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选在琼香楼?因为从很多年前起,琼香楼就是属于魔域的产业,像这样同名的酒楼,在仙门地盘和人间地域还有几十个。
并且一直是左霈在暗中打理和操控。
一方面,是为了监控和打听仙门百家的情况,另一方面,则是用来暗地里和登仙阁做交易,赚取钱财。
魔域位置偏远,也就意味着物资并不能够完全自给自足,必要的开销很大,账目由脑子好使的魔族专门负责,数目庞大的资金进进出出,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流转着。这一切,只不过由于当年万苍随便提了一嘴:
“——咱们魔域太穷了。”
万苍秉持着“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将“壮大魔域”这项艰巨的任务,和相应的启动资金交给左霈之后,就撒手不管了。
他没有怎么具体了解过左霈在这方地域的工作,又因为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也很少来此处闲逛。
更何况,仙魔大战后十年过去了,这人世间更迭换代,变数太多……
前世,万苍只当琼香楼是个可有可无的落脚地,没想到竟在今生派上了用场,并且按照酒楼的繁华程度来看,左霈这些年是用了心在赚钱的。
只是没想到,他居然等到了这么个身份不明的女子。
“莫晚见过魔尊大人,”莫晚轻笑一声,朝着万苍俯了俯身,“在下姑且算是左霈的好友吧。”
“你是男子?”
万苍敏锐地捕捉到了莫晚的自称,感知到这人方才距离自己这么近,而残留下来的脂粉气息,顿时全身爬满了鸡皮疙瘩。
他眉宇轻拢,极其不爽的啧了声。
万苍原本就很抗拒过卿尘之外的人靠近自己,尤其是身上带着这般浓重香味的,远不如他家小白身上的淡雅莲香好闻。
哦,还是个男扮女装的。
本尊今日真是开了眼了!
“在下是男子不假,只不过平日里管理酒楼,习惯了用老板娘的形象示人,如此也更方便些,”莫晚轻咳两声,恢复了正常的嗓音,只是还维持着女子的容貌,将话题一转,“魔尊大人,左霈有点事在路上耽搁了,您先坐着吃会儿茶吧。”
他的语气流露出几分恭敬,却又没有透露出寻常人对待魔尊的畏惧意味。
若放在以往,人族、魔族、和妖鬼,哪个见了魔尊不是痛哭流涕,高声喊着“求您放过”,继而屁滚尿流地爬走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万苍现在困在祝鸿的身体里,缺少了高大的身材以及满身暴戾的魔气,以至于威压不强,他仔细回想重生到现在见过的每一个人。
除了左霈之外,他们竟然没有一个人吓得发抖过。
简直是不给魔尊半点儿面子!
这位知道自己真实身份的莫晚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倒也不怕他?
万苍“唔”了一声,用手指摩挲着下巴,反倒觉得莫晚这种态度十分有趣。
左霈自然是隐藏在琼香楼背后的“老板”,而这男的竟然说自己是“老板娘”。
万苍眸光一动。
他想起了莫晚刚刚所说的那句关键的话,轻轻地抬起眼帘,再度看向这位左霈“好友”的时候,神情带着几分古怪。
或者说,万苍有些好奇。
这十年间到底发生了什么精彩的事,左霈难不成背着本尊,悄悄地找了个道侣吗?
还是能在明面上帮忙的那种?!
万苍和过卿尘的名字放在一起,不论是横着看、竖着看,都写满了两个字“宿敌”,以及三个字“死对头”。不管跟谁说他们二人是曾经亲密到同床共枕的关系,都不会有人相信。
本尊好歹堂堂魔尊,和仙君结过道侣,如今竟然连个名分都没有!
……怎么有点儿羡慕左霈和这个莫晚了呢。
万苍胡思乱想,脑海里的几根弦就像一团打了结的毛线,理都理不清,莫名感到烦躁。
他眸含幽怨地瞥了一眼莫晚。
莫晚仿佛猜到了万苍所想,笑着给人倒茶:“魔尊大人,在下不是你们魔族中人,只是欠了左霈人情。平日里闲的无聊,便答应过来帮忙。”
“之前一时心软,就留了下来,结果现在反而脱不开身了。”
他的本音比刚才的女声自然许多,也低沉了不少,甚至带着一丝沙哑,给人以极大的反差之感。
瞧瞧说的这些废话,你自愿留下来帮左霈打理酒楼,和本尊有半分钱的关系吗。
这不明晃晃的显摆吗?
万苍神色冷淡,默不作声地听着莫晚说话,端起那杯热茶饮了一口,并未发表任何看法。
“魔尊大人,您……”
“砰——”
远处的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打断了莫晚接下来要说的话,紧接着,楼下此起彼伏的叫喊声传来。
“魔族、魔族当街杀人了,大家快跑啊!”
“快看,那好像是登仙阁爆炸了!”
“瞎说,登仙阁怎么会爆炸呢!?”
“哎哟,骗你做什么,不信你自个儿抬头看看啊,这么浓的烟!”
登仙阁不是开在仙门地域吗,难道这十年间扩展到了人族地盘?
万苍将人声收尽耳中,感到狐疑。
他起身走到窗边,望向远处那冒着滚滚浓烟的建筑物,只看了一眼就转向莫晚,双眸闪动着冷戾的色彩:“……你刚才说,左霈是被什么事情给耽搁了?”
◎“这人你动不得。”◎
“魔尊大人, 他说接到您的传音以后,出了点儿意外,”莫晚缓步走到窗边, 只扫了一眼, 就转过头来, “决定立刻去杀一个人。”
“非要说的话,就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他朝着万苍微微一笑。
魔族生性暴虐, 仙魔大战后十年过去,如今在冒牌货的带领下卷土重来, 窜出来杀点儿人,放个火,都再正常不过,毕竟这群魔族在魔域憋了十多年了。
若当真如此, 自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是吗?”万苍掀起眼帘,悠悠地扫了莫晚一眼,“那本尊怎么听到下边儿的人说,是‘魔族杀人‘了,还有登仙阁‘爆炸‘了。”
“登仙阁以前不是只开在仙家地盘上吗?”
第一座登仙阁顶上,还有那卷标志性的、将“万苍”二字涂涂改改的天榜名单……
还是万苍后来闯阁的时候才知道的。
“魔尊大人, 在下听到了, ”莫晚嘴角仍然挂着笑,男声和女相同时在一人身上出现, 显得无比怪异,“登仙阁阁主打破了自己立下的规矩, 这十年以来, 主动扩张地盘, 早就把手伸到人族地盘上来了。”
“只不过这座登仙阁面对王孙贵胄和富商巨贾们而开, 不会公布天榜排名。登仙阁拍卖的生意越做越大,流入人间的奇珍异宝也越来越多……”
“在下猜想,那位阁主大概是想多赚些零花钱吧。”
万苍听到这句话,挑了挑眉。
“只是琼香楼距离登仙阁不近,但也算不很远——魔尊大人,等下我们恐怕会有点儿麻烦。”
莫晚娓娓道来,解答了万苍心中的疑惑,话虽这般说,他的声音中却不含任何的慌乱之意。反倒是刚才主动提问的万苍,忽然心头一沉。
他妈的。
登仙阁一事跟自己刚才所猜想的差不多,但眼下何止是“有点麻烦”,简直是走到哪里,哪里就出事……
连狗路过此地,都要莫名其妙地躺枪!
万苍不可抑制地怀疑起自己的运气,抑或者说是祝鸿的运气。
自从重生到现在,他或是被动,或是主动,接二连三受伤不说,又被衍无宗那堆长老推上了风口浪尖,来回折腾。
万苍隐约觉得,简直像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暗中拼命推动着他前行,由此牵扯出了许多的疑团。
比如,冒牌货究竟是仙是魔,还是跳出两者之外的东西?镜里的左霈为何会萌生自我意识,向自己道歉?
又比如……
他到底为什么会重生,还恰好重生在身为无名妖族祝鸿的身体里。
刚刚听到“魔族”的一刹那,万苍就猛然反应过来,即使这些事不是魔族做的,只要有人扯着嗓子喊了这两个字,那么“当街杀人”和“炸登仙阁”这两口大黑锅,只怕是又要扣在他们魔族头上了。
万苍倒不觉得魔族无辜,只是无语。
顶多半炷香的时间,仙门弟子就会闻讯赶来,从长街到酒楼里,四处盘查。
说不定本尊沉寂十年的大名还会被人拉出来溜一溜,像雨天过后留下烂泥巴滩似的,狠狠地给踩上一脚。
万苍没接莫晚的话,顺着后者的视线再次远眺。
“轰——”
硕大的石块纷纷脱落,砸落在地,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远处火光刺目,那熟悉的建筑物掩在滚滚的黑烟里,轮廓越发模糊。气浪掀起的尘土弥漫,碎片闪烁着凌厉的光芒,四散飞溅,犹如一场璀璨的流星雨。
万苍抚上窗沿的手蓦地顿住。
登仙阁好歹也是受到阁主保护的,居然真的让人给炸了?!但炸了这玩意儿,又能得到什么好处呢?
楼底下血迹斑斑,面容不清的尸首就倒在长街中央,没人敢靠近。魔族杀人的风波还没完全过去,这一出引爆登仙阁的大戏就缓缓铺开了。
而现在,人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更远处的登仙阁上……
万苍睫羽低垂,收回了视线,坐回自己原本的位置,他屈指端起未饮尽的茶水之时,眸光连续闪动。
——除非是有人想浑水摸鱼,从中获利。
会是那个冒牌货支使左霈去杀人越货吗?自己的属下貌似还没有这么傻吧?
万苍还未来得及仔细思考,忽地耳尖一动。
“都别动!”
一声威严的喝令在琼香楼内回荡,紧接着,楼下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整齐的拔剑声,丝竹之声和酒客们交谈的声音戛然而止。
难以言喻的凝重氛围瞬间弥漫。
万苍屁股下方的凳子还没捂热,听到这动静,“腾”的一下起身来到房门边,他屏住呼吸,将门悄悄拉开一条缝,恰好可以看见下方人影。
他看到了发言之人的侧脸。
那人神情肃穆,身着白衣,衣边隐约可见金蓝双色的海浪刺绣,腰间带着一块玉佩,手里握着一把剑。
万苍眯起眼睛,愣住了。
……那柄剑,怎么看起来有点儿眼熟?
为首之人的身后跟着一堆相同装扮的仙门弟子,只是他们的衣边刺绣唯有蓝色,没有金线。
一行人正是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仙门中人打扮,而那海浪刺绣,显然是这个宗门以及等级划分的象征。
万苍眼力极佳,但记性差,他搜肠刮肚地想了许久,暗叹一声“不好”:来者竟是三大宗门之一,锦涯宗的弟子!
说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不过是他上辈子亲至衍无宗开战之前,为了防止其余两大宗门内部的魔气渗透得不够彻底,顺路去了趟锦涯宗。
万苍看山门前那块巨大的石头不顺眼,于是随手把那块镇山石给碎了,守山法阵应声而破。
“哎哟仙长,您、您这是……?”某位有眼力见的店小二看到这阵仗,脸上挂着的笑容一瞬僵硬。
他放下了手中菜肴,赶忙迎了上去。
“我们追踪魔气而来,奉命调查,”为首的白衣男子看了眼店小二,回复的声音嘶哑,像是嗓子受过什么重伤,“希望各位好生配合,否则的话……”
“自然,自然!”店小二点头哈腰。
万苍听到这男声,任命地阖上了眸。
……妈的,不是冤家不聚头!
“魔尊大人,在下出去看看。”莫晚听到这声音,终于皱了皱眉头,发出一声轻咳,眨眼间恢复了婉转的女声,迈出房门。
万苍朝着莫晚略一颔首。
“哟,奴家当是谁呢。”
“在我这小小的琼香楼里如此威风,张口闭口就要调查,”莫晚不知从哪掏出一把团扇,掩着唇轻笑一声,缓步下了楼梯,“原来是锦涯宗的范仙长大驾光临呀……真是有失远迎!”
锦涯宗的分部离琼香楼不远。
平常有宗内弟子下山吃饭放松,打探情报,一来二去的,莫晚会眼熟这些仙门弟子,甚至认识领队的范迁,也就不奇怪了。
莫晚与那位有眼力见的店小二擦肩而过之时,没拿团扇的那只手,隔空往店小二肩头一点。
他往后厨的方向抬了抬眼。
店小二顿时心领神会,脸色凝重,默不作声地带着其他店小二离开了大堂。
“怎么,老板娘是想阻碍我办事吗?”
那位被莫晚称作“范仙长”的锦涯宗为首之人,只是紧紧抓着剑鞘,抱起胳膊,冷冷地看着。
他并未阻拦他们离去。
因为要查的不是店小二。
“瞧您说的,哪儿能呀,”莫晚施施然地走到范迁的对面,红衣上的流苏随着他的步履起伏,摇曳生姿,“范仙长,方才奴家听见外面的声响了,那叫喊声好生刺耳,好生可怕呀……”
范迁抬眼盯着眼尾下垂,眸中仿佛带着泪光和惧意的莫晚,丝毫不为所动。
“范仙长,”莫晚正色,“你我皆知,十年之前,魔尊万苍身死魂灭,魔族便如同丧家之犬一般,被逼回了魔域老家呢。”
“所以,当真是魔族当街杀人吗?”
身处二楼,并且猝不及防听见了自己名字的万苍:“……”
虽然知道莫晚不是魔族中人,如此刻意的问话,亦是为了打探消息,但是一出口便毫不客气地损了本尊的颜面……
——真是好恶毒的一张嘴!
万苍猝然拉下脸,颇为无奈地摸了摸鼻端,随即不得不承认莫晚说的是实话。
因为在世人眼中,魔尊万苍的确早就死了。
范迁朝空中虚抓,一个透明的小瓶子当即落在他掌心里,漆黑的一团在瓶内疯狂乱撞。他冲着莫晚扬起下巴,无声地晃了晃手中的小瓶子。
瓶里锁着的正是魔气。
新鲜热乎的,从琼香楼外边的尸首上收来的。
范迁身后的两名仙门弟子,见其掏出瓶子,互相一对视,冲出门外,拖了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进来。
“砰——”
原本还围坐在饭桌四周不敢动的酒客们,闻到冲天的血腥味,瞬间脸色大色。他们皱着眉头,捂着口鼻退到了大堂角落。
“呕!”
有些人没见过这般浓重的血色,当即胃里翻滚不止,脸色逐渐变得青白。更有甚者已经扶着墙根,开始阵阵作呕。
“这人怎么,呕,死法好,呕……”这是个胆子小却好奇心旺盛的,边看边吐。
“你快别说了,这会儿可轮不到我们插嘴!”他旁边的人捂着嘴,看了看莫晚,又看了看范迁,小声提醒着。
莫晚轻轻摇动着手上团扇,分了一眼给那具尸体,转而露出惊恐的神色:“当真是魔族作祟!不知道范仙长想怎么查呢?”
他眯起眼,意味深长地“唔”了一声。
“啊,该不会是……”
“啪”的一声惊响,硬生生地打断了莫晚的话,范迁将手里的剑,拍在了身侧空无一物的饭桌上,从鼻腔中挤出一声冷哼。
“琼香楼老板娘莫晚,勾结魔族,残害我人族同胞……”
长剑瞬间出鞘,锋芒锐利而冰冷,剑鸣声震慑着琼香楼大堂里的每一个人。
万苍看到这把立在空中的剑,眉峰一扬,在心底迅速补充道“莫晚狼子野心,罪不可赦,眼下竟然还敢装疯卖傻”,就听到范迁接着发出一声怒喝:
“——就地拿下!”
“是!”范迁身后两位弟子的剑本就没收,此刻得了令,飞身扑向莫晚。
气氛剑拔弩张,除了动手之人,其余人都屏住了呼吸。
莫晚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被这种大阵仗给吓傻了,他左手捏着团扇的骨节微微泛白。
右手掌心的几点寒芒悄然闪烁着。
电光火石之间,不知名的灵力威压降下,笼罩住整个大堂,一道冷酷的嗤笑声响彻在酒楼一层。
“我说是谁呢……原来是隔壁锦涯宗的‘范建’啊,好久不见,你这拿人的手法真是越发无耻了。”
“范迁。”范迁皱着眉,冷声纠正。
他侧身躲闪迎面飞来的锋利铁扇,一掌击地,回到了远处。
来人一身紫衣,墨发银冠,长眉斜飞入鬓,眉梢眼角都明晃晃地挂着“不屑”二字,那副神态,和初次见到“祝鸿”时一模一样。
——正是花长舟!
花长舟飞身,凌空收回了逼退所有锦涯宗弟子的那把铁扇,轻盈旋身,稳稳地落下,挡在了莫晚和范迁的中间。
“范建,这人你动不得。”
范迁因为这句不改的称呼而神色不悦,莫晚全身紧绷的肌肉却放松下来,指尖即将飞出的长针,悄无声息地滑进袖中。