣哀戚求助:“老凌,这……”
凌沣没有安慰她的意思,突然点了楚漾的名字,指了指,道:“你过去,把凌二的绳子解开。”
“是。”楚漾颔首。
他大步朝凌意舶走去,蹲下身,微凉的手指触碰上已经磨破皮的手腕。
凌意舶的手腕上有一个还在冒血的针眼,是才被暴力注射过抑制剂的痕迹。
耳旁的气息是疼痛的,是隐忍的。
而这些翻起的皮肉像尖锐的荆棘丛,正往他指腹中插入一根根拔不出的刺。
解开越挣越紧的绳结,楚漾又退回原位站好。
“凌二,你为什么就是不听话呢?”
一声暴雷炸开,凌沣按捺不住斥责的情绪:“整个集团的局面并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好控制,已经有人放话说要买你的命了,谁知道手底下的人敢动手脚到什么地步,万一就是有人要鱼死网破?我让你待在家里避一避,你偏要我行我素,上次要不是……”
怄急了,凌沣一口气提不上来没骂下去,女人扶了扶发髻上的青蓝蝴蝶,柔柔接嘴:“要不是你爸派了人去跟着你,你就出大事啦。”
绳子解开了,凌意舶站起身,“冤有头,债有主。我怕什么?”
他个子高,压迫感强,一站起来堵得女人没话说了,凌沣这时才缓好气,快坐不住从沙发上跳起来:“久走夜路必闯鬼,我是怕你出事!凌意舶!”
“在呢,”凌意舶笑了,“我又没死。”
“死了你还有机会在这里跟我说话?”凌沣怒极。
凌意舶与之对视,咬牙:“要把我关起来,就跟要我死没两样。”
“什么叫关?我是为了你的安全!”
“难道你不是为了自己心安?只是为了躲仇家,就打算这么草率地把我关在渝水?那打算关我多久?一辈子吗?从小到大,你哪次不是认为公司的事才最重要?”
凌沣闻言,深吸一口气,喃喃道:“那你说,你的事是什么?”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气氛像是被扔了一捆火红的炮仗,从头爆到尾。
凌意舶抬起眼皮,往楚漾身上扫了一眼。
似有一道风从楚漾脸颊上掠过,这风还是烫的。
楚漾眼神直视前方,放缓呼吸,挺直背脊,双手规范地背在身后,手心往上托,夜风在指缝中流淌而去,有点凉。
凌沣背靠的家族本就有一定的财富积累,再加之同浙商之女联姻,早年就在沿海一带做起了进出口贸易海运生意,其占股最多的海运集团长丰航运旗下货船在鼎盛时期多达百艘,在境内境外都有许多生意往来,最近集团内部起内讧出了岔子,群狼环伺,人人自危,连一向谨慎的凌沣也不例外。
有人扬言要拿凌沣最宝贝的儿子开刀。
风头若是不避过去,必有人替他收拾他儿子。
凌意舶并非凌沣唯一的儿子,他也从没觉得那个最宝贝的儿子会是自己。
凌意舶上头那个哥哥叫凌思岸,是凌沣与前妻之子,同时也是评级达不到S级的Alpha,长相更肖凌沣,人前人后两幅面孔,为人处世更接近一条阴冷潮湿的毒蛇,曾经以自己负责的东南亚项目缺人为由头亲自找凌沣把楚漾要走,前几个月刚回国,这段时间也提心吊胆,去滇南找了个隐蔽地界喂大象了。
这么多年,凌沣对凌意舶一向都是以命令解决问题,对两个儿子之间的矛盾关系也极其放任,才慢慢养成了凌意舶如此非暴力不配合的性子。
“行,非要强求,我也可以如你的愿,”
凌意舶冷静了一阵,复而弯起唇角,“但是,我有两个条件。”
思考了几秒,凌沣泄气般道:“你说。”
凌意舶朝在场的几个手下看去。
加上值守在大门口的陈迦礼,在场一共七个保镖。
六个都西装革履,站得如松柏笔挺。
这剩下一个……
脸蛋和身形都比另外的人小上那么一圈,却是次次将他一击致命的那个。
楚漾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
他的专注力全落在自己手上。
他的双手负于身后紧握着,掌心有血,是刚才给凌意舶解开绳结时留下的,斑驳的血迹像是烫的烟疤,是一个个疼痛的烙印。
凌意舶说:“我要向您要一个人。”
凌沣谨慎地随他望去:“谁?”
凌意舶抬眸扫了一圈,嗓音和视线一同轻飘飘地落下。
“我要楚漾。”
凌沣迟疑几秒,点头道:“没问题。但为什么是楚漾?”
“因为楚漾在六年前就是我的人。”
凌意舶话音落下,楚漾忽地抬头,脸上有一瞬间错愕。
这一刻心跳声大过于方才听见过的海浪,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的身影重叠再重叠,慢慢变成一片片无法抓住的落叶。
他没想过在经历“背叛”后,凌意舶还能把他要回去。
“第一,他分化不出性征,做我的贴身保镖最为合适;第二,他跟过我很长一段时间,比起您想指派来监视我的其他人,我当然对他更信任。”
凌沣只道:“你继续说。”
“第三,您能够信任的其他部下,都是些四五十岁的老头子,天天除了念叨我要守规矩就是打电话告状,还不如给我个话少的人,我起码能图个清净。”
凌意舶的理由很充分,凌沣几乎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凌沣见儿子不再激烈反抗,放软语气:“可以。我满足你。那第二个要求是什么?”
“还没想出来,”凌意舶随口道,“等我想到了再说。”
身旁的女人趁热打铁:“正好你毕业了,在渝水待着沉淀沉淀,以后好接你爸的班呀。”
“他还知道沉淀?”凌沣道,“他能安心留在这里就不错了,少和外面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厮混。”
“随便。”
凌意舶仰着脸,身上那股野劲儿又恣意流淌出来,意有所指,“您怎么定义的?您看不上眼的人都叫不三不四?”
“如果你是为了惹我生气,劝你尽早作罢!”凌沣恼怒。
“没啊,”凌意舶笑了,“我来真的。”
“你……也好,总比要死要活谈感情强。”凌沣站起身往外走。
带来的老外保镖们也靠过来负手站到他跟前,女人慢了半拍,有条不紊地收起提包也跟着站起来,满是委屈地看了凌意舶一眼。
“也是。”
凌意舶被那个眼神激怒,喉结上下滚动,在强忍着,“反正,你就没跟我妈谈过感情。”
“凌意舶!”凌沣怒不可遏。
一阵大风吹过浅浅的岸,沙砾往水中漂浮去。
海边下起雨来。
“在呢,”凌意舶长舒一口气,“别喊那么大声,您这叫人把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我跑不了。”
涨潮的湿气一股脑从窗棂涌入室内,客厅挑高的玻璃门被父子俩吵得泛起一层薄薄的白雾。
楚漾一动不动,在身后交握的手互搓了下掌心,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雾还是血了。
饶是精力再好的中年人,和儿子吵完架也会被消耗掉大部分心神。
凌沣站定,享受着女人上前按揉太阳穴的动作,长叹好几口气,忙慌慌喊道:“楚漾呢,叫楚漾来……”
楚漾上前,凑近:“我在。”
“你不用随我回沪城了,你就在这里,好好给我看着他。你们年龄相仿、互相熟悉,你又聪明,量他也耍不出什么花招。”
凌沣迅速颁布下指令。
“我会把你招进来的陈迦礼留给你,再配两个专业保镖守院,人你挑。你就主要负责凌二全天二十四小时的安全,监督他每天外出时间最多八个小时。另外……另外,你去安排一个嘴巴严实的家政保姆,无需住家,务必要小岛当地的。”
楚漾机械化地记:“是。”
“在这里待一两个月会很枯燥。如果你想申请调动,等任务完成以后。”
“……”
楚漾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凌总。”
姜还是老的辣。
凌沣瞥他一眼,不用楚漾说下文就明白他在想什么,直截了当:“楚漾,我相信你的薪酬已经算行业拔尖,为了弥补你接下来更高强度的工作,我可以在你看管期间将你的薪酬按天来计算。”
凌沣招手,接过手下递来的计算器按了几下,上面显示出一个不菲的数字,“依照市场最高价算每天的日薪,再加每月奖金三万起步,如何?”
楚漾仍旧垂着眼眸。
凌沣继续说:“那么我再加一个筹码,带薪月休四。”
楚漾明白自己没有再拒绝的余地了,语调平稳不迭:“谢谢凌总。”
双方沉默,凌沣明白了他接受任务的意思,有意往他脖颈后的位置瞥一眼,又问:“你的手术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听说恢复得不错。”
楚漾先是一怔,颔首答道:“凌总,我不清楚您说的是什么手术。”
“不愧是我亲自挑选出来的苗子,你果然很聪明。”凌沣满意地笑笑,“从现在开始,凌二去了哪里、见了谁、做了什么,你都要联系雷蒙德告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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