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阮这次是秒回,总有由头来怪罪他。
【你更应该去医院看看,弄得到处都是,毁了我最喜欢的睡衣。】
雁放都能想到他那冷嘲热讽的语气,顿时有些尴尬,一偏头对上玩偶辛巴的黑豆眼睛,悄咪咪把狗脑袋推到一边去了。
不敢再在叶阮这儿自找没趣,雁放挠挠下巴,熟稔地把林圃99+的消息删掉,挑选炭头的对话框点开。
-炭头:哥!!!店里来了个肌肉男[图片]惊恐.jpg雁放拨了电话过去,炭头总是秒接,像电影里忠心耿耿的马仔。
“那是我给店里招的保镖。”他边套衣服边交代,占山为王一般在叶阮房间里乱窜,在卫生间的脏衣篓里翻到那条湖蓝色的睡裙,上边的污渍确实惊人。
“哥你早说啊!吓死我了,我差点就把店门锁了!”炭头靠在柜台边审视林子,小声八卦:“是挺壮的,就是个不高。”
“壮就够了,唬人而已,不指望他干什么,省得隆哥的事再来一次,你哥我连束花都送不起了。”
雁放掂着裙子,转了一圈想找个袋子装起来,回头好淘宝识图买个同款,但他想叶阮应该不会淘宝购物吧?
一时有些无措,停在衣柜边嘱咐道:“你有什么活让他帮个手就行,正经大学生,别把人带坏了。还有就是早点让他走,他有个妹妹,晚上在家不安全。”
“好嘞哥。”炭头应道:“你今儿来吗?晚上一块吃个饭?球仔今天过周末呢,小孩儿找我说了好几次,想你呢。”
“晚上不行,我得回家吃。”雁放看了眼时间,“中午吧,我现在过去,我也想死你们了!我亲爱的江东父老!”
挂断电话难掩热泪,差点隔着网线跟炭头抱头痛哭。
但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儿。
雁放把睡裙在地毯上铺平了,点开淘宝识了下图,确实一无所获,蹲在地上摸了摸材质,像是手工的,估计价格不菲。
他保持一个思考者的姿势盯着裙子半晌,稍一偏头,余光里半扇衣柜门没关严。雁放伸直手臂在半空中触到木质的柜门,勾头多看了一眼,里边挂着的衣服都有些旧了。
倒不是说新旧程度,这一整排的衣物款式都像是二三十年前的,不过外貌被打理的依然崭新,透露着一种年代的陈旧气息,和一股无法形容的淡香。
怕不是中古吧?!
没想到叶阮还有这么个爱好,雁放一惊,不免猜测难道这条睡裙也是,这下彻底犯了难。
他从地上站起来,拉开衣柜搜索,试图找到补救方法。
目光依次浏览,从左往右数第三件,挂着叶阮去训练营看望他时穿的那件红色大衣。与它相邻的衣架空着,显然被人穿走了。*
叶阮拢好身上的灰色法式大衣,领口、袖口三圈狐狸绒毛,戴一顶同色的羊毛礼帽,恹恹地把半张脸埋进毛领子里,正往手上套黑丝绒手套,遮掩裹着纱布的掌心。
宁远稳当地开着车,等着他的吩咐把后视镜往一侧偏移。窄窄的镜面里,叶阮冷着脸往唇上涂口红,晕开、把昨晚的放浪都埋进枯红的颜料里。
汽车穿过一排新规划的市郊风景区,驶向视野尽头开阔的地界。
其实在出事的当晚,叶阮就得知了雁商的去处,但他没有收到传达的命令,只能按捺等候。好在收到章世秋不请自去的消息时,雁商终于不疾不徐地要召见他。
果然,创造者最爱不过混乱局面。
这块小山头原先是片废土,前些年被雁商买了下来,几家企业联合开发的金字项目,建了一家有门槛的高尔夫俱乐部,目前还未面市,但已经接待过不少达官显贵。
停车位上零散停着几辆车,宁远熄了火,正准备解安全带下车,叶阮的目光从不远处那辆迈巴赫上收回来,制止了他,“你在车上等。”
“可是……”
宁远有几分愧疚,休假回来简直乱了套,叶sir受了伤,辛巴丢了命,手下几个兄弟脸色都不好看。从伦敦赶回时哥哥叫住他,要他务必保护好boss,叶阮对他们兄弟俩恩重如山。
“我没事。”叶阮下意识翻开手心,视线覆在黑色手套上:“他今天应该不会……如果我下午五点还没出来,就不用等了。”
雁商在大厅留了吩咐,有经理领叶阮过去,行至长廊,一排的更衣室只有一间门紧闭着,外面草坪已经站满了两排球童。
经理也是集团内部调来的,能爬到这个位子显然拥有一张巧嘴,能说会道,一路上叶阮像听了一部宣传片,称赞好招牌,什么设计很用心、园区的瀑布巧思,连果岭和T台都能夸几句好,临了甚至扯上环保。
叶阮没听进几句,绕过公共园区,雁商着一身运动装,站在风景更佳的私人场区里,像是打乏了,正在观赏远山空景。
听见脚步声,他扭过头,看到叶阮的穿着打扮,那张精明却乏味的脸浮现出耐人寻味的神情。一声像是从鼻腔里哼出来的笑意,在空荡的蓝天碧草间显得很轻,但叶阮太擅于捕捉他的情绪,不费力地听出那笑意里的一点纵容。
动物擅长留下气味占据领地,也擅长沾染其他的气味。微风拂过,毛领子扫过脸颊,满是属于记忆里妈妈怀抱的味道。
雁商怎么可能不笑,这件大衣是妈妈生前最爱穿的,也是她第一次见到雁商时,囚在他心脏牢笼里朱砂痣的模样。
“不换运动服?”雁商挥挥手让其他人都下去了,只留下他和叶阮。
他自然知道那晚事故发生的全过程,但叶阮还是保持示弱,把雁商想听到的话说给他听,“您不在家,我受伤了。”
雁商的眉头很轻地挑了一下,示意他走近,“来,我看看。”
叶阮走过去,把戴着丝绒手套的左手递到他眼前,任由他粗糙地脱下,像受委屈的小孩子向大人展示痛楚以求获取安慰和补偿。
这种形容显见很可笑。雁商只看了一眼,便把手套扔还给他,“养一周,自己去做个疤痕修复。”
“是。”叶阮重新戴好手套,跟着松了口气。与其说雁商厌恶这个疤痕,不如说他病态的不允许这具身体上出现一切不属于曾经妈妈的痕迹。
雁商端着杯茶水抿了一口,双膝分开,对着叶阮拍了拍膝头,意在言外道:“坐会儿,风要变大了,找对人依靠才能取暖。”
叶阮坐的很别扭,雁商是猜不透的上位者,与他周旋的每一步都令人精疲力尽,揣度他话里隐藏的意思和警告,试探他纵容自己的底线。
厚实的大掌在后背抚过,雁商的语气有些调笑:“长大了。小时候有段时间不是很爱坐在我腿上吗?那时候你叫我什么,还记得吗?”
叶阮一凛,整个后背都骤然失温,他避开这个贸然的话题,艰涩地扯起嘴角,“小时候的事不记得几件了。”
雁商没有戳穿他,这是一种满意且妥帖的答复。他把手掌收了回来,往后靠进休闲椅背里,问道:“事情怎么处理了?”
“报了警,他余下的时间都会在监狱里度过。朝远的地在我们手里,这样对后续益处最大。”
叶阮撒了一点谎,从帽檐的缝隙里偷看雁商的神情,发现他仍在等待。
“送去之前……还弄断了他六根骨头。”他用牙齿咬下右手的手套,白皙的指节牵住雁商的手掌,亲昵地握起来,“是您教我的。心只有一颗,骨头却有206根,我可以折断他的骨头。”
雁商盯着他的手,望着红指甲出神,半晌才笑了一声,仔细端详起他的脸:“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那个报导福利院的记者叫什么来着?郑义?”
茶盏落在玻璃桌上一声轻微的脆响,雁商用另只手捏住他的下巴,像在拾掇一只趁主人不在家便把家具弄烂的小猫,“他死得可有些冤。”
霎时间,叶阮的后背起了一层冷汗,在寒冬的凌迟下结出破碎的冰霜。
被雁商的眼神一碰,那层冰霜悄然碎掉了。他温驯地回答:“那时候不懂变通,做事冲动了。”
被警察包围的福利院、一把火烧掉的尸体和证据,现在回想起令人胆战心惊的疏漏太多了,但雁商对这件事却从未有追究的兴趣,也许是他那段时间太忙了,忙于褪掉一层狼皮转型做一只纯良的鹰。
世人皆知鹰象征和平与强大,却忘了它本就是猛禽。
感觉到下颚的指尖松了一点力度,叶阮压下心跳,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只u盘,塞进雁商与他相握的掌心,事无巨细地交代伯明翰之行的收获。
“章家给您的财报提到当地的黑帮势力按季度牟取高额的监管费,实际不然。casino跟当地的龙头接触频繁,我怀疑他与您离心,就顺便去查了。章家联合黑帮私吞了赌场的盈收,钱通过龙头洗进了他自己的账户,记录都在这里。”
雁商似乎对所有事都成竹在胸,他只是略微眯起眼,亮起一簇宛如猛兽旁观弱肉相互厮杀到尾声时,那种捕猎收获的微光。随手把u盘扔在玻璃桌上,才松开桎梏拍了拍叶阮的脸颊。
“这里修建的时候能看到野生松鼠,我没把它们赶尽杀绝,留了几只给你玩儿,待会儿去后山看看。”
他语气轻松,真像哄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用心地告诫他。
“松鼠喜欢把捕获的食物都塞进颊囊里,既然要塞,就得兜紧了,免得掉出来变成别人的囊中之物,那不是得不偿失了么。”
叶阮不敢猜测他具体在说哪一桩事,隐隐约约的直觉给出一个胆大的设想——但即刻被他打消了。
长廊里爆发出一阵嬉笑哄闹声,那声音从大厅一直灌到室外,舔着火星的烈焰一般蔓延,一路道喜声不断。
球场里有人打出一杆进洞了。
雁商坐起来,叶阮的后腰被扶了一把,他懂事地起身,离开那如坐针毡的位置,挪到雁商腿边站着。
不过片刻,章世秋出现在门廊处,身后跟着喜气洋洋的经理,脸上笑出三道褶子。
“雁总,章总今日开门见喜,交出了老鹰球!您看小叶总也在,不如让厨房摆宴,给咱们开业添个好彩头?”
“嗐,不过是运气好赶上了。”章世秋把手里的Honma球杆甩给经理,姿态亲近地坐在雁商对面的椅子上。
叶阮挪到桌后,为雁商续了一杯新茶,又帮章世秋斟了一杯。
章世秋的目光从他脸上一扫而过,朗声道:“添彩头这说法不错,既然我运气好,大哥今天就让给我来做东,这里有一个算一个,人人有份啊。”
经理道着喜,等雁商漫不经心地应允了,才抱着球杆点头哈腰地下去了。
叶阮放下茶杯,心底泄出一声冷笑,到底还是他早来了一步,章世秋上赶着识趣地还钱来了。
雁商仿佛觉察出他内心讥讽之意,没管这个表弟,侧头拍了拍他的手,“中午留下。我在这儿也留了位做金陵菜的厨师,你之前多尝了两口他做的醉蟹。”
叶阮愣了一下,顺从地点头:“好。”
雁商的目光转回茶盏上,章世秋自然顺着他看到了那张u盘。
一阵喧嚣的风,将暗潮吹得更加汹涌,跫音回流,几乎在心尖上带响儿。
“怎么想起来这休闲?”雁商淡淡开口,打破了风声。
“哎。”章世秋端着茶,扯着嘴角长叹一口气,“生意难做呗,我是真不如大哥能稳坐谈判桌,一家小赌场都能让我管得焦头烂额。外国人跟野蛮人似的,一句不如意就敢提枪上膛!哈里森尊重大哥,我在他眼里就是个孙子,每日奉承他们就够我伤神的了,这不快过年了,忙里偷闲来一趟。”
雁商静静听着,指尖毫无规律地敲击着玻璃桌面,等他诉完苦,才把u盘拿回来,简洁道:“那就再受累一段时间吧,刀枪无眼,实在管不了就给我送回来。”
“好。”章世秋像是说渴了,饮尽了那杯茶,“那我就听大哥的。”
午宴大手笔,俱乐部所有人都收到了章总的红包,连叶阮也有份,只不过他这一份包含的意味多了去了。
封口、人情、忌惮,也许还有一些威慑。
席间表亲两位相谈甚欢,叶阮只顾着低头默默吃菜。有一盘仙境般的凉盘,盘底放着干冰,烟雾缭绕,代替了呛鼻的硝烟。
叶阮赌他不敢说出雁放在伯明翰的踪迹,他们各怀鬼胎却同样心如明镜。雁商只有这一个儿子,是整个雁家最好控制的人,所以留到最后的只能是他。
想必章世秋派去的人早已把他和雁放亲密的举动如数报告给他,棋开盘未半,维稳是最好的处理方式,局中人没有掀桌的道理。
章世秋阴冷的眸子在叶阮脸上迅速爬过,他都要暗叹这位小辈的好计谋,不愧是雁商养大的东西。
他赔着笑咽下一口烈酒,喉头一路燎烧,心却冷似冰凌。雁商做事狠且决断,叶阮却丝毫不像他,他更像一株爬满剧毒的藤蔓,枝干是软的,看似纤柔,却能缠住人全部的出路,让对手步步自陷。
叶阮故意把雁放留给他当把柄,就是赌他不敢掀盘,只能认亏。
美人站在更高的位置,把玩火自焚当作赌注,好像丝毫不在意结果输赢,他以一个完全上帝的视角投身于游戏中。
越癫狂越兴奋,越混乱越殊荣。
酒过三巡,叶阮默算着,章世秋一顿饭赔给雁商的好处勾上他私吞的金额,只多不少。
这不重要,最后雁商什么都没怪罪,章世秋越过那道硝烟,毒蛇般的手伸过来,怜爱地拍了拍叶阮的肩膀,推给他一家建筑公司,像个热心长辈那样包揽下朝远大楼新一年的改建工程。
叶阮放下筷子,微笑着说:“谢谢章叔。”
后厨的人上来领赏,雁商递过来一方餐巾,支开叶阮:“吃饱了?去看看松鼠。”
叶阮跟着后厨的人一起下去,经理早已站在楼梯旁守候,怀里揣着一把干果。
野生松鼠养在后山,闻到食物的香味,脑袋一个接一个探出来,却有些怯人。
叶阮蹲在草坪上,稀薄的阳光散漫地洒下来,他摘下手套,手臂直直地伸出去,伸到阳光下,小松鼠的皮毛被光照的发着油滑的亮。一只、两只、察觉到没有危险后全部围上来,瓜分了他掌心里的干果,一颗一颗塞进颊囊里。——走吧。
叶阮心想,手里已经没有食物了,难道不该离开吗?——跑啊。
小松鼠停在原地,愣愣地看着他,低头看他还僵直在那里的掌心。那上边已经没有食物,但散发着被干果沾染的香味,还有疤痕的腥甜,阳光下显出剔透的手心纹,像一片叶的脉络。
一只、两只、三只,它们再次围了上来,刺刺的爪子按在他的掌心嗅着,嗅到熟悉的鲜血味道,毛绒的尾巴扫在手背和腕骨。小松鼠失去了戒备,同这位投食的陌生人亲近起来,尽管它们经历过同样血色的夜晚,见证过自己的伙伴是如何被残忍地变成僵冷的尸体。
经理在身后小声提醒,“小叶总,章总要走了,您不去送送吗?”
叶阮突然想明白了。
它们是被圈养的,它们又能跑到哪里去?
站在楼梯旁,头顶隐约传来几句对话,尾音夹杂着醉意的荤笑。
章世秋转过拐角,眼珠里的混沌顷刻间消散,脸上的笑也冷下来。他随即看到楼梯口的叶阮,步子很稳地走下来,皮鞋踏出恶魔的声响。
叶阮朝他颔首,客气地说:“章叔慢走。”
章世秋很轻蔑地笑了一声,不动声色地回敬:“这可慢不了。家里养的小宠物不听话,关起来打了点药,到点哭着喊着求我回去呢。”
他擦肩而过,微微侧头,唇角勾出恶劣的弧度:“毕竟这些小宠物被培养的价值只有这个了,你说是吧?”
叶阮的眼睫很轻地颤动了一下,就像蝴蝶猛然断掉了他的触角。无声无息,却斩断了对于世界一切的感知,这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可他表面并无二致。
“那就祝您度过一个愉快的夜晚。”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回道。
等身后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叶阮才觉察自己的手仍紧握着红木扶手,僵硬如嵌在上边。很短的楼梯,他花了很大的力气走上去,每一步抖落一缕不安。
雁商还坐在宴会厅里,捏着餐巾上一角唇印,听见脚步声慵懒的对他掀起眼皮。
叶阮不忌惮章世秋,只是苦于暂时拿他无法,但对于雁商的恐惧却是从小刻入骨髓的。雁商高高在上、阴晴不定,叶阮不知道那双提笔签字掌握着许多人营生和性命的手什么时候就会变得不再温柔,像现在这样,扯起他的头发。
雁商的手掌钳住他的后颈,将两人拉到暧昧的距离里,问他:“年假还去南京?”叶阮默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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