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三天后。
情况稍好一些的,能够独立行走,或者屁滚尿流地爬出来;情况较差的,或是昏迷不醒,或是缺胳膊断腿,被强制传送出来……
这些弟子接受完甘守吟的治疗后,就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唯有极数人能够通过该试炼,留在衍无宗。
总之,这是个险象环生的试炼。
众长老不知道是洛藏客指名道姓,要过卿尘收“祝鸿”为徒。
他们只得悉过卿尘收了个无法修炼的废物草包,还擅作主张,直接将人带回了应离天,当即吹胡子瞪眼,高呼“不行”。
——这要是第二个狼子野心的魔尊,可怎么办?!
撇开祝鸿父母的功绩不谈,此子必须得亲自去参加三峰会,才能够证明自身的清白与能力!
季秋明瞥了眼殿上保持缄默的卜月语,知道她身为女子,看不得早已成为孤儿的祝鸿,被长老们如此议论和逼迫。
而下方的甘守吟听到消息后,当即焦躁不安地来回踱步。
季秋明缓缓摇头,掐着额心叹息。
这个是真护犊子,舍不得让毫无灵力的祝鸿去送死……那眼神之凶恶,恨不得把一众长老的嘴当场撕烂!
可季秋明身为宗主,又能如何抉择呢?他秉持着严谨的态度,追根溯源,把这块烫手山芋甩回了洛藏客手中。
于是才有了洛藏客给万苍传音的那一幕。
“祝鸿”没有走正规的程序,如今一跃成为仙君座下徒,不止长老们反对,就连平常对他诸多照顾的其他弟子也有所怨言。
除了揽星峰那两位带万苍御剑的师兄。
他们发挥十足的毒舌功力,据理力争,从“祝鸿父母的英雄功绩”说到“祝鸿小师弟长得就比你们好看”,直辩得其他两峰弟子无言以对,面红脖子粗。
但参加三峰会试炼,恰好是眼下最符合过卿尘不顾众人阻拦,执意要收万苍为徒的解决方案。
所以洛藏客才来好意“劝说”。
——不,这是命令,自己压根儿就没得选!
万苍作为当事人,缓缓收回视线,转向过卿尘离开的方向。那片竹林浓密翠绿,清风拂过,簌簌作响。
他不甚在意地耸了耸肩。
自从顶着祝鸿的躯壳重生,首先想继续陪伴过卿尘左右,其次,跟左霈见面后,魔域那边有四个属下顶着,那冒牌货暂时掀不起什么风浪……
就算要针对过卿尘,这不是还有自己在吗?自碎金丹又如何,这东西简直小儿科。
本尊能用这破烂身躯结丹一次,就能再成丹无数次!
毕竟他的神魂强大,乃是当世顶尖,这一点,就连过卿尘也无法相比。
万苍睫羽低垂,眸光森寒,望向瘦削修长的五指,想到原主这双手干净得过分,但不久后大抵又要染血,低沉一笑。
他动动脚趾头都能猜得到,那群长老是怎样在背后诽谤过卿尘的。
——无趣至极!
人不过是收了个徒弟,至于吗?好巧不巧,这一份份忧虑不是无中生有,你们如愿以偿,过卿尘收的又是本魔尊……
这不得气死人不偿命?
况且,还有几项事情亟须查明……对于当前的自己而言,能够留在衍无宗,甚至自由出入应离天,十分必要。
万苍甚至觉得这桩买卖无比划算。
只要本尊去参加了这劳什子试炼,不仅能死皮赖脸,哦不,名正言顺地继续留在过卿尘身边,还能使心尖上的人儿免遭风言风语的困扰。
真可谓是一箭双雕!
万苍刚泡完冷泉,此刻异常清醒,忆起方才过卿尘的话语,不顾赤足碾过地上的碎石子,脚底生疼,缓步朝着竹林后方的小屋走去。
他唇边忽然漾开一抹莫名的笑。
过卿尘定然是抱着自己入泉,来时刚治疗完毕,行路匆忙,离开时头也不回。
以至于竟忘记替人准备一双鞋子。
世人只知仙君过卿尘仪态端庄,衣袖一尘不染,从头到脚都写满了“规矩”二字,但万苍却道“装,可劲儿装”。
他帮助化为蛇身的过卿尘完成讨封以后,当晚床榻上就多了一位美男子。
万苍当时还是凡人,虽然震惊,但由于长期被仙门弟子和魔族追捕,所以并不如何惊奇,只觉自己捡到了稀罕宝贝。
过卿尘薄唇微抿,银白发丝披散,气质出尘,和现在一样不怎么爱说话,外貌却因天劫限制,而有些许变化。但眼神清澈,宛如夜空闪烁的点点星光。
——委实是太美了。
又因失去记忆,目光追随着捡到自己的万苍而动作,并且什么都需要人重新教,所以行动总是慢半拍,有些呆呆的。
——实在是太可爱了!
万苍忍不住夸赞,却也从此知晓:他家小白笨手笨脚。
这一印象根深蒂固,就连前世万苍拜师过后,总装柔弱,导致过卿尘长久亲自照顾后,此人在他心里,被仍认定成一个“生活白痴”。
要知道,就连那束发的头冠如何使用,都是本尊亲手教他的!
衣物湿漉漉的,万苍皱眉抽调些许灵力,试图将其烘干,却因这么一个小动作,疼得龇牙咧嘴。
才知碎丹依旧有很大影响。
他瘪瘪嘴,躺上那张柔软舒适的大床,翻来覆去睡不着,手臂枕在脑勺后方,头一回觉得枕边空荡荡的。
大概是缺了个过卿尘的缘故。
万苍叹息,开始怀念起小白蛇总爱缠在自己胳膊上的往昔时光。
所以,刚刚分明在泠檀泉里还没说上几句话,那人到底为什么转身就走?
万苍思来想去,还是搞不明白自己哪里触怒了过卿尘,终于没捱过身体透支的信号。他打了个哈欠,沉入梦乡。
可惜做梦亦不能知道问题的答案。
——妖仙的心思你别猜!
万苍睡得头昏脑胀,睁眼就发觉自己身着衍无宗的蓝色弟子服,穿戴整齐,已经站在了未名崖底,顿时吓得不轻。
“我……”
万苍把后面不雅的“草”字吞回肚子里,只因祝鸿是个不会骂人的乖宝宝。
装得好好的,可不能露出破绽。
他揉了揉眼睛,望向旁边微笑打招呼的季秋明,和疯狂以眼神安慰他的甘守吟,以及二人身后的若干长老,勉强挤出个苦涩的笑容。
但大早上就把本尊捉来参加三峰会,农家村落里的懒驴上工都没这么早吧,要不要这么着急?!
——呵呵,你们仙门中人!
万苍竭力维持表面上的冷静,疯狂腹诽着,就看到季秋明投来期盼的眼神,和颜悦色道:“这个,祝鸿啊,想必师尊已经告诉你,‘三峰会’九死一生,你既然答应了参加试炼,属实勇气可嘉。”
洛藏客那厮,哦不,我的好师祖,可没有告诉本尊有什么危险啊。
“是!”万苍嘴角微微抽动,重重颔首,“弟子祝鸿,自愿参加试炼,只为向师尊,也是向宗主、副宗主,还有三位峰主,以及对弟子寄予厚望的诸位长老们,证明自己的决心!”
“此番试炼,结果如何不重要,生死乃是天注定,若是与师尊,再无师徒缘分,来世就算做鬼,也必会偿还这份恩情……”
甘守吟听到在自己身边待了许久的祝鸿如此慷慨陈词,像是怀揣必死的决心,他咬牙扫视后排长老,挨个瞪了过去。
看看你们造的什么孽,本峰主养的小孩儿,都要被你们给逼死了!
“哎哎哎,这可不兴说啊,”季秋明赶紧大声打圆场,左跨一步,隔开甘守吟的视线,侧身转向万苍,传音入密,“祝鸿,试炼是什么内容,唯有你进去以后才能知晓。”
“但你一定能活着出来,明白吗?”
万苍惊奇地回望季秋明,眨眨眼。
堂堂的衍无宗宗主,竟然会给自己开后门,简直是不可思议。
不过也对。
季秋明作为洛藏客的大徒弟,过卿尘的师兄,按照辈分,自己理应喊一声“师伯”。
既然是师伯,开个后门又怎么了?他若真死了,过卿尘指不定如何暴怒呢。
“时辰已到,即刻出发吧。”
万苍还没来得及回复季秋明,就被某双大手一推,跌进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急速下坠,尾音拖拉长变调,仍不忘朝着上方骤缩成黑点的众人竖起中指:“草……”
“——你们仙门中人!”
【作者有话说】
暗糖:虽然绿茶小狗教了小蛇怎么束发,但小蛇还是日常披发,最多顺顺毛,因为他下意识在等人来弄~
“草啊——”
未名崖底是个不毛之地,而三峰会所处的秘境中,狂风怒号,万苍的话语声越飘越远,最终被风声如数湮没。
上方的人当然没能听到这破口大骂。
衍无宗长老们一个个探头探脑,眼见季秋明亲自出手把人弄进去了,抚着胡须,彼此对视一眼,感到称心如意。
于是乐呵呵的,结伴离开了此地。
身为衍无宗的长老,他们自觉使命重大,要帮同宗门关系最紧密的仙君,严格把好师徒关卡,铁了心想给这“无故收徒”一事,画上圆满的句号。
若是说的难听点,就是只在乎面子。
衍无宗势头正盛,作为未来的仙门第一大宗,连带着仙君过卿尘,也应当规范一言一行,言传身教。
——毕竟还是要把态度摆出来,做给其他仙门中人看的!
至于“祝鸿”本身,是否能够安然无恙地闯过三峰会,抑或是全须全尾地站在过卿尘面前。
除了在场神情焦躁,欲言又止的甘守吟,也许还能加上个兀自沉默的卜月语……
谁会在意区区一介小弟子的死活呢?
衍无宗上至宗主,下至洒扫弟子,都不约而同,瞒着身为“祝鸿”师尊的过卿尘本人。
待到过卿尘接到消息,已是万苍孤身一人闯进三峰会的半个时辰后。
他平常刻意不在宗门内使用鹤云舟,只因太过招摇,今日情急之下,竟没能想起来自己拥有个飞行法器。
过卿尘一脚踏上息冰剑,逆风起飞。
他银白发丝飘散,衣衫被吹皱,如一道璀璨的星芒,划破长空,直直坠向未名崖,落地后,冷冽目光紧锁那道留守在原地的蓝衣身影,缓步逼近:“师兄。”
声音冷冽,犹如三尺冰封。
“哟,师弟啊,你怎么亲自来这未名崖了?”季秋明原本抽了张软榻,正翘着二郎腿躺在上方,这声“师兄”冻得他心头发颤,一跃而起。
虽嘴皮子打着哈哈,但他心知肚明,对上较真的过卿尘,是绝对无法糊弄了事的。
“为什么本君的小徒弟去了‘三峰会’,本君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
完犊子了。
满口“本君”,竟拿仙君身份压起人来了,这是要发怒的前兆啊!
季秋明讪讪一笑,顾左右而言他:“师弟你看,你的宝贝徒弟不过才进去半个时辰,本宗主可是亲自守在这里呢……”
“不止如此,每日都会有旁人来交接,待人出来,第一时间就能接到他!”
“——第一时间就能接到一个残废,或者死人,”过卿尘毫不客气地打断了季秋明的话,“是么,师兄?”
过卿尘比季秋明晚几年入门。
他作为师弟,继承了洛藏客的衣钵,更是应离天百代传承中,第一位以妖身成仙的,即便如今身份高出一大截,依旧礼数周全,从不轻怠任何人。
包括季秋明这位修为早已落在其后的师兄。
他天性淡漠,但克己守礼。
季秋明头一回面对如此牙尖嘴利,咄咄逼人的过卿尘,脑海里浮现出“为师则刚”四个大字。
因对方这般强硬态度,他顿感口舌干涩,扼腕叹息:“师弟啊,我的难处你是知道的,诸位长老都盯着我呢!其他门派的传信一封接一封地来,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让祝鸿参加试炼,乃是下策。”
“但这可是师尊他老人家去和祝鸿沟通的,你徒弟可是欣然应允……”
就差挑明了,再高呼一句“别怪我”。
“欣然应允。”过卿尘凝视季秋明的脸,一字一顿地重复。
嘴角那抹弧度比霜雪更冷。
若不是谁下了钩,吹了什么“你师尊感到困扰”的耳边风,一个毫无灵力的弟子,又怎么会主动请缨,去参加九死一生的“三峰会”?
不知年岁几许的长辈,竟然如此诓骗逼迫无辜后辈,只为交差……
若是传出去,才会令衍无宗脸面全无!
“依你们所见,祝鸿便活该去死,是么?”过卿尘凤眸半掀,平日里握剑极稳的五指,发出不易察觉的轻颤,“祝鸿已是本君认定的徒弟,即便是要死,也得死得其所……”
“——断然不该死得这般委屈!”
他一拂衣袖,重重地撂下这句话,与旁边的季秋明擦肩而过,疾步朝着秘境入口走去。
纵身一跃。
那一袭月白衣衫,瞬间就被漆黑无光的裂隙整个吞没。
哦豁,又跳进去一个!
季秋明那句“所以我偷偷改了试炼内容,里面并不是很危险”都没来得及告知,僵在半空的右手悻悻收回,眼睁睁地瞧着过卿尘消失不见。
他尴尬地摸了摸鼻端。
自己好歹是一宗之主,亲自守在这里,并非因为闲得慌,而是熟知自家师弟认真负责的脾性。
没想到人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不说,还为了这名小小弟子急眼儿了?
秘境建构本来就不稳定。
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悄无声息地对三峰会动了手脚,现在倒好,钻进去一个长生境的过卿尘……
这下才是真的危险了好吗?
三峰会与外界隔绝,无法传递消息,多想只是徒增烦恼。季秋明扶额叹息,一挥手就将软榻收回了自己的灵力空间,抬脚就走。
还杵在这干吗,装给谁看,有什么意义吗?
师弟既然亲自去了,就算里面危机四伏,也定能护得“祝鸿”周全。顶多自己再将这件事也隐瞒下来,否则指不定众长老们该如何跳脚……
头疼呐!
更何况桌上还堆着杂七杂八的信件没回复,许多宗门琐碎事物没处理干净呢。
——哎呀,头更疼了!
季秋明仰天长叹,心道“这宗主位置不如给狗来坐”,再没敢耽搁时辰,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砰——”
万苍被季秋明这么一推,径直栽倒进三峰会的中央地带,陷进时刻流动的沙丘之中,霎时脸色阴沉,呸呸几下,将口中黄沙吐尽。
他挣扎着高举右手,视线扫过放不出丝毫灵力的掌心,顿感无语。
喵了个咪,这鬼地方究竟哪里看起来简单了……我的好师叔,你丫改出了个什么破玩意儿,还能不能行了?
不是说“保证能活着出去”吗?!
“奇怪,”正在书架旁查阅资料的季秋明身形一顿,无缘无故地打了个喷嚏,伸手挠头,“难道是有谁在背后说我坏话吗?”
万苍无可奈何地翻了个白眼,又狠狠地腹诽了季秋明几句。
等到他拼尽全力从沙坑里爬出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连滚带爬地来到看似更为坚实的地面上,就地一躺,摊成个大字。
远方黄沙直冲云霄。
烈日灼烤着大地,空气因此隐隐扭曲,没有丝毫的风,唯有无尽的闷热,令人口干舌燥。
万苍攒了些许力气站直身子,抬眸眺望前方,目之所及皆是苍凉的黄,而地平线遥不可及,整片沙漠无边无际。
没有一星半点的绿色。
他缓缓收拢目光,发现脚下横亘着一条干涸的宽广河床,十分真实,且年代久远。
万苍试图猜测三峰会考核的具体内容,但由于没有任何提示,只能寄希望于季秋明是想磨砺自己的心性与意志。
他埋头前行,默默无言。
要走到哪去呢?
一直这么走下去,哪里才算真正意义上的终点呢?
都不知道。
万苍凭借两条长腿,走了大约半个时辰,直走得小腿肚阵阵酸胀发软,再次仰首望天,见日头没有任何变化,终于发现此处的时间流速,似乎与外界不尽相同。
竟然要在这该死的鬼地方待三天,莫不是想把本尊硬生生地耗死吧?!
想来也是有够好笑的。
第一个不知因何缘故,莫名其妙夺舍重生的魔尊,是他万苍;而第一个仙门不耗费一兵一卒,就能够活活困死的魔尊,也是他万苍……
他妈的,听起来就好生憋屈!
万苍盯着脚底下的路出神,眉梢微挑,蓦地想到自己为什么心甘情愿进入此处,忽然发出轻“啧”声。
仙门中人,不过都是些伪君子罢了。
噢,自家那看似孤傲、不近人情,实则善良又容易心软的小白蛇除外。
那些师兄弟表面上都对“祝鸿”和颜悦色,照顾有加,可一旦涉及利益问题,譬如分走了仙君的关注或者应离天的资源,还不是照样嫌弃这没有灵力的窝囊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