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放缝着嘴尽职地帮叶阮撑伞,看他轻车熟路地走进这条街。长街拦腰截断,横穿过一条小路,小路的一侧通向一栋可见年头的居民楼,门脸很窄,红褐色的外立面被经年的风吹雨打洗旧了。街角开着两家店,一家闭门的奶茶店,还有一家开门的花店。
花店老板是个三十多岁的青年人,正忙着把门口被雪打蔫的花依次挪进屋里。
虽然没什么生意,但他好像挺有闲情雅致的,一居室的门面里置着一张圆形玻璃桌,上面摆了两杯冒白烟的热茶。
他在等人?雁放刚想到这一点。
原木风的门上挂着一串风铃,叶阮走过去,脚步声在雪地里嘎吱作响。
老板放完一盆花,扭身出来,一抬脸迎上他,原本平淡的表情添了一丝喜色,“来啦?新年好哇。”
普通话带一点口音,雁放听懂了,眼神在老板跟叶阮身上来回转溜。
头顶扎得慌,一抬手摸上一片绿叶,悬在门上的绿萝耷拉他脑门上了。雁放赶紧闪开,把自己的头顶跟这抹绿相隔八丈远。
“哎,今年还领了个帅哥来,男朋友吗?”老板说着将手上的雪水擦在围裙上,又转身拿了个杯子倒水,“雪下的大,我猜你会晚点来。”
听到“男朋友”三个字,雁放腰板挺直了,目光几乎要飞出眼眶去。
可惜叶阮不解风情,端了圆桌上那杯热茶,只记得回老板一句:“新年好。”
老板哈哈一笑,“你们先坐。”他把手里那杯热茶递给雁放,掀开帘子往里间去了。
雁放站在这座小型植物园里,捧着热茶四处打量:“你来买花啊?”
“嗯。”叶阮喝了热茶,整张脸红润了一些,也许是被空调暖风烘得,总之显得没那么生人勿近。
他把杯子放回桌面,弯着腰在店里逡巡了一圈,捏起一支朱顶红阿弗雷观赏。
身后传来杯子磕在玻璃桌面的动静,雁放黏人地凑了过来,像条不能离开主人半米的狗。
叶阮把阿弗雷送回玻璃瓶中,对着雁放的方向侧了下身,平静地说:“待会儿要去墓地,你也选一束花吧。”
两步外的身影停了一瞬,雁放倒抽了口气,没想到大年初一他到南京来是为了扫墓。为谁扫墓呢?
祭奠的花……应该选白色或黄色的吧?
雁放对此知之甚少,头一次嫌弃自己都弯了,怎么心思还这么直男。
脚边数十个花筒的花,雁放认识的没几朵,他挠了挠头,发出求助信号:“你帮我挑一挑?我怕我选错了。”
叶阮张了张口,只有他们两人的环境里,换气声也格外明显,雁放下意识觉得他会脱口而出“随意”或是“心意到了就行”诸如此类的话,因为叶阮的情绪看上去有些低落。
可见迟疑了一会,空调热风嗡嗡作响。
“梅兰竹菊。”叶阮做完了思想斗争:“他喜欢这些。”
雁放眨了眨眼,来不及反应“他”是谁,消失的老板回来了。
他怀里托着一束包装精心的花束,主花是百合和小朵的乒乓菊,配以文竹和蓬莱松点缀。花束清淡雅致,有一副君子之相。
雁放的交际圈里没有文绉绉的存在,思来想去也没人能配得上这么雅的花束,他脑子一转,竟是突兀地想起了那张照片上的陌生男人……
老板拉上帘子,收回来的手里还握着一束单支的栀子花。释迦栀子——主宅花园里的品种,雁放认得。
老板把两束花一并交给叶阮,仿佛熟人那样交代道:“一大早来扎的,你看看满意不?今年雪来得急了,大棚里的栀子经不起冻,没几株能看的,倒是以稀为贵了。”
叶阮接过花拨了拨,挑不出毛病,指尖带着露水说:“谢谢欣哥,辛苦你跑一趟。”
“哎,没事。”被他称作欣哥的老板喝了口水,顺着玻璃门往斜对面的居民楼指了一道:“每年初一就等你来,把花给你我也算完成任务了,紧走两步就回家了。”
雁放赶忙从叶阮身后冒了个头,一副接见领导的架势,“欣哥是吧?你好你好。”
“你好帅哥。”欣哥有些摸不着头脑。
回头客跟这个小伙子之间的气场够奇妙的,既像还没捅破一层窗户纸的小情侣,也像离婚闹到民政局被赶回来冷静期的小夫妻。
但就从这小伙子的殷勤程度来看,还是很有谈到或是复婚的可能性的。
欣哥不愧为三好市民,人忒热心,忙前忙后地给雁放科普选花,最终扎了一束黄白菊花开会,配茴香与雄黄兰枝。
雁放跟着他学习,奈何心有余而脑容量不足,来来回回没记住几个,做一名懂风情的gay的理想就此扼杀。
欣哥跟他讲:“其实送人的花不见得单看花语合不合适,假如你要送的人有喜欢的品种,还是得按对方的喜好来。或者说,你觉得她适合什么花,送出去岂不是更有说道?”
雁放点点头,心思旖旎,往叶阮那边瞟了眼,不敢直言他在自己心里适合什么花,兜着圈子问欣哥:“那你觉得我呢?我适合什么花?我也想来一束。”
欣哥果真思索起来,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一直坐在圆桌旁默默饮茶的叶阮却突然冷笑了一声:“给他包一束石楠。”
“我去,你干嘛那么说啊?”雁放把他那束菊花夹在臂弯里,拿冰天雪地里冷透的手捂在脸上降温,“臊死我了。”
刚刚叶阮说完那句,店里迎来了十足的尴尬气氛,只有雁放还在那美呢,逮着面色僵硬的欣哥问石楠是什么?
欣哥借口要进里间包花溜了,雁放拿出手机一搜,最热搜索词使人懵了,目瞪狗呆。
“不是挺适合的?”
叶阮勾了勾嘴角,等雁放撑开伞,他钻进伞下,故意仰着脸贴近他,直至鼻尖离他下巴一厘米处停下,带着一丝调戏的笑意,说:“你留在我身上的味道,就像它一样。”
“咻——”雁放风似的往后撤了一步。
青天白日大街口,虽然人迹寥寥,闹得像被人非礼了一样。伞还打在叶阮头顶,手臂直挺挺伸着,人却不能跟他待在同一狭小空间内了。
一路保持着这个窝囊的姿势,雁放已经快被雪给埋了。两人踏入墓园,雪下得格外静,似乎一经走进就转换到另一个世界,连体感也分外阴冷起来。
很普通的墓地,选址划区也稍显拥挤,一排排刻字碑望过去,承载着这世上数百人的思念。
雁放没吭声,严肃地跟在叶阮身后,依次走过显眼的、外围的位置,最终跟着叶阮停留在靠近后排,极不起眼的角落。
雁放撤了伞,旁边高耸的雪松斜伸过来一杆翠枝,缀着亮晶晶的冰花。
面前的墓碑不像其他石碑那般描金画红,刻着规整的楷、魏体,反而立的很仓促,没有规范的刻字,倒像是在有意掩盖着什么。
这块平整沧桑的无名碑上,仅被人用类似石头的尖锐工具写下几道并不深刻的笔画。很多已经看不明白了,在簌簌大雪中,依稀只能分辨出“妻叶氏立”的字样。
雁放不明所以地皱了皱眉,看着叶阮蹲下身,扫干净墓前的雪,把两束花并排摆在那里。然后他站起身,表情依旧淡淡地,对着墓主人鞠了一躬。
这一切都看不出任何的端倪,等他直起身,雁放也走过去,把花摆在旁边,迷茫而隆重地鞠躬。
在他直起身时,墓地起了一阵堪称温柔的风,像是故人之手拂过云端,借雪拂一拂小辈的肩。
叶阮在这阵风里开了口,没想到是迟来的责备。
“雁放,你不该来的。”
雁放侧过身去面对他,雪下得无边无际,几乎要将他们的对话掩埋。
“人在风里会容易做错事,走错路。”他接着说。
雁放沉默了片刻,目光戚戚地望着他:“我好像怎么选都是错的,那我宁愿选一条能心甘情愿走下去的路。”
“哪怕你心甘情愿选的路通向万丈深渊?”
雁放想了想:“你说过,回到雁家就等同于站在悬崖边,好像从一开始,我也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叶阮挪开了眼神,避过他话里委屈的追究,好像造成这一切的原罪与自己无关。
他望向远处连片的灌木丛,火棘被大雪覆盖,像一滩鲜血洒在二十一年前的寒冬,轰轰烈烈的架势,连带着把雁放的话也衬托得惊心动魄起来。
“我一直觉得,如果不知道下一步要怎么走,那就跟着本能去走。”他能掏出来给叶阮的东西清楚明白地摆在他的棋盘上,除此之外,还有一腔无法自控靠近他的本能。
“现在我走到了你身边,如果前方真的是悬崖,拉着我一起跳下去会不会更有安全感?”
【作者有话说】
欣哥:这你男朋友?
小阮:再问你的。
第58章
到了南京自然是要吃鸭子,叶阮做东,带雁放尝了尝地道美味。在饭店待到夜幕降临,才捧着一碗赤豆元宵出了门。
雪有着愈下愈大的趋势,不是个出行旅游的好天气,回程路上雁放看见数辆扫雪车出动,在夜晚加班加点的“恢复市容”。
回到酒店时间尚早,叶阮那么聪明,连问都没问直接把雁放领进了自己房间。放好外套,两人转身一同去了酒店顶层的高空bar。
夜生活即将开始,因为一场大雪被打乱了计划的人不乏少数,清吧里人影绰绰,有几位出差谈生意的精英人士掐着时间把人约来了酒店,酒桌当谈判桌,正面色严肃着侃侃而谈。
落地玻璃外是灯火璀璨的南京城夜景,白色的雪花织成一张薄纱盖在不甘心入眠的城市上空。清吧里灯光昏暗,天花板用的特殊星空顶,点点流萤,弥补了这夜没有星星的遗憾。
bar里放着优雅的意大利歌剧,连吧台也设计成剧院大幕的既视感,两旁垂着挽起的丝绒红幔。靠窗一排的餐桌位置被占满了,服务生开道,把他俩带到吧台靠内侧的位置,也算挨着赏景的落地窗。
叶阮拉开高脚凳坐上去,离雁放有一段距离,明摆着没有再调整的意思。
调酒师递了张单子询问他们喝什么,叶阮越过他看了眼架子上琳琅的酒瓶,“一杯干马提尼,烈一些。再随便调一杯果味的。”
雁放吊儿郎当地坐下,等调酒师走了,他一旋身伸腿勾住叶阮的椅子,明目张胆地用脚把他的椅子勾了过来。见叶阮想躲,雁放眼明手快地按住了坐垫,顺便把叶阮转了半圈禁锢在他怀里,“别动。”
雁放“啧”了一声,眼神往一旁斜了斜,正逮到对面不怀好意的目光收回去,“你长得也太招人了。”
无视叶阮的不满,雁放保持着一腿拦在他椅子旁的姿势,抬手把叶阮后脑的簪子抽了下来,黑发簌簌滑落,沾了雪有些潮意。
叶阮跟个小玩意一样被他转来转去,这会又转到了背对方向。余光里,那只普通的玳瑁簪被雁放搁在了吧台上,他在兜里窸窸窣窣摸了一阵,掏出来什么,然后可见笨手笨脚地拢住了叶阮的黑发。
“咳……”雁放不自然道:“我学艺不精,要是弄疼你了跟我说一声啊。”
叶阮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后背的线条绷得有几分警惕意思。
天地良心,雁放解码时候都没这么全神贯注的耐心,鼻尖冒着汗,挽了个不紧不松的圈,生怕给他头发扯疼了,把自己那支银灿灿的簪子轻轻簪了进去。
退开,他欣赏半秒,手贱地抬手指搔了下那支颤抖花。
叶阮转回来,狐疑地瞥了他一眼,抬手摸了摸,“礼物?”
雁放点头,咧开一口白牙,“慈善晚会上拍下的,很配你。”
铃铛响,调酒师递了酒过来,干马提尼推到叶阮面前,烈性的酒精一路飘过雁放的嗅觉范围。他多闻了两口,挺想尝尝味儿的,礼物送出去了,心里有点暗戳戳的成就感。
叶阮像是看懂了他的眼神,两指卡着高脚杯婉拒了。
雁放只好眼巴巴等着他那杯,推过来一闻,什么啊?!纯天然无公害小甜水儿?
有点被人看扁的意思。
他一口喝完了大半杯甜水,夺过吧台上那支普通的簪子,揣回兜里,“我先替你拿着。”
这伎俩太幼稚了,叶阮没对他的礼物表态,他倒好,土匪一样把人原来的簪子抢了,言下之意是你只能戴我的礼物。
叶阮久久凝了他一眼,端起高脚杯矜贵地抿了一口酒,才慢悠悠说:“那簪子是我妈妈的遗物。”
记忆里的妈妈有一头乌黑秀美的长直发,那年头不如现在装饰品多,小商店里卖木簪或是玳瑁簪,很朴实无华的样式,常缀在妈妈的发间。
她死后,遗物寥寥无几,交到叶阮手里的只有两支簪子,一枚沾血的钻戒,和她曾穿过的数件衣服。
这两支簪子,是叶阮很宝贵的东西。如今,一支陪着辛巴长眠于地下,另一支……
“啊?!”
雁放人傻了,大脑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惊恐地摸了回去,捏着簪子不知所措。
叶阮掀起眼皮,不知作了怎样的打算,竟然默许般对他说:“千万要替我收好了。”
雁放松了一大口气,手拿出来,决心回了家就把这簪子供起来。他的脑子里很乱,隐约产生了一个模糊的念头,但还未想透这念头到底是什么,神经的兴奋就已经被酒烧的连天了。
叶阮肯把这么重要的东西交给他,算不算是接受了他在墓地说的那些心里话?
等不到回应、在牢笼里原地打转的困兽仿佛终于迎来一缕赦免的光线,它抖亮毛发,又开始蠢蠢欲动起来……
歌剧放到下一段,叙调华丽高亢。酒精作用下,周遭的世界渐渐虚浮,变得不够真实。只剩下叶阮的眉目,像是浮出水面般清晰,他优越的骨相在昏暗的光线下才能窥见一点原本的男相,清俊文雅,像……某个记忆里的陌生人。
叶阮灌下一口酒,眼神突然轻而缓地滑过他,带着一丝轻慢被雁放撷住。雁放的思维戛然而止,受到他的蛊惑。
他随即想起,这里不是北京,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南京。
分不清是自己在靠近,还是叶阮主动在向他靠近,总之他们之间早早越过了两只高脚凳并排的距离,有着即将擦上火焰的架势。
叶阮调.情时一贯懒洋洋,要雁放去迁就他。他两颊微鼓,停在安全距离的边缘,雁放自然乐得迁就,伸长脖颈打破了安全距离,为了够一弯天上月,一枝高岭花,用力到脖颈青筋暴起。
唇与唇交汇的时刻,辛辣刺激的酒液从叶阮嘴里喂给他,干马提尼的酒精度直冲鼻腔,一路席卷到脑门,烧着了岌岌可危的脑神经。
雁放如愿尝到了烈酒,辣得耳朵脖颈染上一片红。回甘后的苦味冲击两人的味蕾,雁放察觉到叶阮想躲,霸道地按住了他的后颈,舌尖顶开他,灵巧直入,深吻几乎要殃及喉咙。
叶阮在他耳边发出细碎的呜咽,像被大型猫科动物噙住软肋一般,连从他怀里挣扎出去都做不到。
雁放起了更多恶劣的坏心思,他掐着叶阮的下颚微微分开,夺过他那杯干马提尼一口喝光,借着回甘的余味又一次吻上叶阮,呛得他眼睛湿润,可怜的鼻尖求生似的呼吸着。
分开后,叶阮怪罪地抽了他一巴掌,没几分力道,挠人一样抽在雁放的胸膛上,惹得雁放舔着唇笑起来,用拇指抹去了他嘴角沾染的酒液。
叶阮眼角眉梢都是被呛出来的红,他往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盒细烟,想给口腔换个味道。
刚点燃,雁放把他那杯小甜水推了过来,夹走了他手指间的烟。
“抽了我就别抽烟了。”
叶阮的细眉挑了下,端起那杯甜水嫌弃地抿了一口,放下杯子,意外地瞧见雁放接下他那支烟抽起来。
“你还会抽烟?”
“会啊。”雁放避着他吐了口雾,太久没抽了,滋味也没多想念,“小时候抽得多,尤其刚辍学那阵,后来戒了。吸烟有害健康啊。”
香烟和酒精,只是暂时性的“忘忧草”罢了,雁放从不觉得这东西能上瘾,或是真能消愁。
人的瘾不是对烟酒的依赖,只是对忧愁的依赖。一个人如果能有摆脱忧愁的办法,也不会痴迷于这些有害的“短效药”。
说到底还是想得多做得少。
可叶阮那一晚抽了那么多烟,他又在忧愁什么呢?
雁放不认为他是想得多做得少的那类人,相反,在他眼中能解决甚至不能解决的事,对叶阮来说似乎都不足为惧,于是这背后隐藏的真相就显得更加引人质疑。
到底有什么事,是要他在一回到雁家就迫不及待拉自己入局?四年前雁玺出事的那条代码又是否与他有关?叶阮藏着什么事,是到现在都不能告诉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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