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把手传来一声轻响,高大的身影从门外悄无声息地进入。
淮青摘下棒球帽,提着小书要求他带来的几袋探望礼物,在微弱的光线里拉了把椅子坐。
正是晚饭时间,医院内人声杂乱,没有人会闯入这间休息中的病房里来。
“晚宴开始了。”淮青甫一落座便说。
“嗯。”叶阮的声音透露着病里的虚弱,他润了润嗓子:“拍卖清单我看过了,最后几样和从前没有差别,应该不会出差错。”
淮青适应了一下光线,眸底微亮,“手术怎么样?”
“还算顺利。”叶阮没什么感情地说:“效果最好大概也只能像耳朵那样,毕竟受过伤,骗骗别人罢了。”
淮青沉默着,从袋子里掏出一只保温杯,拧开盖子递到他手边,清甜软烂的梨香瞬间涌出。
“小书给你炖的。”
他们几乎同时想到小书不吃梨,也能想到为了遮掩这贴心的礼物,他要喝掉剩下的那一半。这并不算什么,这些年来他们做过的不情愿的事还少吗?
淮青接着说:“非法转移资产到海外的路径不好选,头儿的意思是只要局里按兵不动,他们还是会选择u盘里最保险的那条路。”
大额的资金从一个账户洗进另一个假账户,慈善事业是最冠冕堂皇、也是最不易引人怀疑的障眼法。
利欲熏心的上流社会,金钱交易横生,人的欲望是无限值,为了寄生这无限值的欲望,层层叠叠的蝼蚁垒成一座金字塔。站在金字塔底层的人以为塔顶一定金光闪闪、熠熠生辉,殊不知那金光是自上而下反射出的阴影……
——而真实的塔顶,充斥着人性的罪恶与灰暗。
五年前,在雁商将福利院交给叶阮打理的同时,也有意无意向他透露了这种洗白方式。在那年的慈善晚宴进行拍卖时,叶阮和淮青做了个局,伪造雁玺的失误,将本该压轴出现的拍品意外“丢失”,会场内当即乱作一团。
而那时,他们有另一位志同道合的伙伴——郑义。晚宴事故之时,福利院里潜伏的记者郑义避开受命等待交易的院内人员,发出了一则和着血与泪的新闻报道,揭露福利院摧残儿童的真相。报道按照他们事先计划好的那样小范围传播,目的是引起雁商察觉,但不至于河决鱼烂。
这是叶阮能想到保全所有人的方法。
强权之下,真相根本无法发酵,以卵击石太不现实,相处十数年,他深知雁商狠戾的手段。短时间内最有效的解决办法就是关闭福利院,买断新闻稿。
最终,福利院如愿倾塌。
但叶阮和淮青还是为此付出了代价,郑义死在销毁证据的那场大火里,而小书在辗转之后主动进了章家。
“这次不像五年前那样简单,背后牵扯出的会更多。”叶阮的拇指摩挲着杯壁上雕刻的纹路,不太确信地说:“宴会拍卖所得的善款捐赠给福利院,又从福利院洗回他手里。但世界上不只有那一家福利院,还有更多诸如此类的地方。五年前我们费尽心思也只拔掉了一根树枝,你们有足够的权利去推倒一棵大树吗?”
“那你觉得我们逃出来了吗?”淮青突然问,他自嘲般笑了一声,用古怪的语调第一次念道:“叶、阮?”
叶阮倏地噤了声,一场场噩梦般的碎影从心头掠过,他下意识撑住了额头。
是啊,哪怕福利院已经堙灭于一场大火,他们也从没能逃出过那里。
“试试吧。”短暂的安静后,淮青沉声说:“我来是要告诉你,今晚脱手的拍品会走海运运往国外,计划照常进行,年二十九那晚需要你尽力拖住雁商。这次行动只针对章家,不会牵连到你。你……要小心。”
“我知道了。”叶阮心里很乱,保温杯里飘香的炖梨让他觉得头更晕了,是那种对于渺茫前尘的紧张与踌躇,生怕稍有不慎,就再也闻不到这种温暖的香味。
“事先要跟你说明,这次行动不确保会成功。”淮青凑近了,低声同他说:“头儿一直怀疑局里有内鬼,所以这次也有B计划。就算不能成功拘捕章世秋,起码能为队里清除内鬼,所以你在伯明翰的那条线也要多加小心,派个人随时听信。”
“好。”叶阮发现自己无意识握紧了掌心,刺痛感令他迅速醒过神来,松开手,他捧出一点希冀:“年三十我回南京,从南京离开后我到伦敦去见一个人,他能帮你和小书。答应我,如果有不测,立马带着小书离开。”
提到小书,淮青坚毅的目光柔和了一些。
“谢谢。”他说,很快站起身:“我先走了,希望这次不要再有无辜的牺牲。”
“不会的,五年前也没有。”
叶阮坦荡地咽下一口梨汤,嗓间一片软甜,“郑义没有死。”
他偏过头,在黑暗里感知淮青愣怔的神色,“当年烧死的是一具假尸体,他没有死,早在事发前,他就被我秘密送出国了。等你和小书去了英国,还会经常见到他。”
“所以不要冲动。”叶阮恳切地说:“带着小书,一起活下去。”
人都有追求阳光的本能,他们何尝没有。
淮青依旧没有回答,他知道叶阮在为他们铺设一个光明的未来,那未来太过美满,幸福得几乎像是一场飞蛾扑火的假象。
但他同样深知,仇恨,也将流血和牺牲。①
【作者有话说】
①网上流传最多的版本是“革命必将流血和牺牲”。追根溯源,首次提出这个观点的为谭嗣同,原句为“各国变法,无不从流血而成,今中国未闻有流血而牺牲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
“什么?!你别告诉我你是故意的啊?”
“我真不是故意的!恰好碰上了而已。”林圃胳膊肘架在他脖子上往下压了一把,压得雁放跟他头对头一起弯下腰。
“你小点声,我当时也确实是鬼迷了心窍,就想看看她心里到底有我没有,结果……我也很心寒的好不好!”
林圃这厮三天没见就能捅出一马蜂窝的事儿,简直比危险分子还具有破坏力,怪不得他爸都得找俩泰森看着他,知子莫若父说得不无道理。
这次依林圃所言,他是好心带康小宇去自家酒吧放松的,结果冤家路窄,又碰上在那儿独自买醉的小秘了。
哦忘了,小秘现在已经不是小秘了,他爸为了维持一个良好家庭的表象,选择牺牲掉偷腥的爱情,找猎头公司把她推到别的企业里去了。
上一次见面干柴烈火、郎情妾意,这次小秘指着林圃的脸痛骂都是因为他,林总才会跟自己断干净,并且伤人地坦白那一晚她只是想利用儿子重获老子的关注而已,没想到会玩脱。
林圃看不出她真心有几分,只能瞧出她现在后悔万分,追爱的滤镜当场碎了一地。
伤心和失望是有的,但浓度也没那么高,闹归闹,出于绅士风度,他最后还是叫司机把姑娘安稳送回家了。站在雪地里吹风的时候,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松弛感,好像脑子里一直紧着的那根弦断了,断的很干脆。
康小宇根本没见到后边这段真相,就气的玩失踪了。
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庆幸。好处是林圃在gay面前保住了面子;坏处是事后回想起来,自己真挺不是个东西的,当着人姑娘的面强吻康小宇,糟践三个人的感情,脑子没二两水干不出这等脑残事。
“以为是缘分天注定,没想到是爱情保卫战,草了,哥们儿从此封心锁爱。”林圃比了个手势,感慨道。
信息量太大,雁放听完都傻了。一张帅脸皱着,难以言喻地盯着他。
林圃的手在他面前忽闪了两下,转而拍了拍内袋里的卡,“别这么看着我!我这不是来想办法弥补了吗。待会儿拍一件东西送给康小宇,够给你面子了吧?”
雁放脑内过了一遍竞品单,“前半场都是些珠宝首饰,他也喜欢?”
“人在巴黎读设计呢,看他朋友圈嚷嚷着找一颗主钻,我来碰碰运气。”
门口设立的巨型签名墙处走走停停,流水线一样地进人,雁放眼尖地瞧见韩雅睿正在那摆pose拍照,他懒得管林圃了。
“钱真是你身为傻逼最好的保护色。”
晚宴即将拉开帷幕,策划人员在主舞台上调试话筒。已经有不少的宾客找到自己的座位入座,还有少部分忙着交际谈天,商场就是这样,也许五分钟就能敲定一笔数额可观的合作。
雁放拉着林圃往会场走,“咱们的位置是我安排的,待会儿我、你,还有韩雅睿,咱仨坐一桌。”
林圃没意见,但挡不住他好奇:“你俩啥时候关系这么近了?”
雁放本来想糊弄过去,但转念想到上回林圃敲打他的话,还是没好意思瞒,挑了能说的:“她跟你一样,找我工作室办事儿来着。”
原来是同道中人,林圃知趣的没多问。
请来的宾客各行各业都有,商圈多数是长辈级别的,林圃不想在公众场合打草惊蛇,回头再让他爸知道。为了不引起注意,俩人从主舞台的背面穿过,不想这角落里还有俩谈天的。
林圃毕竟在纨绔圈浸淫久了,很少有他脸生的人,躲在这儿这俩虽然西装革履也像个体面人样儿,但看长相很陌生,林圃下意识盯了他俩一会儿。
韩雅睿穿着一身微篷的高定礼裙,踩着小高跟站在入口那儿等,黑天鹅一般的高贵。
堵在中间那两张陌生面孔自然看到了,两双鼠目对在一起,亮着猥琐的精光。
“那不韩家小姐吗?”一个说,他咬音很重在那个歧义的词汇上,话尾杂着不干不净的荤笑。
“雁玺活着的时候怎么没见领她来?”另一个自问自答,嘲讽道:“拿不出手吧?哈哈哈。”
那人戏谑地说:“听说今晚新少爷也会出席,韩家人这是等不及要给她找下家了吗?真是可着一家薅,到底有多想攀上雁家这高枝儿啊?”
“谁都知道小雁总玩儿的花,当初也不知道怎么看上她的。”
“女的还能怎么?功夫好呗。不知道她那点功夫合不合新少爷的胃口?啊哈哈。”
“我看悬,哪个男人乐意要二手货啊。”那人脸上粘着油腻的笑,粗鄙地说:“长得么有点姿色,我倒不介意玩一玩……”
话音即落,肩膀搭上来一只手,略带重力地拧了他一把,主舞台后置的顶光在两人面前映出一大片覆盖的阴影。那人“哎哟”一声,不待回头,阴影开了口。
“玩什么啊?带我一个呗?”
两人登时吓了一跳,僵硬地回过头,过近的距离,不得已仰视突然出现的雁放和林圃。
没什么能耐的人更习惯于看人下菜碟。
这俩人目光上下一扫,打量他们的脸和打扮,权衡过后讪笑着问:“看你们这长相,娱乐圈的吧?”
雁放跟林圃对视一眼,没吭声,像是默认了他的猜测,这无疑给了那俩人更加放肆的勇气。
“拍卖会多无聊啊,待会要不要跟哥哥们去嗨一把。”他又十分下流地朝韩雅睿的方向飞了一眼:“带上那个妞儿,咱们一起玩玩。”
“跟我俩玩啊?”林圃狐狸眼一眯,用圆滑的口吻把语气里的嗤笑给包裹住,“就怕你们受不住。”
那俩人没想到他性格这么开放,嘴都咧到后脑勺去了:“哎呦,语气不小么。”
走过来的时候听他俩嘴里的污言秽语都让雁放跟林圃恶心的够呛,多说两句都嫌倒胃口。雁放问:“请问一下啊,你俩在邀请名单的哪个位置?”
其中一个还装呢,嚣张地说:“我们可不需要邀请名单。”
“哦。”雁放明白了,“偷着进来的啊?我说怎么大冬天还会有苍蝇呢。”
林圃跟他一唱一和道:“越是脸皮厚的,越不容易被冻死吧。”
一句话让那俩人丢了面子,气急败坏地说:“什么狗屁话?实话告诉你们,我可是雁氏集团的人!说话当心点,小心得罪了我们,下次连这里的门都进不了!”
林圃啧啧道:“那确实得当心点,毕竟已经得罪了,是吧?”
两人见威胁毫无作用,登时跳脚起来,竟是要装模作样撸袖子:“哪来的小明星,给脸不要脸是吧?!”
林圃一言不发,俯视着他俩,只微微一皱眉。自打他剃了头之后,表情稍微臭一点震慑力直线飙升,那俩人的气势明显虚了不少。
差点给雁放逗笑了,他在一旁拱火地戳戳林圃:“哎,你们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
富丽堂皇的场合,人都会尽力把自己装点的体面些。这一闹,颜面扫地,那俩人彻底破防了,在集团的主场让人这样欺负可还得了?其中那个脸皮更薄的往前一步,嘴张得好似开口垃圾桶。
——谁都没料到,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一声清脆的巴掌打断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
快到四个人都没反应过来,韩雅睿收回手不过一秒,反手又给了另一个人一巴掌,这次大家都反应过来了,心里一紧跟着肉疼。
雁放和林圃都愣了。
韩雅睿抱怨地瞪了他俩一眼,似乎在说就为这俩垃圾让本大小姐等这么久。
目光短暂交汇,她又转了眼神,带着一脸高傲和不屑,直白地扫过那俩人的下三路,随后抱臂点评说:“硬件这么拉就别说出来丢人现眼了,低头的时候不会自卑吗?”——好生猛!
上次韩雅睿在他这儿哭诉跟他大哥的往事时太柔情,以至于雁放都忘了,这姐是个从小被宠大的刁蛮公主。
那俩人的左右脸分别印了个大红五指印,偏巧还是被嚼舌根的女人打的,魂儿都吓飞了,干瞪着眼睛不知所措。
这会工夫,收到消息的总策划终于带着几名安保姗姗来迟,一抬头望见脸红脖子粗的同事,“刘经理,你怎么……”
“噢,刘经理。”雁放跟着念了一遍。
总策划生怕这祖宗受了什么委屈,“大少爷,您没事吧?宾客都就位了,就等您落座,咱就开始了。”
这称呼一出,那俩人脸上五彩纷呈,别提多精彩了。
雁放哥俩好地搂住总策划的脖子,用不大不小的声调跟他说:“先不急,我问你啊,公司里如果有嘴巴不干净爱造谣的人,一般是怎么处理?”
“那当然是开除了!”总策划斩钉截铁道:“这种人留在集团,不仅玷污我们的名声,还容易给集团招惹是非。”
“不是……我们,就是……”刘经理急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闹着玩的……”
脸又麻又痛,他还想再狡辩几句,被林圃一眼瞪了回去。
“我当真了啊。”雁放摆出一副计较的模样,光明正大跟总策划打小报告:“你猜怎么着?我跟我兄弟无意间路过,正巧赶上这俩人造我的谣,太缺德了!完了还拿脸撞我的手,都给我撞疼了!这事儿他俩得负全责吧?”
他一句不提韩雅睿,把那俩人脸上骇人的巴掌印揽了下来。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总策划额角流着汗,生怕祖宗下一句就是“我要回家告我爸”,忙不迭地附和了。
“行。”雁放抽回手,又一次拍了拍他的肩,“那后边就交给你处理啦,正义的地中海同志。”
那俩怂包彻底社死,丢人丢没了,前程也没了,哭爹喊娘地扑过来想求大少爷原谅,可惜被安保团团围住。
走出几步远,林圃推了雁放一把:“你小子这不挺会拿乔的。”
“对付这种人,不搬身份不行啊。”雁放耸了下肩,“估计他俩以后半夜睡不着都得爬起来抽自己一巴掌。”
林圃笑笑,没拿这插曲当回事儿,快步往座位上走了。
韩雅睿走得慢,雁放陪着她落后一截,瞧她面无波澜,真心佩服:“你还好吧?”
韩雅睿媚眼讥讽:“我听过比这难听百倍的话,他们也配?”
雁放一顿,忽然想到前些年接到的一单活儿,委托人是位万粉级网红。那时互联网还没有实名制,漂亮女孩在网络上被人造谣,报警处理后对散播虚假谣言的人处罚也很轻。
所以女孩找上他,请他查出藏在网络背后恶人的全部身份信息。这对雁放来说很简单,当他把所有信息发给她时,女孩红着眼皮向他道谢。
那时,雁放以为她会将这些信息公之于众、以牙还牙,但是女孩没有。她只是将这些信息全数私信给对方,警告他们,如果还想在现实世界生活下去,就再不要恶意造谣他人。
这些年,张口即来不需要代价的恶意并没有减少,操蛋的现实里,她们的处境依旧没有好转。但似乎在变好的是,这些莫须有的语言枷锁在她们看来越来越脆弱、不值一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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