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头手里的手机自由落体砸到了脚,在一声闷响后滚落在地。
小老百姓哪见过这实在的玩意儿,炭头当即僵成一条,眼珠子惧怕地瞪了出来。
黑洞洞的枪口在陈国富的哆嗦下直挺挺对着他的面门,炭头倒了口气,两腿一软,干脆撑在柜台旁。
陈国富明显也不会用这玩意,掏出来逞威风那一下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胆量。
店里场面急转直下,叶阮一眼看出那把枪上了膛,就好像催命符已经替他画上了最后一笔,章世秋根本不在乎这替死鬼是否失控。
“别冲动!”他站了起来,借势把手机扔进沙发紧密的缝隙里,一边往外走,试图转移陈国富的注意力,“既然你已经做了选择,走吧。”
叶阮绕过小桌缓步走上前,又重复了一遍:“把枪放下,我跟你走。”
炭头一个头要两个大,他宛如石像一般杵在那儿,眼神两头飘,俨然已经成为热锅上的蚂蚁,或是砧板上的鱼肉,快要吓尿了。
陈国富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他用力咽了口唾沫,手臂打着颤慢慢把枪口往下压。
这一刻,他在心里也松了口气。如果这时没有门外传来的脚步声,这口气应该会卸得更彻底。
林子刚把木子送去兴趣班,前脚到工作室门口,一声招呼还没打,对着屋里的形势傻了眼。
不敢扭头的陈国富只能看到店里俩人错愕的表情,他会错了意,以为是警察来了,登时像只被逼到了穷途末路的野兽一般嘶吼起来:“艹你妈的,上一次就是你报的警!老子今天死也要拉个垫背的!”
他吼完这一句,枪口重新扳了上去,两只手紧紧扣住了扳机,几乎要咬着牙往下拉!
那时他心里居然还闪过一丝荒唐的侥幸,他记得电视剧里开枪前都要先“上膛”。结束吧!解脱吧!陈国富自暴自弃地想。
“砰!”
闹市区一声厉响,宛如平地里一声巨雷,把局面劈得支离破碎。
那一瞬间,店里乱作一团。
眼眶能装下的场面在炭头瞳孔中升格,他看到扳机被扣下、看到陈国富狰狞的脸色和猩红的眼睛、看到那颗冒着火星的子弹一射而出时,陈国富张皇的表情……
也看到在那一瞬间,林子咬着牙从后扑了上来,一手按着陈国富的后肩,一手压下他的手臂,将枪口硬生生打转了方向!
“嘶啦——”
脱手的枪立刻滑了出去,陈国富被林子死死压在地面上,半张脸都撞成了青色。
炭头应声瘫坐在地,他最后看见的,是叶阮惊魂未定地冲他跑过来。他心想,嫂子怎么这么美呢,跟放哥真般配啊,自己老早就存了笔钱,等着给他哥随份子呢……
叶阮蹲在他面前,子弹射进了炭头的大腿,被轰掉的牛仔裤露出血淋淋的皮肉,半块膝盖白骨触目惊心的暴露在外边。炭头此时才像回过神来,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快,快走!”炭头睫毛上都是冷汗,他用两只手颤抖着去捂中伤的腿,指尖都扭曲到变形,整个身体剧烈颤抖着。
林子被一地的鲜血吓呆了,他整双膝盖都跪在陈国富后背上,压得他干呕起来。
叶阮扭过头吩咐他:“愣什么!快叫救护车!”
“我……我没事,嫂子你先走……去找放哥!”炭头这会儿五感六识都集中在伤口上,疼得说话都咬舌头。作为放哥最忠诚的小弟,他那老鼠胆子这会好似都不见了,随着痛苦一同吼道:“快走!”
林子那边已经语无伦次地跟120汇报完地点,叶阮站起身,腿跟着一软,他毫无选择,转身往店门外跑去!
一口气还没松出去,狭窄的小巷口,一前一后两个人,像是候在这儿守株待兔有一会儿了。
堵在前门那个是章世秋身边人,在伯明翰的赌场见过。这马仔烟吸了一半,瞧见他出来,把剩下半根拧灭在墙缝里,拍了拍手:“小叶总,别来无恙啊。”
身后那人也在逐渐逼近,叶阮冷笑一声:“有日子没见,章叔愈发见外了。让你们两个来请我还不够,演这场闹剧是要做什么?”
“您教训的是。”马仔恭敬地欠了个身,从兜里摸出昂贵的烟盒递给叶阮,“老板特意吩咐了,小叶总在伦敦的生活那么丰富多彩,让咱们特意演场乐子逗你开心罢了。”
叶阮接过烟,夹在指间没有要尝的意思,马仔却已经掌着火递了过来。
点上烟,他抿了一小口,不动声色地拿开,“既然是演给我看的,屋里这人留给我解气,章叔不会介意吧?”
马仔冲手下做了个手势,赔笑道:“瞧您说的,不合格的‘演员’我们自然是要收回,好好调. 教一番的。”
很快,脑门上磕破皮的陈国富被人堵着嘴压了出来,马仔让开,冲他歪了下头:“请吧。”
“等等。”叶阮站在原地:“让我跟他们说句话。”他看了马仔一眼,补充道:“你可以旁听。”
马仔笑起来,“多谢您不让小的为难。”
叶阮没再理他,回到店门口,店里两个人抱作一团,林子拿布条死命地捂着炭头的伤口,宛如两只没了庇护的幼小鹌鹑。
“对不起。”叶阮低声说。
他转头看着马仔,一句话分了两段:“如果警察来了,不要提到我。这件事会有个结果的。”
回到车里,指间的烟灰已经积了一半,叶阮随手抖落在窗外。陈国富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压上后一辆车,马仔处理完他,拉开车门坐到叶阮身旁。
“滚下去。”叶阮夹着烟,一个眼神也没有施舍给他,“章家连狗都能跟主人平起平坐么?”
马仔听完这句,那张戾气的脸上反倒勾起一丝笑意,他拿沾着污血的指骨蹭了蹭眉尾,从后座退出去,恭顺地关上门,坐到副驾上。
“走吧,警察很快就会来。”叶阮望着窗外杂乱、并不美观的街景,“店里那两个是雁放的人,章叔也不想伤了和气吧?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马仔沉默两秒,对着通讯设备编辑了一段话。
车子行驶起来,马仔从后视镜里盯回他,幽幽提醒道:“小叶总,烟要燃尽了。”
叶阮将那支烟夹到眼前,盯着烟灰上忽明忽暗的火星,他尝了一口。不到一分钟的时间,视线变得越来越模糊,他从后视镜看到载着陈国富的那辆车掉头……
叶阮闭上眼,昏迷了过去。
“我妈没疯!她只是醒过来受了刺激……给我放下!你们要把她带到哪儿去?!”
雁放被人架着,抬脚踹开身边的输液架,架子砸在公共座椅上,引起一阵声响,其他病房的家属一个个接连在门口冒头。
孙副盯着医生和繁夫人进了电梯,这才擦着汗回来安抚这位少爷。
“小雁总,别担心。夫人的情况您也看到了,那家疗养院是集团所属,夫人在那儿一定能得到更好的治疗,早日康复的。”
“凭什么?!操,他凭什么做主!我妈没病!”雁放吼得嗓子冒烟,身旁架着他那两位见他卸气,赶忙松了手,把他给搀到椅子上坐着,递过去一瓶水。
雁放一手把水挥开,哗啦洒出一道水痕。
繁莹醒来的情况并不好,是所有人都没预料的坏。她一醒来就失控了,自己拔了针尖叫着跑出病房,任谁去追都像恐惧到了极点,抱着头缩在楼梯间的角落里,声控灯被她凄厉的惨叫频频点亮。最后还是有个护士摸黑给她打了一针镇定,众人才得以把她带回病房。
雁放刚到的时候,就是看到他瘦脱相的亲妈被束缚带绑在病床上尖叫的场面。
繁莹还算认识他,渐渐停止了尖叫,一张空洞的脸上只剩眼睛流着泪,透明的泪一遍一遍焕洗着她眼下的痣。
孙副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拍拍雁放的肩,劝慰道:“您往好处想,只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给夫人疗养,那边环境要比医院好得多,设备也齐全。您不知道吧?那家疗养院的前身是家福利院,可惜几年前遭了场大火,雁总说走过水的地方不适合儿童生活,所以才改成了疗养院。”
福利院、疗养院……雁放听得不寒而栗起来。
这是个无辜的、不知道内情的人,否则不会用这番话来安慰他。雁放无法对无辜的人发火,他甩开肩膀上那只手,沉默着站起来,“他在哪儿?我要见他。”
繁莹打了镇定沉睡过去,接她那辆车已经开走了。
门口还停着一辆商务迈巴赫,孙副替雁放拉开车门,雁商悠闲地靠在后座闭目养神,身旁的座位上放着一只牛皮文件袋,很像叶阮带走的那个。
雁放没上车,他知道此时开口再提亲妈也无济于事。南京的夜晚,叶阮告诉他的那些话流窜于大脑中,忤逆雁商的下场,是一对死于非命的母子。
用母亲来掣肘儿子,一种屡见不鲜的手段。
“你想要我做什么?”他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开口直白地问。
“还不算蠢。”雁商稀奇地哼笑一声,眼睛依旧闭着,“问问你自己该做什么。”
“周一我会去集团报道。”雁放闷声说:“只要我妈过得好。”
“没人会阻止你去看望她,我一向喜欢孝顺的孩子。”雁商睁开眼,那双让人猜不透情绪的眼睛凌厉地看向他。
“回答我一个问题。你认为一件艺术品如果要免受磕碰,它是应该待在藏家的收藏室里,还是应该为了毫无意义的自由而选择颠沛流离?”
雁放根本没心情在这猜测他话里的意思,但这句话很巧妙地击中了他某些记忆,他几乎是立刻想到不久前叶阮对他说——“你要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一切。”
在他沉默的这段时间,雁商重新阖上了眼,他做了个手势,吩咐郑副把后座上那只牛皮袋拿起来递给雁放。
雁商的口吻又转变得松散起来,像交代家常一样对他说:“过两天是他生日,你去把人接回来。”
说完这句,郑副拉上车门,跟着上了副驾。
雁放站在医院门口,手里拿着那只沉甸甸的牛皮纸袋,还没搞清楚状况,手机便不要命地响了起来。
他这时迟滞地得出了问题的答案,但车已经离开了。
我凭什么替艺术品做决定。雁放边掏手机边反驳,难道不该问问艺术品想要什么?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很浓烈的鱼腥气味,闻得久了,这味道会有那么一瞬间让人觉得像血。
叶阮挣扎着苏醒过来,大脑首先感到一阵缺氧似的沉闷,四肢使不上力气,脚踝的皮肤像被蚂蚁蛰了一口,让人觉得不很愉快。
他勉强睁开眼,下垂的视线映入蹲在脚边、正为他穿鞋的男人。
这臣服的姿势让叶阮想起了雁放,只是很快,马仔便抬起头,那双凶目中一闪而过的狎昵打碎了幻想。他把手上的污血故意抹到叶阮的脚踝上,并为此自鸣得意。
叶阮下意识想扶一下额头,这时他才发现动作受限,两条手臂被一左一右吊在锁铐上,后背紧贴着冰凉坚硬的墙面。
这倒真像是绑架才有的待遇,叶阮讥讽地想。
马仔并没有做出更多越距的举动,他不敢,帮他穿好掉落的鞋就起身退了出去。
沉重的木门发出闷响,外间也没有光透进来。借着这短暂的沉寂,叶阮把处境打量了一遍。
这是一间用来存放海货的地下仓库,角落堆放着几只货箱,地面是经久不见太阳的潮湿,墙壁间隔一段距离钉着一条锁链,仔细看水泥地面上还有一块块干透的血迹。
再没这么合格的蛇鼠巢穴了,叶阮一瞬间明白了这地方是章家用来做什么的。他在章世秋眼里跟其他“拍品”毫无二致,所以把他“请”过来的待遇也不见得有多舒适。
锁链几乎没有收放余地,他挣了一下就放弃了。前胸后背没一处舒坦的,都赖雁放那只不听话的狗,唯独庆幸这衬衫是宽大的。
“都到这种境地了,还不打算死心吗?”
昏暗的空间匀不出一缕光打亮门口,章世秋从阴影里走过来,光从他的脚边过渡到脖颈,远看就像没了项上人头似的。
叶阮一看清他就笑了,吃力地耸动着肩膀笑起来,“章叔,怎么这么不小心?”
章世秋右胳膊用夹板包扎着吊了起来,高大的身材受了伤,看上去格外滑稽。
哈里森在温斯特那儿吃了瘪,金银人马损失惨烈,这外国土匪根本不讲仁义道德,不仅去赌坊闹了几天,还妄图派人暗杀他……
面对叶阮的明知故问,章世秋傲慢地哼出一声:“咱们一家人就少说两家话,你已经不是那个六岁小孩了,章叔没空陪你玩游戏。”
“一家人……”叶阮笑起来,那笑里有些嘲意,“这么说您不是在陪我玩捉迷藏。”
章世秋眯了眯眼,“是想跟叔叔叙叙旧吗?可以。那你还记得,你小的时候找不到人就会哭,这么漂亮的一张脸,哭得那叫一个让人心软。大哥把你当个女孩养,你长大了,学会的还是用这张脸来博同情。”
叶阮没什么表情,像是接受了他这么刻薄的点评,“我很多年没有哭过了。章叔,你要不要赌一把,让我哭的人会是什么下场?”
章世秋的目光盯向他的左耳,几乎要在上边洞穿一个窟窿,他用可活动那只手摸了摸下巴,“你说得对,我还真不是所有事都知道。”他无所谓地笑起来,“但我能从他手底下把你请来,你有想过原因吗?”
不用他提醒,叶阮知道这里面一定有雁商的准许。
果然,章世秋有些残忍地说道:“小家伙,观赏鸟会被拔掉羽毛,你的自由也马上要到期了。”他往前走了一步,逼近叶阮:“他既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是想在你回到笼子前,让章叔教教你自由的代价。”
章世秋把目光移到一旁墙根的架子上,叶阮这才看到上边列着一排恐怖的工具匕首。“刺啦”,他抽出一柄短刀,很像高丰达刺死辛巴的那一柄。
叶阮不动声色地攥起手心,在这种情境下,他还能讥笑出声:“那他知道你把我请过来另有所图吗?章叔,都在同一个人眼皮底下搞小动作,这时候还分什么敌我。我可以告诉你,你想要的东西在雁放那儿,你的人催的太急,我给忘了。现在那里都是警察,你要怎么办啊?”
章世秋掂着那柄短刀,似乎略微思索,片刻后他说:“不碍事,会有人送来的。”
锋利的、泛着冷光的刀尖在叶阮脸颊一晃而过,章世秋用刀背把他的脸扳过去,好奇问:“你的耳朵跟我那个倒霉的大侄子有什么关系?”
叶阮脸侧过去,在看不见的角度,嘴唇紧抿了一下,随即他偏过眼神,很无辜地笑了一声:“高二的暑假,他把我带到夜店去作陪,酒喝多了,一群人把我按在那儿,往耳朵上钉了个洞。”
雁玺的本意是羞辱他,羞辱他是个男孩,却又像个女孩一样畸形的活着。
一个小小的耳洞,上不了台面的把戏,连章世秋听了都忍不住觉得唏嘘。
可谁都料想不到,一切往着意想不到的走向跌落下去,仅仅因为那个始终作为影子存在的女人——妈妈。妈妈没有耳洞。
那天雁玺也吓惨了,一个成年人吓得失禁。
雁商在看到叶阮耳朵上闪着光的耳钉时勃然大怒,那时他刚从伯明翰回来,一身血气,保镖跟在他身边。在主宅那个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雁商从保镖的腰间抽出枪,带着火药味的热浪径直燎过叶阮的颈侧,连带着那个洞眼的整个耳垂都在瞬间被轰成了血肉碎片。
叶阮当即眼前一黑,昏了过去。醒来后,他从别院离开、被关进了阁楼,雁商在开枪前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如果学不会好好做个摆设,那就发挥你存在的价值。”
那个暑假的夏天结束在一声枪响中,他鲜活的人生也彻底结束在那个夏天。
那年他十六岁,他在阁楼住了四百一十二天。
章世秋听完只愣怔了一瞬,他把刀甩回架子上,发出“当啷”一声响:“你心里有恨,不如来投靠章叔。你选那个愣头小子,他看起来也不懂得怜香惜玉。”
他说着,突然抬起手指勾着叶阮衬衫的领口,指尖往下划拉,噼啪崩开两颗扣子,恶劣地把他身上的痕迹暴露出来,“毕竟血浓于水啊。你选错了人,我们俩才是一路人。”
叶阮连挣扎都没有,似乎毫不在意被他暧昧地浏览,他笑了笑,轻声吐息:“那你去帮我杀了他啊,你敢么?”
章世秋露出一种男人玩味的神情,手掌往上,在他侧脸轻轻拍了拍,“大哥真是养虎为患啊。本来是我们两个人的游戏,你把局面变复杂了,福利院既然都给了你,你又在抗拒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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