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放站着没动,目光从文件夹上收到他脸上,带着些质问。
“残忍是美人的天性,我不期待忠诚。①就像当初我也并不期待他的母亲忠诚,我使了手段把她调到北京来,花费了半年的时间去追求她。我甚至许诺她,暂时不会打扰她的家庭,她在我这里可以得到她想要的一切,权力、抱负,但她居然那么轻易就拒绝了。她要爱,那么我只好毁掉她的爱。”
“你以为他真的喜欢你吗?逢场作戏而已,他跟他妈一样,永远都捂不热。”雁商残忍地说道:“但他是我培养出来的,他总归会回到我身边。”
“你要怎么样?你又要把他关起来?!不可能!”雁放浑身血液上涌,愤慨像浇不熄的烈火,控制不住想给他一拳。
他把那份文件重重摔上,推了回去。耳机从耳朵里掉出来,砸在桌面上,一片寂静,那绝望的声音仿佛刻印在他脑子里。
“不得不承认,喜好方面,你确实更像是我的儿子。”雁商漫不经心地笑起来,一张覆在脸上的假面,竟然让眼角皱纹看上去也有些和蔼。
他仿佛一位慈父,站起身拍了拍雁放的肩膀,一盆冷水当头浇下:“我和你母亲都对你寄予厚望,别让我们失望。”
说完,他从桌面上拾起那只耳机,晦涩不明地看了一眼,把耳机压在了那份沉甸甸的文件上。
雁放翘了下午的班,他只拿走了自己的耳机,那份文件还躺在会议室冰冷的桌面上,也许已经被孙副告知天下,他在这些事上从来没有说不的权利。
叶阮说得对,他需要强大起来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一切,他现在远不够强大,连保护亲妈都只能假意迎合,更遑论保护掺杂着血海深仇的感情?
挫败感从头到脚地裹挟了他,雁放驱车回到别院,叶阮好生生地坐在被他薅秃了毛穗儿的沙发上。
老董帮着把电脑、pad都抱了过来,手机开着语音通话,叶阮正在跟宁致连线。
雁放换了鞋,把回家途中买的玫瑰放在桌面上,挤进沙发里环抱着叶阮。只有贴得这样近的时刻,他心里那种恼人的失控感才能好受一些。
电脑屏幕上是一个点开的电子文件夹,里边存着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雁商在阁楼拍下的“叶阮”,密密麻麻、无数的视频和照片,组成了兰卿这十年来伤痕累累的人生。
雁放在阁楼的墙面上看到了,他在火光里把那些痛苦刻进自己的脑海里,那是一深一浅两条同样的伤疤。
那些照片里没有兰卿的踪影,他像是一缕寄生在这副属于母亲的壳子上的魂魄,悲惨而又清醒地旁观着加害人的暴行。
叶阮知道他在看,他几乎对这件事习以为常到没了任何的羞耻感,麻木到仿佛这些照片里不是他,而是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陌生人。
雁放听到他对宁致说:“小书的视频发给警方作补充证据就够了,用我这些照片来进行曝光。”
宁致沉默了一会儿,连通话对面的波佩都欲言又止地叹了口气。
“舆论需要吸人眼球,把这件事推到风口浪尖才是目的,不用替我考虑。”叶阮感觉搂在他腰间的手臂收紧了,他捉住雁放的手,很轻地握了一下。
雁放却一反常态,没有对他表现出更加亲昵的依赖,反而抽身去了厨房。
叶阮望着他的背影看了几秒,被宁致的呼声叫回。
晚饭还是雁放做的,他们都胃口不佳,尽管如此雁放还是做了满满一桌,看叶阮吃东西让他有种满足的成就感。
吃完饭天已经擦黑,别院像是风雨飘摇间尚且稳固的小舟,哪怕外边正在爆发山洪海啸,只要他们同舟共济,这波澜似乎就显得没那么可怕。
雁放借口洗澡,抱着笔电私下联系了宁致,他把之前做过的一个程序附件发到了“正义之神”的邮箱里。这程序能给图片打码,且无法被破解清除。雁放知道他能为叶阮做的不过杯水车薪,他埋怨有心无力的自己,但还是想尽可能竭尽全力地去抚平他的伤痕。
推开浴室门,叶阮恰巧从一楼上来,他手里端了两只高脚杯,里边盛着醇厚的红酒。这恍然就像再平常不过的一天,一场朴实无华却令人无比向往的美梦。
“陪我喝一杯?”叶阮递给他。
雁放跟着他回到房间,门关上,隔绝掉一切过往与现实。叶阮没给他开灯的机会,推着他的肩膀,把他按进了沙发里坐着。
膝盖一热,是叶阮蹬掉拖鞋跨坐了上来,雁放下意识搂住他的腰,将他圈进半个怀抱里。
叶阮主动碰了一下他的杯子,随后仰头饮干了一杯酒,酒红色的液体润过他的舌尖,连嘴唇也染上妖媚的红。雁放陪着他喝光了手里那杯酒,杯子滚落在一边,叶阮压实了,双手捧着他的脸吻了下来。
舌尖扫过列齿撞进来,雁放双手箍住他的后背,换得毫无缝隙的拥抱。也许只有躲在这样懦弱的黑暗中,他才能偷来片刻的欢.愉。想到这句话的那一刻,一种酸涩的情愫如同炸弹一般在他肺腑间炸开,他舔舐着叶阮的唇,像无计可施的狗在撕咬主人的伤口。
在得不到幸福的时刻,唯有刻骨的痛楚才能获得掌控自己的感觉。
雁放摩挲着他唇上的痂,睁开了眼睫望着他,“不要去……不要回到他身边……”
他感觉有一股沉重的力量拖住了他,他愈加脱力地挣扎,反而被这股神秘的力量拽得越来越疲倦,意识逐渐昏沉起来。
叶阮趴在他怀里,胸膛相贴,两颗共振的心脏逐渐变得不同步。雁放感受到那微凉的、柔软的、沾着血液的唇在自己嘴上又碰了一下,那温度便轰然撤去。他又变成了高台上的菩萨,只留给他一场一触即碎的美梦。
“这本来就是我的恩怨,你不该被牵扯进来。”叶阮的声音在半梦半醒间有种奇异的魔力,“睡吧,你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
——不!别这么对我,兰卿!你要做什么?!
雁放的内心急促地挣扎起来,可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意识被关进心脏深处的笼子里,血液凉在唇上,那只困兽嘶吼着、在地面上磨着利爪,上蹿下跳地冲撞起来。
药劲儿起的很快,叶阮把昏迷过去的雁放放平在沙发上,他弯下腰,抚平他不甘心紧皱的眉头。
只剩最后一步了,小书还在天堂等着他,他要以身祭局,很快就能迎来解脱。
每年只有妈妈生日这天,雁商会和他单独度过,他要让一切终结在明天,将黑暗彻底摊平在阳光之下。
叶阮坐起身,小桌上新鲜的玫瑰花束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暗香。他抬手掐下一枚沾着露珠的花瓣,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坐在这间屋子里,这只沙发上,读过的那句诗。
[当我的肉.体静止、灵魂孤寂的时候,我身上为什么绽开这朵荒唐的玫瑰?②]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鲁米《火:鲁米抒情诗》②出自博尔赫斯《深沉的玫瑰》小阮日记:嘿,我正在砍一刀雁商,快来帮我助力吧!
正午,老字号酒楼。
传闻这儿是清代哪位热衷于戏曲的王爷出资修的,也捧过几个角儿。戏台子搭在酒楼正中央,搁以前叫茶楼,皮黄唱过了历史长河的沧桑颠沛,一晃唱到了新世纪。
近些年文化建设爱搞些复兴,小厮一副民国打扮,引着叶阮往楼上雅间走。
酒楼八角挂着灯笼,方正的戏台子上题一块匾额,写着“普天同庆”。文场面拉着弦儿,正唱一出名戏《贵妃醉酒》,唐明皇与杨贵妃,不知是否弦外有音。
“您注意脚下,得嘞——请上座!”小厮推开门,对着他一躬身。给赏是规矩,叶阮抽了几张递给他,没白费他这番卖力的“复古”。
雁商正背对着他听戏,旦角在台上衔杯饮酒,叶阮落座,听见他问:“来了。”
他乖顺地应了一声,起身要替雁商倒茶布菜。雁商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亲自掀开餐桌中央那碗盅,鲜美的佛跳墙香味满溢,他拿了只瓷碗盛好,端到叶阮手边。
那两只几乎交叠的手,无名指上各自戴着陈旧的戒指,怪异仿若这气氛。
叶阮垂眸看着这碗佛跳墙,无数个日夜的痛苦翻涌在脑海里,他不动声色地拿起勺子,喝了一口,评价道:“很鲜。”
“比家里的味道呢?”雁商坐回去,问他。
“家里的味道当然更好。”叶阮拿餐巾擦了擦嘴角,又说:“但这一碗明码标价,没有价码的东西才最可怕。”
雁商宠溺地笑了一声,“恨我了?”
“章家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在伦敦搞出的动静太过了,他咽不下这口气。今天不谈这些,我已经替你摆平了。”
明明这其中有他放任的手笔,他还能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番话。叶阮攥紧了手里的勺子,那冰冷的触感被他暖热。
台上的旦角卧鱼嗅花,身段流利。一楼的散客叫起好来,这出戏唱完,雁商也鼓起掌,招手叫来候在走廊的小厮,赏了笔钱,他抬眼看向叶阮,“想听什么?你来点。”
叶阮放下筷子,声音仿佛是沉在心底升上来的,带着点嚼不烂的恨意:“《关大王独赴单刀会》。”
雁商的眉有些稀奇地挑了一下,他随即一笑遮过去,吩咐小厮;“没听到吗?去安排。”
“哎……哎!”他们这儿的来客只当听戏是个雅致,很少有指名点的,点也是那几出耳熟的京剧,要听昆曲的少,听深明大义的更是头一回。
这桌客人是老板点名让他搁心上的,小厮特没底的下去安排了。台上窸窸窣窣一阵,连场面都换了一番。
整个雅间里只剩下他俩后,雁商的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身上,他又在透过这副皮囊去欺骗自己。叶阮低着头自顾自地吃菜,他好像用这十年练就了一番本领,哪怕被那目光烫掉一层皮,面上也还是波澜不惊。
演员出将,忠贞正义的关大王协周仓赶往孙吴单刀赴会。小厮是个行家,戏从第四折开唱,[新水令]唱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千叠”,叶阮停下筷子,抬头时正赶上那句“可正是千丈虎狼穴。大丈夫心别,我觑这单刀会似赛村社。”
雁商叠着腿,手搁在桌面间或跟着敲,那枚黯淡的钻石戒指在灯下闪着刺眼的光芒。
大江中流,快要到蜀汉,关羽觑着这涛涛江水,回想起当年赤壁之战,[驻马听]别有一派悲壮苍凉之感。周瑜已死、关羽已老,时间匆匆流转二十年,这些牺牲真的值得吗?
叶阮终于抬起头,对上他的目光。这短暂的一刻里,他没有掩盖住属于兰卿的神色,那陌生的一点光从他眼神中透露出来,这层一模一样的皮囊便瓦解在不同的灵魂之下。
周仓在台上喝道:“好水!”
关羽说:“周仓,这不是水,这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
叶阮突然笑了,在这悲怆的唢呐声中笑起来,他的脸上是与记忆中那个人截然相反的无畏。
雁商眼中那种掌控一切的自得猝然出离,二十一年前的叶阮有家庭、有爱,可以用尽手段来逼迫她;可现在这个叶阮什么都没有,他似乎什么都不惧怕。
“雁商。”兰卿第一次在床下这么叫他,“几天前我从游艇上把小书抱下来,那天的夕阳很红,把江水都染成了红色。小时候您教过我,当时我不懂,原来川流真的是溺毙者的颜色。①”
雁商看着他,难得地回想起这段画面。
——兰卿刚到雁家的时候其实依赖过他一段时间,刚刚失去双亲的小孩,讨好是生存下去的方式,他只会弱小的、本能的依赖大人。主宅的人都看他不顺眼,雁商只好把他安置在别院,扔过去也就忘了,一时兴起接回来的摆设而已,一忘就是很长一段时间。
约莫过了大半年,某天他坐在中庭看书,小兰卿偷偷从别院跑了出来,趴在柱子后边露出半个毛茸茸的脑袋。没有人管他,他的头发已经披肩了,像个秀气的小女孩。
恍惚间,雁商从他的小脸上看到了旧人的痕迹。他招了招手叫他过去,福利院那些人一定教了他什么,雁商把他抱到膝盖上坐着,兰卿怯懦地揪着他的衣摆,叫了他一声“爸爸”。
他喉头极为不明显地滚动了一下,看着叶阮站起了身。
“过来。”雁商道。
叶阮走过去,那个稚气的身影已经消失无踪,他被养成现在这样,长成与他妈妈毫无二致的栀子花。雁商握住他的手,摩挲了一下。
“我同意给你自由,这就是你要付出的代价。闹够了,好好过完这个生日,回到我身边来,我会让雁放接手你的工作。”
叶阮脸上的笑已经冷却了,他没有对这个决定表露出半分的不满,依然神色淡淡地说:“最后再陪我去一趟福利院吧,你把我带回来的地方。”
雁放是被人拍醒的,他闷哼了一声,身体对折地蜷缩起来,直感到头疼欲裂。窗帘被拉开了,午后橘黄的光直愣愣照在人脸上,面皮都被晒得滚烫。
宁远的大脸从面前撤走,叽里呱啦说着什么,门口还站着一个尽职尽责的老董。
雁放耳朵发鸣,他抱着头连甩了两下,才把那阵眩晕感甩出去,宁远的话忙不迭往他耳朵里钻来,字字都是心惊肉跳的程度。
“……叶sir他不见了!少爷你醒醒啊,没了你叶sir可怎么办呐!凌晨他跟我哥协定好曝光时间之后就消失了,少爷!少爷你快说句话啊……”
雁放“嘶”了一声,昨晚的情形逮着时机往他脑子里钻,叶阮用那杯酒把他迷晕了,那之后呢?!他龇牙咧嘴地撑起身子,一拍宁远的脑门:“打……打电话啊!”
宁远无奈得要哭出来,他错开身,叶阮的电脑、pad、手机一个不少摆在小桌上,那束萎靡的玫瑰旁边。
“操……”雁放突然想到什么,从沙发上窜起来,跌跌撞撞扑向老董,眼睛里的红血丝狰狞得吓人,“今天是不是,是不是他妈妈的生日?!”
老董瞌着眼,片刻才默然地点了头。
雁放一时没站稳,被赶上的宁远扶了一把,他扭身揪住宁远的衣领,喘着气道:“走……送我去工作室!”
叶阮开着车,雁商坐在后座上。
从市中心到福利院的路途很远,足够聊完一场跨越二十多年的天,也足够清算一笔旧账。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叶阮从后视镜里望过去,投来一个好奇的目光。
“你以为你的那些伎俩能骗过我吗?小时候你把那只金丝雀偷偷放走,骗我说它死了。四年前你把人送到伦敦去,烧了具假尸体骗我,也是一样的手段。”
“手段不在于俗套,只要有效就够了。”叶阮轻飘飘地反驳他:“您难道不是这样吗?永远用母亲来掣肘儿子。”
雁商笑着解开西装纽扣,换了个更加舒适、且不设防的坐姿,从后视镜里觑着他,眼神中有种欣赏之意。
叶阮驶下高架,看了眼后视镜。“我一直有个疑问想问您。”
“你说。”
“雁放只比我晚了两年出生,我四岁来到福利院。在那年之前,您就爱上了我妈妈?”
他在过去的很多年间都以为父母的惨祸来源于那年的外派,但当雁放出现在视野里,查过他的身份信息之后,叶阮产生出另一个更加骇人的猜测——
“你猜到了?”雁商坦然道:“是你想的那样。我第一次见她,是在朝远的表彰会上,后来得知她回了南京。那时我还年轻,权力也不在手里,为了把她调来北京,我费了不少心思。”他又笑了笑,“那会儿你还不记事吧。”
那真是一场蓄意已久的强取豪夺!
叶阮无声地攥紧了方向盘,车缓停在大门外。福利院虽然改成了疗养院,门头却没有变化。雁商透过玻璃往外看,疗养院里一片静寂,这安静里不掺杂一点多余的人声和动静,几乎如同死寂。
叶阮下了车,走过来替他开车门。雁商搭着他的手,一阵风吹来,携着即将到来的初夏的燥热,他突然沉声叹了一句:“秋水为神玉为骨②。我想要的还是镜中水月啊。”
叶阮脸上终于多了丝惶惶的神色,只不过瞬间就被他抹去了。雁商在他手背上拍了拍,那平日里洞穿一切的眸子眯起来,竟演变出一丝别样的笑意来。
工作室的推拉门刚安上没两天,还没来得及换更结实的,又被人一脚给踹开了。
林子正躺沙发上睡午觉,吓了一跳,反应过激地蹦了起来。一看来者是大哥,提着的心才滚落回原地,杵在那儿抚了好一阵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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