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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水行舟(罗再说)


凌意舶走到门前站定,敲了敲门。
“谁啊……”陈迦礼睡眼迷离地翻了个身,“是……”
他闻到一股不寻常的气息,像是酒,像是——
“二少爷!”陈迦礼蓦地从床上弹起来,抱着被子往后缩了缩,他上半身还没穿衣服,“我我我我马上起床!”
“我可以进来么?”
“可以!”
凌意舶推门而入,没有看陈迦礼一眼,眼神落到旁边那张铺好被褥的床上,床上整洁、干净,纯白的床单没有任何褶皱,看不出一丝昨晚睡过人的痕迹。
“楚漾昨晚就不在?”凌意舶皱眉。
“啊,他,他说他给森叔请假了,”陈迦礼解释道,“他今天正好轮休两天,昨天晚上打了招呼提前走了。”
凌意舶感觉手上的青筋都跳了几下,唇角绷出一个难看的弧度,“难道他不该第一个通知我?”
“漾哥昨晚走的时候,说,说去您房间门口敲了门的,您可能睡得太……”陈迦礼小心斟酌用词。
“罢了。”凌意舶抬手止住他的话头,眼睛一瞟,又注意到楚漾的床。
在靠近床的角落里,放着一个相对袖珍的小冰箱。
“谁的冰箱?”凌意舶指了下。
“漾哥的!”陈迦礼挠头,“里面好像都是些小饼干什么的。”
“饼干?他什么时候那么爱吃甜食了,我怎么不知道。”凌意舶转悠几步,视线往窗外瞟了几眼,很无所谓地走到冰箱前,低头咳嗽了一下,“咳。”
“咳。”陈迦礼立刻会意,望天。
凌意舶:“这么的大人了还买个冰箱放甜食,很不像话。”
陈迦礼:“就是就是。”
“我有必要检查一下他买了什么东西。”凌意舶说着,蹲下身子,身体挤在床与窗户的中间过道,伸手打开了冰箱柜门,只见里面齐刷刷一排——各种口味的Pokcy饼干。
凌意舶顺手拿了最外面的一盒起来看,摇了摇,里面一阵沙沙响动,一根一根的,还有碎屑的声音,的确是饼干。
“他平时,”凌意舶有点不敢相信,“躲在房间里偷偷吃这些?”
凌意舶明明记得楚漾是不爱吃零食的,那天在应家家宴上倒是吃了不少,估计是当天体力消耗过大需要补充糖分,他能理解,那么现在呢,这成堆的小饼干是什么?
“呃,说实话,二少爷,”陈迦礼再挠一下头,“我上次推门进来就看到楚首席嘴里叼了一根呢。”
“……”
凌意舶点头表示明白,盯着那冰箱看了会儿,直到由于柜门太久没关上,冰箱发出了“嘀嘀”的气温报警声,他才说:“也不多,才七盒。”
“对对,”陈迦礼以为凌意舶要处罚楚漾,急了,“楚首席平时都没什么爱好,吃东西也吃得少,我觉得他放点儿零食在房间里不算过……”
“你加下我微信,”凌意舶勾勾手指,“我转两千块钱给你。”
“什么?”陈迦礼完全反应不过来,但动作大于思考,马上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扫了凌意舶亮出来的二维码。
“太少了,”凌意舶收起手机揣进兜里,“就吃这么点儿,我怕他执行任务的时候低血糖头晕。等下我给你放一上午假,你进市区里去再买点零食回来放进去。”
“好好好,”陈迦礼一听要放假都忘我了,“主要买些什么?”
“曲奇饼,柠檬汁饮料,”凌意舶回忆了一下前几天应家家宴上楚漾拿的甜食,又想了会儿,“还有……姜饼、华夫薄饼、手指饼干、桃酥,你能在超市买到的饼干都买回来。”
凌意舶说完就走出房间了,陈迦礼刚睡醒还处于脑袋蒙圈儿的状态,等凌意舶走了才想起来问,这么小的冰箱怎么装得下那么多饼干!
运动完冲了个澡,凌意舶待在三楼书房简单处理过了子公司的文件,坐在办公椅上往后靠了靠,拿出手机,对着才新添加的对话框想了会儿,发了条语音过去:“陈迦礼,你把楚漾微信推给我。”
这种紧急情况,陈迦礼连提前给楚漾知会一声的时间都没有,忙不迭地推送了个名片过去。
凌意舶点开名片,没有一秒犹豫,发送添加好友的请求。
把手机放在电脑键盘边晾了会儿,凌意舶内心有些不安,起身在三楼偌大的书房内转了一圈,望着海面,过了一阵子,才听见手机微微振动的声响。
楚漾通过了他的请求。
凌意舶没急着发消息过去,而是点开了楚漾的朋友圈——
头像是阳光下泛起层层波纹的海面,像潮水间锦鲤金黄色的鱼鳞。
背景是楚漾打格斗比赛时的背影,没有奖杯,没有观众,只有他绷着白色缠手的手掌,手臂肌肉微微鼓起,背上的一行英文是他的名字:RIPPLE。
凌意舶问过楚漾为什么不叫“Young”,楚漾说更喜欢“Ripple”的寓意。
涟漪,波浪,不停起伏的水面。
很性冷淡的做派。
朋友圈内容是一句:以下内容对好友仅一年可见。
凌意舶倏地退出界面,发过去一条语音:“你把我分组了?”
“你把我分组了?”
Alpha朝气十足的声线听上去有些气急败坏,楚漾听了两遍,迷茫地瞥了一眼手机,对眼前即将下针的医生道:“您稍等一下。”
楚漾按下语音键:“……我把你移出来。”
凌意舶等了会儿再点进去,还是什么都没有,也对,楚漾这样的人,朋友圈只有一个“长丰航运(集团)股份有限公司全面布局‘绿色低碳’新赛道”的新闻转发太正常了。
也许是楚漾说话的声音太过于虚弱无力,很快,凌意舶的一通电话打了过来:“你去哪里了?”
“我今天轮休……嘶,”楚漾眼睁睁看着原本悬在手臂上的针扎进了皮肉,努力调整好错乱的呼吸,“应该没有必要向你汇报我的位置。”
“你回首都了?”凌意舶听上去有些着急。
“没有。”楚漾还是想让他心安,口吻带着些安抚,“我晚上再回去,森叔派车来接我了。”
电话那头的凌意舶什么都没说,挂断了电话。
楚漾听着“嘟”一声的挂断音效,用手背撑住额头,无力地掀起眼皮,看着推针一寸寸地继续,头一次觉得控制激素分泌的药物注射起来如此疼痛。
前几天才见过的Omega医生看他一眼,试图用讲话来让他放松,“是你老板吗?休息日还打电话找你,有点过分了哦。”
“不,”
楚漾停顿了下,钝痛感如针般扎上了他不停狂跳的太阳穴,脑海里浮浮沉沉的回答跃出水面化作有声,“是,以前喜欢过的人。”
反正只在渝水待这么一段时间……
无所谓。
医生一愣,似乎是惊讶于才认识没几天楚漾就能对他如此袒露心意,像突然想到什么,笑了笑,好奇道:“我猜猜,是上次尾随你来的那个S级Alpha?”
“嗯。”
楚漾轻轻喘气,因疼痛产生的汗水自额角往下颔滴落,一颗饱胀的水珠离开了他下巴最尖的位置,直直拍打在他手中还未熄灭的屏幕上——
水珠继续滑落,为屏幕上“凌意舶”三个字备注凭空添上一道泪痕。
其实他从来都没有删过凌意舶。
在去东南亚之后,楚漾才发现自己被凌意舶单删了,发现这一情况的契机是他出国第一年时。
凌意舶生日那天,楚漾守着零点想发句“生日快乐”过去,直接弹出来一个红色感叹号,他犹豫了一会儿,鼓起勇气把自己的微信个人简介改成了一个emoji蛋糕。
之后年年如此。
但凌意舶大概率没有发现,因为楚漾已经被删了。
“那你为什么……”医生意有所指,顿了顿还是把心中疑惑说出来了,“为什么要割掉你的腺体?”
楚漾瞳孔蓦然一缩。
“您早就看出来了吗。”疼痛感缓解,楚漾坐直了身体。
“我猜的,”医生为他收针,快速拿了根棉签过去按上,“因为我看到你脖子后面的疤痕了,那的确是刀伤没错,但看起来更像是你故意划的。”
将紧压住冒血针眼的棉签交给楚漾,医生抬起手臂做了个手中握刀往颈项后划拉什么的姿势,又放下手,“以我的经验来看,那个刀口,有这样的动作痕迹。”
“是吗。”楚漾松开棉签,手指捏着挽起的袖口再放下。
“你可不要想着再去划一刀掩盖什么,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很有可能会发炎发高烧进医院,到时候做个什么系统的全身检查,没准你那位Alpha就什么都知道了,”医生耐心地解释,“我的家族中也有Omega跑去国外割了腺体,所以我看你的情况能猜个大概。”
“你猜得没错。”楚漾面色无虞。
医生托腮,笔尖点了点桌子,“恕我直言,你喜欢的人既然是个Alpha,那你就当个Omega,岂不是更合适吗?”
“因为,他也是我老板。”
楚漾说完这句,垂眸看了眼医生新开出的单子,上面写着这种针隔一周来打一次就好了,打三次一个疗程,体质养好了抵抗力自然会好转。
从医生的角度看,楚漾些微长长了的碎发落到鬓角边,瞳孔颜色是几近纯黑的深蓝,鼻梁和唇形以及延伸到下巴的线条非常利落,刚才因疼痛而死死咬住的嘴唇上有很浅的齿痕。
这样的人应该是苍白破碎的。
但楚漾身上又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狠劲,对别人,也对自己。
“噢,那我明白了。”医生摇摇头,“你是为了留在他身边。”
楚漾否认:“不完全是。”
“我叫唐抚宁,本地人。要是害怕你的秘密外泄,下次可以又挂我的号。你放心……”医生转着笔,往椅子后背一靠,手指放在嘴边,做个嘘声的动作,“同为Omega,我嘴巴很严的。”
楚漾迟疑一会儿,起身点头道别,“好的,我记下了。”
“我不了解你的身世、处境,所以也不劝你,”唐抚宁像想到什么,嘴角绽开很甜的笑,楚漾这才发现他有颗很隐蔽的小虎牙,“但我希望你的身体逐渐好转。你有这么强的身体素质,以前一定吃过很多苦。”
“是啊,”楚漾的手扶在门把手上,回头笑了下,“谢谢你,唐抚宁。”
与唐抚宁告别后,楚漾又按照医嘱去输液室挂了个点滴。
这种控制激素的药物总会有些副作用,楚漾挂水没多久便开始犯困,他把手机调成勿扰模式,想了想,动动手指,设置了只有森叔和凌意舶能打进来的功能,握紧手机,抱着胳膊靠在输液的长椅上小憩了会儿。
唐抚宁只给他开了一次挂水,剂量大,要挂三个小时,楚漾睡了会儿又看森叔发来的定位,森叔距离渝水只有两个小时车程了,楚漾按下呼唤铃叫来护士,麻烦护士帮忙调一下输液的速度,尽量在两个小时以内完成。他不想让森叔等待。
“调太快会很疼哦,”护士柔声道,“您确定吗?”
“嗯,没关系,”楚漾垂眼,看着手腕内部略微有些密集的针眼,“我习惯了。”
调快了输液速度,楚漾的确感觉到腕部有些微不适,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准备继续小憩,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凌意舶。
凌意舶要求他把位置共享打开。
楚漾想了想,打开了。
几乎是同一时间,凌意舶的电话打进来了:“你为什么在医院,哪里不舒服?”
楚漾忍住输液的胀痛感,调整气息,回答他:“我头晕,最近有点累,随便挂了个号过来看看。”
“那,”凌意舶停顿几秒,像在做什么决定,“你可以多休息三天,周四早上再回渝水。”
楚漾怔愣几秒,才说:“好。”
电话挂断得飞快。

这一天,直到楚漾该挂的水全部挂完,森叔都迟迟未到。
楚漾手上贴着止血纱布和胶带,一个人在医院门诊大楼门口站了会儿,泡了碗汤面吃。
他看有人被急诊担架推着进来,看有人和亲人互相搀扶着进来,看有昏迷不醒的人被配偶背着进来,还看有的病人因为不按时吃药被数落。
他知道人世间有千百态,有一半冷暖都在医院里。
但这些人情好像与他没有什么关系。
直到太阳完全落山,橙红殆尽,渝水市的天空完全被黑夜吞噬,森叔开着一辆纯黑色辉腾姗姗来迟。
森叔在门诊大楼停好车,下车来迎接他。
二人已经有挺长一段时间没有见过。
看楚漾一个人从门诊大楼走下台阶,森叔抬手一碰,楚漾的手臂上全是细密的汗,汗凉了。
他知道这孩子等了许久。
他一下子想起楚漾很小的时候。
也是这么眼巴巴地站在福利院门口,一张惨白的小脸在一群天天泥地里打滚儿的小孩中打眼得不可思议。
当时他和凌沣已经去过好几次,第一眼就相中了楚漾。
因为这孩子天生就有种不服输的凌厉,不高的个头、细瘦的身形也像雨后春笋,总有往上疯长的劲头。
骨骼完美、身体素质结实,冷静又好动,似乎天生是习武的料子。
从福利院配合出具的检测报告来看,楚漾只有成为Alpha或Beta两种可能……
因为无法准确掌握生父生母的准确信息,森叔后来回想,报告确实也只能作为一种参考。
自打办完领养手续后,楚漾在森叔的家里度过了一个有蝉鸣和西瓜度过的夏天。
那种飞奔在林间、跳跃在庭院里的自由感是冒着汁水的甜。
为了了无牵挂,森叔膝下无儿无女,也没有成家。
因为小孩子的到来,森叔突然觉得这个沉寂已久的,连他都不太回来的房子里有了那么些生气。
望着楚漾从蒙尘变得亮晶晶的眼,灵动清澈,森叔想起风吹过后的海面,他轻声问楚漾,小楚,你想不想有个名字?
我叫小楚呀。楚漾说。
老师、玩伴们都这么叫他的,急了才会大声叫一次他那被取得十分随意的名字,楚阳。
Yang,二声。
这个阳到底是哪个阳,负责登记在册的老师都不清楚,有时候写“阳”,有时候写“洋”。
但他的表现似乎与这个阳字完全相反,阴郁、冷淡、乖戾。
大概是老师们也觉得这个名字不再适合他,也一口一个小楚地叫,叫得小男孩快忘了他到底叫什么。
就叫,楚漾吧。
森叔伸手拨开一片飘落到楚漾头顶的树叶,又说,荡漾的漾,是波浪的意思。
看小男孩眨巴着大眼睛不太能大彻大悟,森叔解释道,就是水面原本很平静,但是有风吹过去,或者有船驶过去,水面就会起一些……
森叔说着,又觉得语言实在是贫瘠,用手势比划了一下波浪的弧度。
大概是觉得有了完全属于自己的名字太过于开心,楚漾跟着森叔的动作学了一下,倏地笑起来,眼睛弯弯的。
好像草地里爬行的蛇哦,楚漾说。
是吗,是有点像,森叔也跟着笑起来,往小孩嘴里塞一块切好的香瓜。
楚漾说没吃过这样甜的水果,森叔说以后想吃多少吃多少。
小漾,你都长到九岁了,不用改姓随我,不用改口叫我爸爸,叫我森叔就好了,森林的森,三个木,明白吗?
这里就是你的第一个家。
很快,森叔就带他去了第二个家。
一整个盛夏匆匆而过,楚漾就那样疯长着,周一到周五乖乖到学校上课,周六补习九岁之前落下的文化课。
周日全天则只有一个安排,去长丰集团的保镖训练营里练武。
楚漾表现得太好,小小年纪应变能力极快,出招有条不紊,甚至是大老板凌沣亲自来检查所有人的训练结果,他也表现得游刃有余。
唯一的缺点不算缺点,只能算弱点:长得太出众,容易被记住。
当年一起考核的保镖大多数都比他年纪更大,来来去去,一大部分都是从安保市场上招来的专业人士,却不如楚漾有准头。
楚漾能顺利取下格斗老师腰间的腰带,能动作漂亮地歪头拉弓,用一支箭穿破放在靶子上的橘子。
很快,凌沣对楚漾的表现感到非常满意。
他更满意森叔给楚漾起的这个名字。
手指落到办公桌后的书柜门上,凌沣缓缓拉开把手,从最隐蔽的地方取出一张全家福,指腹抹过一张稚嫩又出众的脸,那是他的引以为傲的次子,凌意舶。
阿森,楚漾这个名字起得真好,你要监督他好好学习,我会安排他去新加坡念完大学。
凌沣说完,以一种审视的眼神扫过楚漾全身,看了好一会儿,他笑容变得慈爱,说,楚漾,等你长大了,你就到凌意舶身边去,保护他,照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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